发信人: jacky_xj(蚂蚁搬家)
整理人: andes(2002-04-18 01:36:3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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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刚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很平静。因为每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告别。无非有的告别是随意的，有的告别是刻意的；有的告别是短暂，有的告别是永远。这一次就是永远。
夜晚的街道很冷清，我知道自己很慌，有一种在一条路上狂奔，却看不到尽头的悲凉。一个城市有路灯，让我觉得很正常。甚至忽略了路灯的存在。突然有一天，整个城市都成了黑夜，我才知道，原来我曾经有一种东西，叫幸福！只是它来的太理所应当，来的太没有悬念，来的太熟视无睹。我习惯了遗忘。
我有一张幼儿园的毕业照，瘦小的我穿着一条那个时期最时髦的喇叭裤，那是我赶的第一个流行。那个上面有两只长颈鹿图案的喇叭裤就是外婆的作品。
我每年都会穿外婆给我准备的新衣服，每一季都有。从不例外。
我却一直看见外婆穿着那件黑色的外套，我问她，她说：这个颜色耐脏，我就做了几件。其实有好几件一样的，只是我换着穿你不知道。我没有再问了，直到那一件外套被打了一个补丁。我发现她所有的外套都有补丁。我居然问：外婆你怎么不小心，所有的外套都给刮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有很多件，只有那一件而已，洗了穿，穿了洗。
以前每一个假期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外婆身边，听她说故事。她怎么在大戏院里蹭戏听，她怎么蒙着脸上街游行，她怎么躲过日本人的轰炸，她怎么流落小小的县城遇到爷爷，她怎么在困难时期养活舅舅和母亲。那些故事在她说来已经很平静了，我听得津津有味。那时候我觉得外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什么事情都知道。
夏天她忙着做衣服的时候，我就在大床上乱蹦乱跳，抱着小画书念给她听。每次看见她忙碌的满头大汗，我却还会提出让她专心听我说故事。每次她都会笑着说：当然要听宝宝说故事。当听见外面有人喊：牛奶冰棒、香蕉冰棒...，她就说：快！宝宝，去买冰棒！我拿了钱撒腿就跑，每次会买4支，我和两个表妹先吃，那一支本来是外婆的，但每次她都笑着说：奶奶不喜欢吃冰棒，你吃吧！我们三个就上去，一人几口的吃完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条件不好，能吃几个冰棒已经很奢侈了。一直到我上初中，外婆没有吃过一支完整冰棒。我却吃了数不清的冰棒。
每个冬天我回老家，她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给我穿很多衣服。以至于那些年我所有在冬天的照片都没有例外的象个球。就这样她还不停的问我：冷嘛？我那时候很听话，总是将她给的衣服毫不怀疑的穿在身上。
那时候每年回老家，我感觉是幸福的；回自己家的时候，我感觉是不幸的。外婆每次看见我都会拥抱我，亲我，然后说：宝宝回来了！于是每一次离开她，我都会泪流满面。那时候我是个内向的孩子，没有人欣赏我，除了外婆。只有在她的怀抱里，我才觉得自己是温暖的。
我没有意外的长大了！真的，我开始讨厌冰棒，讨厌她给我做的衣服，讨厌她的迷信，讨厌她的种种唠叨，以至于我会躲开她的拥抱和亲吻，我还会一本正经的纠正她：我不是宝宝，我是大人了！她会笑着说：再大也是宝宝啊！
我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老练，越来越狡猾！我会和她拥抱，但那只是象征性的。我会给她买巧克力，但是问问自己，一年365天，我花了几天想她！？我会给她人民币，我却不再习惯陪她去晒晒太阳，我觉得她走的太慢了！我会不再听她说故事，不再等她，不再对她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说了也是白说，她不懂的，没有这个必要，浪费时间！多么可怕的念头？我居然开始认为和一个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是浪费时间？
她的生日是阴历3月7，我每年都记得。但是我每次只是给她买了一个蛋糕或者一盒巧克力。我对她说：我很忙，真的很忙。她说：嗯，宝宝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奶奶担心，有空来看看我，奶奶想你了！
我很忙？真的很忙？忙着去赚那永远赚不完的人民币？忙着和女孩子约会？忙着陪朋友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忙着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成就感和快乐？忙着坚持所谓的理想？忙着写那些狗屁不值的文章？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今年2月，过年回去看她。我告诉她：我过几天要回广州了！她抱了我一下，亲了我一下说：宝宝要回广州去了？广州很远啊！就不能来看我了？我点点头。她很平静说：好啊，好好工作，找个好女孩，生个小宝宝。我笑了笑沉默着。她不知道我的理想，她不知道我的梦想，她不知道我心中所谓的伟大，也不知道我的思想。但是她知道因为我快乐，所以她快乐；因为我幸福，所以她幸福。她不需要知道很多很多，其实我无论走到那里，无论站在那个台阶，在她眼里我永远是照顾不了自己的宝宝；哪怕有一天我一无所有，我还可以回来，因为在她眼里，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
终于她还是走了。她在电话里得知我在广州过得很好，就放心的走了。
从此，她的身影消失在家乡的小路上。那条路我走了24年，曾经我是多么喜欢这条路，曾经我是多么盼望这条路。喜欢那样一个人，盼望那样的拥抱和亲吻，有那样一个人叫我宝宝。什么时候我变成后来的样子？变得很平静，变得很理所应当，变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外婆出殡的那天我是守着她度过的！我知道这一切没有意义了，因为她再也看不见了。我那一天都在想：是不是我走的太快了？走的太快了！把她赶老了？
外婆是信基督教的，为我们祈祷了无数遍，我曾经不屑一顾，居然和她灌输唯物主义的观点，我简直就是白痴！我不知道有的爱是用心灵的。当她在这个社会上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只能用那样的方式来爱我们。她就是我的上帝！冥冥中她就是我的信仰。只是我象一个固执的孩子，我太自负了。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其实我在爱的考试中永远不及格！
我看着她入土，一个人在那小山上。我意志不住，眼泪已经不能表达自己。
我跪在那里，磕了无数个头。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个拄着拐杖的外婆在我眼前不停的走动。她却不能再给我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也不能再叫我一声：宝宝！
我最后一个下山，我知道今晚她要一个人在山上住下了。山上风很大，很大，她会很冷，很冷。
我会常回来看您，跟您说我的故事，我的梦想，我的生活，因为您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您累了，您要停下来休息一下。该我说了，可是您再也听不见了。
我离开家乡了，以前每次您都会送我。这次是我一个人走。再没有人在上车前拥抱我，没有人叫我宝宝，没有人会想我，没有人在车尾对我招手，没有人给我一个拄着拐杖的背影了。
我真的开始孤单了。我还是要谢谢您，外婆！给了我生命里一个最好的礼物，让我知道有的爱你不珍惜，它就会过期的；有的爱你不去表达，它就会来不及的；有的爱你不懂得，它就会离去的。
我爱您，尽管您再也听不见！原谅这些年您这个孙子的固执和笨拙。他会在每年的阴历3月7号那天去忏悔。他以后会走的慢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
后天就是您的生日了，我会赶回去陪您的，您等着，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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