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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废铜烂铁如是说——读刘小枫《尼采的微言大义》(下)
发信人: lei_zenmaster(磊 禅师)
整理人: yanboguang(2002-07-20 23:54:23), 站内信件
  六、丛林真理和人文公理

  刘小枫认为与他的"高贵的谎言"即丛林式真理不同的近代哲人的关于自由、平
等、博爱、民主、法治、人权等人文主义公理,是"颓废的谎言":"'颓废的谎言'
则是:哲人明明知道人民不关心真理,讲迎合民众信仰的话,充当人民的代言人,
等于把'求真'的权力交给了人民……哲人与人民的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本来'哲学
不是为人民准备的',如今哲学充当了人民的代言人发出'废铜烂铁'的声音……哲学
不再是禁欲般的沉思生活,而是一种工匠式的手艺;学人、科学家终有一天理直气
壮地驱逐了哲学,有什么好奇怪?"

  如果金银铜铁之类的"高贵谎言"真是哲学真理,那么根本无须由高智商哲人来
宣布,五百万年前的猴子们就已经懂得了。人民之所以需要哲人的哲学,正因为人
民期望哲人能够用他们的高度智慧寻找到与丛林法则不同的文明法则,而人民需要
的文明法则直到近代启蒙哲人手里才得到了较为完整的表述(但还远未完善)。丛
林哲学当然不是为人民准备的(但它根本不配称为哲学,因为它不需要智慧),为
人民准备的是具有高度智慧的文明哲学--因为它是上帝所造的丛林中从未有过的,
所以才需要高度的智慧。丛林哲人眼里的"废铜烂铁",现在被所有文明哲人视为文
明发展的最终和最高目的--每一个人都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和工具。文明哲人作为
废铜烂铁们的代言人所发出的声音,不是丛林式真理,而是人文主义公理--我不愿
称之为真理,而宁愿称之为公理,因为人文公理至今还不能、也永远不可能达到终
极至善,这些公理需要未来的无数文明哲人不断探索,不断补充,不断修正。当这
些探索的暂时结果得到大多数人民同意时,这些公理随时可以得到修正并通过正当
的立法程序付诸社会实践,调整和改良社会的政治结构。近代人文公理与古代丛林
真理最大的不同是,它允许甚至尊重异议者的存在--包括允许从柏拉图到刘小枫的
丛林式异议者的存在,只要他们也允许和尊重其他异议者。这种尊重的要求之一,
就是哲人再也不能侮辱性地蔑称供养他们的人民为"废铜烂铁"。

  但是允许并尊重丛林哲人及其异议的存在,并不妨碍被启蒙之光照亮过的人民
在精神上抛弃、远离甚至"理直气壮地驱逐"传统型哲人及其旧哲学。未来的文明社
会和人民所需要的肯定不是这种旧哲学,他们需要充满人间智慧的新哲学--这其中
包括批判奴隶道德、主张"跟随你自己"的尼采哲学的一部分。如果哲人不能提供人
民需要的新哲学,只能贩卖别人的、古人的、洋人的旧货,那么哲人只能怪自己没
有真智慧和新智慧,或者爽快承认自己不是哲人,顶多是冒牌的伪哲人,是耶稣眼
中的法利赛人。

  刘小枫说:"'何为高贵'的问题在自由平等的民主社会仍然是,哲人应该如何
撒谎?"但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太荒谬,于是还要竭力自圆其说。先退一步代替
有疑问的读者问:"自由平等的民主社会不是有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吗?为什么哲
人还需要撒谎?"随后又毫无说服力地自我答疑,哲人撒谎"固然有避免哲人自己遭
迫害的目的,但也有不要直接打扰民众信仰的意图。……既是为了坚持自己心中的
真理,对民众信仰不予苟同,也是为了不伤害民众感情,维护社会的安定团
结。……在自由平等的民主社会,一个哲人仍然要坚持'高贵'本份,岂不是比在贵
族制社会更加危险?更需要撒谎?"

  如果你真想"不要直接打扰民众信仰","不伤害民众感情",那么你的"高贵本
份"就是沉默。我真是奇怪,作为金质人,你似乎不该不知道什么叫做"沉默是金
"(52)。一方面说不想打扰,一方面又用含糊其辞的高贵谎言来混淆视听,肆无忌惮
地骚扰民众,难道你以为骚扰比打扰更有礼貌?更为高贵?以此类推,莫非性骚扰
是恭维异性的最有礼貌、最为高贵的方式?

  算了吧你,别危言耸听什么危险和迫害!你的思想再反动、再荒谬,在自由平
等的民主社会根本没有人想迫害你,也没有人能迫害你,因为法律保护你的言论自
由,你既不会像苏格拉底那样被判喝下毒芹汁,也不会像布鲁诺那样被判绑上火刑
柱。自由平等的民主社会没有"思想犯",所以你爽快说出来罢,别扭扭捏捏、吞吞
吐吐(53),你所妄想的迫害或危险,充其量不过是受到我这样的"迎合民众信仰"的
人用"颓废的谎言"驳斥一番而已。

  古今哲人经常走的两个极端是:一、要么主张绝对的平等,无限度地抑制极少
数智者、富人、美人、强者等在各方面占尽先天或后天优势者,强迫他们向愚人、
穷人、丑人、弱者等在各方面处于先天或后天弱势的大多数人看齐,使文化发展失
去动力--启蒙哲人尤其是近代乌托邦哲人就有此弊;二、要么主张绝对的不平等,
无限度地纵容少数智者、富人、美人、强者等在各方面占尽先天或后天优势者,让
他们放手欺压愚人、穷人、丑人、弱者,使人类社会成为一座险恶的野蛮丛林--从
柏拉图到尼采的反民主哲人就有此弊。

  毫无疑问,后者是违反文明发展总趋势的,但在如何给予弱势大众以基本权利
的同时不过度抑制强势小众的创造力这一问题上,人类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案,
没有找到最佳的平衡点(54)。然而究其实,这一最佳平衡点应该是极少数强势者与
大多数弱势者之间长期博弈的自然结果。在这博弈互动的永恒过程中,每一个过于
自恋的弱势者都可能觉得社会对他不公平,认为他没有得到最基本的生存权利,他
总是怨天尤人,觉得天道无情;而每一个过于自恋的强势者也可能觉得社会对他不
公平,他没有得到足够的发展权利,他总是牢骚满腹,觉得怀才不遇。弱势者的声
音很少能够传达到历史之中,他们的嘴太小,音量也太小,简而言之,他们没有多
少话语权力,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而强势者的牢骚却充斥于历史之中,因为无论
他们自以为多么怀才不遇,他们始终具有最大限度的话语权力。比如刘小枫觉得哲
人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不受重视,所以他要为哲人来叫屈了,他的声音一下子就让
许多人听到了,哪怕不想听也听到了。

  从苏格拉底开始,哲人就受难了。无论是专制体制还是民主体制,有史以来的
任何一种政治体制都没有给予哲人以足够的恩宠。然而何为"足够"?哲人要求的恩
宠是否有个够?又有哪一种政治制度曾经给予弱势群体"足够"的尊重?为苏格拉底
之死叫屈的声音响彻历史,本身就是哲人并没有太受忽视的一个铁证。其他普通雅
典公民的受审或屈死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重视。柏拉图为其师之死的叫屈声、
尼采为自己不受重视的抱怨声、海德格尔及其拥戴者为他上过纳粹贼船的辩解声,
不是已经在哲人的著作中占据了太多篇幅吗?

  刘小枫说:"为了守护高贵精神,尼采显得不畏社会迫害,经常直接宣称自己
的贵族主义。"尼采最可笑的正是夸耀甚至虚构自己的波兰贵族血统,不知道他的
贵族谱系是从亚当时代就开始的,还是册封未久的新贵?如果是后者,那么他的某
位祖先在被册封为金质人之前,就是废铜烂铁;而他的这位祖先如果由于种种偶然
原因而未能得到册封,那么他就依然是废铜烂铁。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一条铁
的真理:所有的人都来自于共同的祖先--假设是亚当、夏娃,他们在上帝或法律面
前完全平等,他们要么都是金质人,要么都是废铜烂铁。同样,在亚当、夏娃的子
孙中,如果确有某些天资卓绝的金质人,那么他们也必然是从废铜烂铁的父母中产
生的(55);或者他们生下来就是废铜烂铁(比如上述那位被册封前的祖先),只是
通过文明的哺育(包括受文明哲人的启蒙)和自身的努力,才把自己提升为金质人
(比如上述那位已被册封的祖先)。因此,已经成为金质人的人,无权剥夺其他金
质人从废铜烂铁中产生的机会,更无权剥夺任何人向上提升和发展的空间。总之,
充满矛盾的尼采学说有极其伟大的一面,但他炫耀贵族血统和贵族主义,只引来讪
笑,人们把这当做一个有智慧的哲人美中不足的瑕疵而宽容地一笑置之,没有人想
迫害他,没有什么"社会迫害",这种受迫害妄想(尼采的以及刘小枫与之分享
的),只能是刘小枫矢口否认的"文人式的夸张"。

  结语--上帝说:尼采死了

  任何一个伟大哲人的著作都具有无穷的方面,如果断章取义甚至"移花接木",
那么任何关于某哲人的微言是什么的立论都是不难成立的,但也是非常危险的,很
容易因为穿凿附会的过度阐释而犯强加于哲人的错误。研究者必须具有与被研究者
平等对话的思考能力,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哲人。刘小枫说"从流行的所谓'尼采学说
'来理解尼采,就会受尼采蒙骗",然而从刘小枫的不流行的尼采微言来理解尼采,
就会受刘小枫的蒙骗。而且这样一来,尼采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刘小枫版的尼采只
是柏拉图的一个拙劣赝品,刘小枫版的隐微尼采在哲人的"天才共和国"(叔本华)
中,已经被贬值为哲人里的废铜烂铁。

  刘小枫用"六经注我"的索隐派功夫,煞费苦心地在充满矛盾的尼采著作中东拼
西凑,代圣人立言,还要为这种没有多少根据的索隐强辩:"尼采的隐微术炉火纯
青。一句话或一段话的下文,往往在一本书中老远的别处出现,甚至在另一本书中
出现。"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毕生都在零零碎碎地写一段一段格言警句的反体系的
尼采,居然成了有史以来建立了最严密体系的哲学家。如果尼采真是这样通盘构思
其毕生著作,而且其全部写作又仅仅是为了圆一个老掉牙的弥天大谎,那么他真是
空前绝后的超人,真可以如传说中佛陀降生时那样宣称:"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然而这样的神话和谎言,恐怕只有索隐功夫炉火纯青的刘小枫才能编出来,这样的
谎言既不高贵,也不神圣,更不无辜,只是有些无聊。如此高的智力用在写这种废
铜烂铁式的索隐派文章上,真是浪费得有点可惜。如果尼采真是如此神经质和强迫
症,那么他的影响不要说会超过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恐怕现在早就藉藉无名被人遗
忘了。

  尼采是复杂而丰富的,常常是充满矛盾的。他有时候有崭新的智慧--当他忘却
自身的、世俗的需要时,当他不太自大地对文明与宗教的种种弊端进行批判时;但
有时候只有陈旧的自恋--当他忿忿不平于所谓命运对他的不公和德国公众对他的冷
漠时,当他无法忍受他恋慕的女性对他的轻蔑时。他有时候是进步的,有时候是反
动的。有时候是一个智者,有时候只是一个疯子。对复杂而矛盾的尼采可以有无数
种解释,但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的解释是唯一正确的。(56、57)

  刘小枫同样是复杂而丰富的,常常是充满矛盾的。他有时候有足够的聪明--当
他写出《怀恋冬妮亚》等优美文辞时;有时候也会空虚无聊--当他不甘寂寞搜罗旧
货洋货并故作惊人之语时,比如写这篇弯弯绕的百衲衣式的《尼采的微言大义》
时。另外,如果刘小枫乃至任何现代哲人还在主张禁欲甚至以禁欲自傲时,我奉劝
他们不要如此自苦,因为按照自然法则,力必多的压力是应该适度释放的(58),否
则过度压抑会导致身心两方面的变态,写出一些不自然的、令人难以卒读的文字来
--这种文字在语言作品的等级中,只能居于"废铜烂铁"之列。

  启蒙运动以来的人类文明虽然总体上是进步的,但远没有也永远不可能达到尽
善尽美,真正有创造性的哲人,应该效法从苏格拉底到尼采的所有伟大哲人,对文
明的弊端和不足进行不留情面、不计个人得失的深刻批判,而不是像弗兰西斯·福
山那样高唱赞歌宣布"历史已经终结"(59)。如果刘小枫直截了当地把自己对近代文
明的不满像尼采那样用独创性的思想表达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拐弯抹角、不知
所云,那么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多读者对你的宏文读不下去了。

  刘小枫的这篇宏文为尼采重塑金身,几乎对主张"重估一切价值"的尼采进行了
一切重估:"尼采玩弄隐微术,把启蒙理性的'逻辑'推到极端(理性=意志=生命冲
动),把启蒙精神的反基督教精神夸张到极致,装出比谁都更启蒙精神的样子(鲁
迅就是上当受骗的显例)。尼采死后的一百年中,数也数不过来的文人学士以为这
就是尼采留给他们创造新价值的启示。"幸而天佑吾国吾民,恰逢尼采逝世一百周
年,"我们知识分子"中诞生了一个后现代先知刘小枫,告诉"我们知识分子":尼采
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价值,根本不值一提。我不知道尼采应该感
谢刘小枫呢,还是应该憎恨刘小枫?(60)刘小枫这篇为尼采逝世一百周年而作的祭
文,到底是为了纪念尼采,还是为了诅咒尼采?(61)

  我在写于一九九○年的长篇寓言小说《通天塔》里曾为尼采造过一座坟墓,碑
文是:

  尼采说,上帝死了;

  上帝说,尼采死了。

  我的意思是,尼采说"上帝死了",虽然吓坏过不少人,但却并非事实--在神学
博士刘小枫看来,大概更是一个不高不贵的谎言(62)。上帝一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
的,而且会永远活得好好的,上帝是不死的。而上帝说"尼采死了",却是铁的事
实,尼采死去已经整整一百年了,任何人想让他借尸还魂,都是无济于事的活见
鬼。尼采是速朽的,而上帝是永恒的--起码尼采憎恨的斯宾诺莎的上帝,一定是永
恒的,就像尼采憎恨的康德所说的我们(不仅是知识分子,包括所有的废铜烂铁乃
至敌视民众的伪哲人)头顶上的星空那么永恒。同样,刘小枫版的尼采也是速朽
的,刘小枫版的高贵谎言和神圣谎言也是速朽的,而真理永恒,人文公理永恒。


  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五月六日初稿
  二○○一年五月十四日-五月十五日定稿

作者:张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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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空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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