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only()
整理人: only(2000-01-08 15:35:12), 站内信件
|
約米尼與克勞塞維茲比較研究
約米尼和克勞塞維茲比較研究(本文節錄自約米尼《戰爭的藝術》中文譯本,是由紐先鍾 先生所撰寫的於本書後的附錄。)
一、引言
只要稍有兵學常識的人,一定都知道約米尼和克勞塞維茲是十九世紀兩大師。他們的 思想對後世產生重大的影響,而他們的著作到今天仍被視必讀的經典。我個人可以說是相 當榮幸,因為他們的著作都曾由我將其讀為中文。
這兩位兵學大師可以說是一時瑜亮,各有千秋。最有趣味的是他們生在同一個時代, 研究同一個主題,而各其不同的成就。他們的一生事業和思想主流雖然各有不同,但令人 驚異的卻是又有許多類似之處。所以,若能對於這兩位大師的生平、際遇、思想、著作以 及其對後世的影響,作一個比較性的研究,則不僅可以幫助我們對於這兩位大師的一切獲 致較深入的認識,而且也還可以在治學方法上提供若干重要啟示。
任何學人的思想都是出自其個人的心靈,因此,可以說是先有戰略家而後有戰略思想 。但思想又並非完全主觀的,它同時也受到客觀環境的影響和限制,簡言之,思想必然有 其時代背景,並且也一定反映其時代精神。從另一角度來看,思想對當時和後世的影響, 以及其所獲得的評價也與客觀環境有密切關係。所以,在研究某一大師的思想時,不應僅 只研讀其所留下的著作,而更必須了解其本人的生平及其所處的時代和環境。這樣的研究 才能使我們達到問題的核心,並獲得具有創意的領悟。
二、生平與時代
約米尼和克勞塞維茲是同一時代的歐洲人,但有不同的國籍。前者是瑞士人,後者是 普魯士人。約米尼出生於一七七九年,比克勞塞維茲大一歲,後者出生於一七八○年。當 他們出生時,正是法國大革命的前夕,那時的歐洲自從七年戰爭(一七五六-一七六三) 結束之即不再有戰爭,可算是太平盛世。同時在學術思想方面也正進入啟明時代,所謂唯 理主義(Rationalism)成為十八世紀歐洲哲學思想的主流。所以,他們二人的童年是在同 樣的大環境中長大的。
法國大革命給西方世界帶來空前的衝擊,同時也決定他們一生的命運。從一七九二年 到一八一五年,即所謂「拿破崙戰爭」的時代,他們都同樣地投入戰爭的洪流。但他們在 戰爭中的運氣都不太好,雖然也都升到了將官階級,但都無赫赫戰功。這也許是一種不幸 之幸,因為假使他們能立功,則可能不會立言,以千秋萬世而論,後者的意義遠重於前者。
約米尼是中產階級出身,接受傳統的布爾喬亞教育,準備從事商業,而且從未受過正 規軍訓練。克勞塞維茲生在一個普魯士軍人的家庭中,算是一個小貴族(Junkers),他十 二歲時即已正式加入陸軍。不過嚴格來說,他並非出身於軍人或貴族的世家。他的祖先多 為學界人士,他的父親是在七年戰爭時始投筆從戎。所以,他的好學不倦也許與與家族的 遺傳有關,與約米尼完全不一樣,他曾經受過正規的軍事教育,並且以第一名畢業於陸軍 大學(即戰爭學院),那時他二十一歲(一八○三)。
約米尼十七歲時放棄其在巴黎銀行中的職務,而投入革命後的法國陸軍。最初是在後 勤部門工作,由於表現優異,才獲准負責次要的參謀業務。所以,他是從後門混入軍界的 。用現代名詞來表達,他是一位真正的文人戰略家。因為他不是正規軍人,所以也就備受 同僚的排擠,這與他在仕途上難於得意是有密切關係。反而言之,克勞塞維茲是一位標準 職業軍人,但他卻好學不倦,其所研究的範圍不僅限於軍事,而且把哲學、藝術、政治與 教育等都包括在內。他的確是一位軍人中的學者。但正因如此,他也同樣不為同行所歡迎。
若照算命先生的說法,他們二人命中都帶有「貴人」。簡言之,他們都受到一位有力 人士的提拔。一八○四年,約米尼根據他自己的思考和經驗,寫成其第一本書,那就是 《大軍作戰論》(Traite des Grandes operations militairs)。這本書立即獲得拿破 崙手下大將之一的賴伊元帥(Marshal Ney)(又可譯為涅、納,本文是以紐先鍾先生的譯 法為主)的賞視。賴伊本人雖然不學無術,有勇無謀,但很不可解釋的,他對於約米尼卻 一見傾心,他不僅資助其書的出版,而且還把它送給拿破崙看,這也就是約米尼得以平步 青雲的起點。此後,他與賴伊始終保持關係並曾任其參謀長。
提拔克勞塞維茲的人是香霍斯特(又可譯為沙綸霍斯特、謝倫霍斯特,本文是以紐先 鍾筅生的譯法為主),一八○二年時他是陸軍大學校長,可以說是克勞塞維茲的恩師,後 者在思想上也深受其影響。當時香霍斯特正在普魯士領導軍事改革,所以克勞塞維茲不僅 成為這個改革集團中的一員,而且也是其恩師的得力助手。但正因如此,反對改革的保 守派也自然痛恨他們師生。非常不幸,香霍斯特死於一八一三年,從此克勞塞維茲也就 喪失了他的靠山。
概括地說,他們兩人在戰爭期間都沒有赫赫戰功,而且也幾乎都沒有獨當方面的機會 ,不過比較言之,約米尼又還是較為得意。他曾經受到拿破崙的器重,也曾參加過多次重 要戰役。尤其在征俄戰役(一八一二)之後,如果不是久病不癒,拿破崙也許已經升他為元 帥(這是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上所說的話)。
克勞塞維茲的戰爭經驗真是乏善可陳。他曾經被俘並在法國和瑞士度過一年多的戰俘 生活。以後又轉入俄軍服務,一八一三年之後再重回普魯士,雖然曾參加最後階段的戰爭 ,也還是毫無建樹。他幾乎不曾分享到任何勝利的光榮。
非常巧合,他們兩人都曾和俄國有一段關係。約米尼是因為才高招嫉,受到拿破崙的 參謀長伯提埃(Marshal Berhier)的陷害,遂不得不於一八一三年逃往俄國。他立即受到 沙皇亞歷山大的歡迎和禮遇,以後五十六年,他都一直列在俄國陸軍的將官名單中。他的 投奔俄國曾經引起很多議論,但歷史學家大致都對他表示同情,其理由有三:(一)他是瑞 士人而非法國公民,所以不構成叛國的條件;(二)當時法國已與同盟國休戰,根據歐洲慣 例,此時軍人可以投向另一國家。(三)約米尼受到陷受,不去將有殺身之禍,關於這一點 ,連拿破崙也表示諒解。
克勞塞維茲的故事則完全不同。他是普魯士軍官,具有愛國熱忱,並且痛恨法國(與 其被俘之恥有關)。一八一二年普國國王居然與法國締結同盟。使他感到是可忍也孰不可 忍也。所以他和三十幾位其他的軍官憤而辭職,並轉入俄軍服務。一八一三年普魯士又向 法國開戰,他才返國再度參加戰爭。但因為有這樣一段插曲,遂使普王以及其他保守份子 都對他頗不諒解,這也就是他在戰後投閒置散的主因之一。
更有趣的是他們兩人都曾參加一八一二年的拿破崙征俄之役,不過卻是站在不同的方 面。約米尼在此戰役中頗有表現,尤其是在撤出莫斯科之後,法軍能安全渡過伯利及那河(Berezina)而倖免於全軍覆沒,更應歸功於其思想敏捷和行動訊速。克勞塞維茲則曾以顧 問身分參加波羅地諾(Borodino)會戰,同時也曾親眼看見法軍渡過伯利及那河並曾對於當 時的情景作了生動的描寫。
在戰爭的最後階段,約米尼的態度可謂光明磊落,他拒絕向同盟國提供任何有關法軍 的情報。其忠於故主之義可與三國時徐元直(庶)曹操終身不設一謀媲美。而俄皇亞歷山大 的氣度更令人佩服,為了不讓他難堪特准約米尼暫回瑞士休假。這與普王威廉三世對於克 勞塞維茲的投效俄國始終記恨在心恰好成一強烈對比。
一八一五年和平來臨之後,約米尼開始交老運,他仍繼續充當俄皇的高級顧問,幫助 他推行軍事改革,並替俄國建立新的軍事制度。不過,他大部分時間又是生活在巴黎,復 辟後的法國政府對他也優禮有加,恢復他的榮譽和退休俸。他的精力很強,著作不斷出版 ,被認為是當代的兵學泰斗,而其地位也隨著壽命而升高。當他在一八六九年剛過九十大 慶後逝世時,他的著作已經風行世界,全球軍人對他都敬若神明,真可謂實至名歸,生榮 死哀。
克勞塞維茲直到一八三○年才調職,最先是到布勒斯勞(Breslau)充任砲兵指揮官, 以後又升任波蘭軍團參謀長,其司令為其老友格耐森瑙(Von Gneisenau)。可惜好景不長 ,到一八三一年他就因為感染霍亂而逝世,亨年僅五十一歲。其遺著還是由其夫人出版, 真是「千秋萬世名,寂寞身後事」。
三、著作與背景
約米尼和克勞塞維茲都是百餘年前的古人,假使他們若無著作傳世,則我們今天可能 已經很少有人會知道他們的大名。所以,立言為三不朽之一,誠屬信然,而且也可為後世 師,足以鼓勵今之學者。
他們都是多產作家,著作等身,當之無愧。他們都是在青年時代即已開始寫作,而且 樂此不疲。約米尼出版《大軍作戰論》時僅二十五歲。克勞塞維茲在一八○三到一八○五 年之間,曾經寫過很多文章,其《戰爭論》(vom krieg)的最初構想也是在此時形成。
他們兩人的著作在性質上也大致類似,可以概分兩大類:(一)戰史,(二)戰爭理論。 不過克勞塞維茲還曾經寫過若干非軍事性的論著。約米尼的著作都是在其有生之日出版 ,克勞塞維茲則除少數論文較為例外,其主要著作都是在身後由其夫人編輯出版。
約米尼的《戰史》共分二十七卷,包括腓特烈大帝的戰爭,法國革命戰爭、拿破崙戰 爭都在內。從一七五六年至一八一五年,真可謂洋洋大觀。但令人困惑的是他對於七年戰 爭和革命戰爭的研究都極詳盡,但對拿破崙在一七九九年以後的戰役反較簡略。他對拿破 崙的戰略不願多作評,似有「為親者諱」的態度。他的文筆流暢有如行雲流水,其戰史雖 然冗長但不枯燥,仍為劃時代的傑作。
約米尼的理論著作並不多,其第一本即為《大軍作戰論》。他在這本書中以對腓特烈 和拿破崙的比較研究為主題,並大膽地對於戰略思想提出若干概括原則。這是其思想的最 初發表,所謂「作戰線」的觀念也是在這本書中首次出現。
一八○三年由於俄皇尼古拉一世的建議,他又把過去所寫的有關戰爭理論的文章綜合 編成一本書,名為《戰爭藝術的概括分析》(Synoptic Analysis of the Art of War) 。以後又把它擴大成兩卷,在一八三七至一八三八之間出版,並改名為《戰爭藝術精華》 (Summary of the Art of War,法文原名為Precis de lart de la guerre)。這是 約米尼的傳世之作,曾經再版多次,翻譯成為各國文字,並且經過後人整理改編,所以也 有各種不同的版本。一九七一年美國還有新版問世。
克勞塞維茲一生的著作也非常多,不過卻並無完整戰史,而只寫了許多分論某些戰役 或會戰的文章。至於理論著作除早期零星發表者以外,足以流傳千古的當然即為人所共知 的《戰爭論》。在他逝世之後,其夫人把他的遺著陸續出版,全集共分十卷,前三卷即為 《戰爭論》,其餘七卷則包括其他的論著,而以戰史分析為主。克勞塞維茲的《戰爭論》 出版後是遠不如約米尼的《戰爭藝術》那樣暢銷。第一版(一八三二)只印一千五百本,到 二十年後其出版商決定再版時都還沒有賣完。
《戰爭論》是一部未完成的巨著,克勞塞維茲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會英年早逝,他希望 能對他的原稿再作徹底的修正。於是其第一版的內容是照他生前在調職時親手封存的原稿 排印,不曾增減一字,那也就是真正的原文。
到第二版(一八五六)時,由他的內弟布流爾伯爵(Von Bruhl)負責校訂。這對於克勞 塞維茲和後世而言,都是非常不幸,這位一知半解的伯爵居然大膽修改其姐夫的遺著。結 果把若干原意都解釋錯誤,真是誤盡蒼生。
但天下事真是這樣不可思議,第一版是那樣不受重視,而第二版以後卻風行世界,變 成兵學聖經。此種現象實不難解釋。第二版問世不久,克勞塞維茲的高足老毛奇做了參謀 總長,在他指導之下,普魯士三戰三勝,並終於建立德意志帝國。由於學生的成功也使老 師在身後與有榮焉。尤其是毛奇非常推崇他的老師,所以《戰爭論》也就被人認為是新德 意志軍事權力的思想基礎。
從十九世紀後期起,《戰爭論》即開始被譯成各國文字,但不幸都是以第二版為根據 ,那是與第一版有相當差異。直到一九五二年,西德發行十六版的《戰爭論》時,才又把 克勞塞維茲的原文一字不改呈現在世人面前。接著根據這個新版(事實上也是最舊的)的英 譯本也在一九七六年問世。
從表面上看來,他們二人的著作是代表不同的典型,但若作較深入的研究,又可發現 他們有一共同的範式,那就是孟德斯鳩(De Montesquieu)的名著,《法律的精義》(The Spirit of Law ,嚴幾道譯為《法意》)。他們二人都曾明白指出其著作是以此為範式, 儘管其最後產品在外表上並不一樣,但其原始的用心卻是一樣的。其原因也不難解釋,因 為他們都是同一時代的人,深受十八世紀唯理主義思想傳統的影響。
孟德斯鳩的名著叫作《法律的精義》,約米尼的《戰爭藝術》也可稱為「戰論的精義」 。它們都是系統分明,言簡意賅,是一種標準教科書。英國當代戰史大學何華德曾稱讚 《戰爭藝術》為十九世紀最偉大的軍事教科書,絕非過譽之詞。
克勞塞維茲的思想背景似乎比較複雜,他不僅想以孟德斯鳩的著作為模範,同時他也 還受到康德(Immanuel Kant)、黑格爾(Friedrich Hegel)等人的影響,這也是其辯證法 譯輯的由來。因此,他的書相當冗長,其詞句也相當晦澀,比較言之,的確是很難讀也很 難懂。
有一點是大家所不曾注意,甚至於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搞楚清,就是他們的著作是有其 不同的目的。克勞塞維茲所要討論是戰爭的本體,約米尼所要討論的是戰爭的藝術。前者 所考慮的問題為「什麼是戰爭?」後者所考慮的問題為「怎樣贏得戰爭?」為什麼有這樣 的差異?從他們本人的經驗中不難找到合理的解釋。他們雖是同一時代並參加同一戰爭, 但卻站在對立的位置上,所以他們對於戰爭也就自然會產生不同的認知。克勞塞維茲親看 到保有腓特烈傳統的普魯士職業精兵,一再在法國革命和拿破崙戰爭中被擊敗,他開始感 覺到法國人所打的是一種與普魯士人所學的完全不同的戰爭。這樣才導致他開始對戰爭本 體作入研究並發展出他的「二元論」。約米尼站在拿破崙那一邊,他覺得拿破崙贏得很自 然,所以他並不認為拿破崙戰爭在本質上與腓特烈戰爭有何差異,他一心只想找到他們共 同的制勝之道。
約米尼晚年是很得意,受到當時達官貴人,名流學者的推崇,所以他也相當自負。他 在《戰爭藝術》的序文中說:「我深信這一本書對於一位國王或一位政治家,都是一本極 適宜的教科書。」不過,他又還是很謙虛,並且深知學無止境的道理。他說:「今天絕不 可說戰爭藝術的發展已盡善盡美,不可能再有進步。太陽之下沒有任何東西是盡善盡美的 。即今把古今名將匯集一堂,組成一個委員會來研究這個問題,也還是不能制定一套完善 、絕對不變的理論。」
克勞塞維茲的晚景則遠較淒涼。當他寫《戰爭論》時即早已有不準備在生前出版的想 法,所以,他的心情是遠較悲觀。不過,他對於他自己的著作還是有充分的自信。他曾經 這樣說:「使假我不幸早死,而結束了我的工作,則所留下的著作當然只能算是一大堆尚 未成形的思想,那將會受到無窮的誤解,並成為許多不成熟批評的目標....。」「話雖如 此,我又相信無偏見的讀者在尋求真象和了解時….仍可能發現其中含有足以使戰爭理論發 生革命的基本觀念。」此外,他又說:「我的雄心是想寫本不至兩三年後即被遺忘的書, 而是對此主題深感興趣的人可能會一再拿出來閱讀的。」專就最後一點而言,克勞塞維茲 若地下有知,似乎是可以感到安慰。
約米尼與克勞塞維茲可能從來不曾謀面,但雙方對於對方的思想和著作卻常有批評, 似乎頗有文人相輕的味道。約米尼宣稱從拿破崙和腓特烈的作戰中,他已找到他們共同的 成功公式,克勞塞維茲則直斥其荒謬。約米尼也反脣相譏地說:「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克勞 塞維茲將軍是個飽學之士,而且還有一枝如椽巨筆....不過,其所持的懷疑態度似乎未免 過火。」
當然,他們曾讀過對方的著作。克勞塞維茲似乎不曾受到約米尼的影響,但約米尼 在其《戰爭藝術》中的思想的確有很多地方曾受《戰爭論》的影響。因此,他也感慨地 說:「使我感到遺憾的是該書《戰爭論》作者在寫作之前未能先讀我的《戰爭藝術》, 否則對他一定會有所裨益。」(克勞塞維茲死於一八三一年,《戰爭論》出版於 一八三二年,《戰爭藝術》出版於一八三七年。)
四、思想的異同
約米尼和克勞塞維茲具有不同的性格。前者是心境開朗,才氣縱橫,具有英雄主義和 浪漫主義的氣質。克勞塞維茲是軍人中的學者,性情保守執著,具有悲觀主義的心理。所 以他們的思想和著作也自然表現出迴然不同的風格,所謂文如其人,本是不易之理。
這兩位大師有一共同之點就是他們都重視歷史的研究,並認為戰爭(或戰略)的研究必 須由此入門。約米尼曾指出:「一切戰爭藝術的理論均以戰史的研究為唯一合理基礎。」 若以著作的數量來衡量,克勞塞維茲應是作為歷史家的成分多於理論家(事實上,約米尼也 是如此)。他認為歷史研究應為任何高級戰爭研究的核心,軍事理論是建立在歷史之上。他 是一位現實主義者,認為理論不可能與經驗脫節,歷史為經驗的記錄,所以研究戰史必須 以歷史為依據。約米尼也同樣尊重經驗,不過,他卻引用腓特烈的名言來說明不能僅憑經 驗:「一匹在尤金親王(Prince Eugens)帳下服務的騾子,雖然經過二十次戰爭,還是不 能變成優秀的戰術家。」
他們都同樣地認為戰爭的研究是一種藝術,克勞塞維茲喜歡把戰爭與繪畫相提並論, 約米尼則指出戰爭實在是一幕偉大的戲劇。但同樣地,他們在研究戰爭時又都採用科學方 法。這又是時代精神所使然。十九世紀是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在歐洲開始發展的 時代,任何專業都以「科學化」自命,所以在戰爭領域中也不例外。約米尼在其書中曾使 用「軍事科學」這樣的名詞,但他又指出相信戰爭為「真正」的科學,實乃錯誤觀念。克 勞塞維茲則認為「戰爭藝術」這個名詞要比「戰爭科學」較為適當,不過,嚴格言之,戰 爭既非藝術又非科學,而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部分。
克勞塞維茲的最大貢獻似乎就是他確實認清戰爭與政策(政治)之間的關係,「戰爭為 國家政策用其他手段的延續」也已成為傳誦千古的名言。但大家也許都已忘記(或不知道) 約米尼在這一方面的見解幾乎是和他如出一轍。約米尼同樣重視戰爭與政治的關係,他把 戰爭藝術分為五大類:即戰略、大戰術、後勤、工程、小戰術,這都是屬於純軍事方面的 學問。接著他又指出還有第六種學問而為一般人所不認識的,那似乎可以稱為「外交與戰 爭的關係」。其書中的第一章命名為「戰爭政策」(Politique de guerre),並說明那是 分析政治家的行為與戰爭的關係。此外,他又說有許多學問既不完全屬於外交方面,又不 完全屬於戰略方面,但對於賢相名將都是最重要的基本知識,他擬用一個新名詞,「軍事 政策」(Politique militaire),即為其第二章的章名。在此要補充說明一點,德文的 Politik,法文的Politique,都同樣具有政策和政治的雙重含意。
他們書中的極大部分都是以戰略為主題,不過個時代,所謂戰略只具有較狹隘的意義 ,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野戰戰略」,現代西方所通用的名詞則為「作戰」 (Operation)。約米尼認為在此領域中有其不變的原則,而克勞塞維茲則強調「不確實性」(Uncertainty),不贊同這種看法。但事實上,克勞塞維茲也有他的原則,而且與約米尼 的並無太多的差異。為了簡明起見,現在只舉一例如下。
約米尼認為制勝之道就是在決定點(Decisive Point)上集中兵力攻擊較弱的敵軍兵 力。克勞塞維茲也說:「最佳的戰略就是經常非常強,首先是普遍的,然後是在決定點上 。」接著他又指出:「對於能用之兵必須作如此技巧的使用,以求即令缺乏絕對優勢時, 在決定點上仍能獲致相對優勢。」像這一類的例子不勝枚舉,所以無怪乎約米尼要說: 「懷疑論者見解並不能使人相信戰爭是毫無規律,因為他們的著作並不能推翻這些規律, 甚至於他們自已也相信這些規律。」
克勞塞維茲重視天才,重視精神(心理)因素,約米尼也未嘗不如此,有時猶有過之, 因為他曾經親自與曠代天才拿破崙有直接的接觸,這種經驗是克勞塞維茲所未有的。克勞 塞維茲認為:「凡天才所行即為最佳規律」:約米尼卻說:「真正的天才當然不必鑽研這 些理論,但理論對天才還是有用,可使他在參證之後,信心更為堅定。」平心而論, 約米尼的意見似乎是比較合理客觀。
最後,他們還有一點也是不謀而合,那就是他們都曾認清人民的力量在戰爭中的重要 性。《戰爭論》中有一專章論「全民武裝」(The People in Arms)。約米尼在《戰爭藝 術》第一章中曾分別檢討思想戰爭、民族戰爭、內戰和宗教戰爭。這又是與他們個人的經 驗有關。克勞塞維茲曾在東普魯士組織人民抵抗拿破崙的侵略,約米尼則曾在西班牙親自 領教過全民戰爭的滋味。
五、著作的影響
當然,他們也有完全不同之處。克勞塞維茲的著作至少有三個重大的缺點:(一) 《戰爭論》應改名為陸戰論,因為它完全不曾談到戰爭的海洋方面,這當然又與作者的個 人背景有關,當時的普魯士是一個內陸國家,克勞塞維茲可能一生都不曾航海。(二)他 把技術視為一個不變的因素,並且認為雙方平等,所以可以互相抵銷。(三)他的一切分 析都是以作戰為重心,對於後勤則幾乎很少注意。
約米尼在上述三方面似乎比克勞塞維茲要有較適當的認識。現在就分述如下:
1.他認為:「海洋的控制十分重要,假使一個國家有綿長的海岸線並擁有制海權,或與 擁有制海權的強國締結同盟,則其抵抗力可增加數倍以上。因為一方面,海洋可使補給來 源永不匱竭;另一方面利用制海權的彈性,可以到處襲擊敵人,使其備多力分。」這對於 拿破崙戰爭中英國海權的貢獻可以算是最當的解釋,但在克氏《戰爭論》中都找不到類似 的言論。
2.約米尼對於科技和武器有很多超時代的見解:「武器的優越可增加勝利的機會,雖然 武器本身並不能獲得勝利....武器發展日新月異,領先的國家將佔不少便宜。」「作戰物 資必須精良,數量必須充足,平時應妥善儲備,盡量採他國之長之補本國之短....不可故 步自封,不求長進。」「對於軍事科技的研究應給與獎勵,科學人才應受到尊重。」
3.約米尼相信必須戰略、戰術、後勤三者配合,始能獲致勝利,他的眼界要比克勞塞維 茲較寬廣,而不像後者只重視作戰(戰略),而忽視後勤。
他們二人的思想和著作自今日視之都應該同樣不朽,而且也大致具有同等的價值。但 事實上,他們對後世所產生的影響卻有很大的差異。
約米尼的《戰爭藝術》出版,立即獲得全世界的讚揚,成為各國軍事院校的必讀書。 據說美國內戰時(一八六一~一八六五),南北兩軍的軍官幾乎都是人手一冊。這又與馬漢 父子(Dennis H. Mahan and Alffred T. Mahan)有關。老馬漢是西點軍校的名教授, 他是從法國把約米尼思想引入美國的第一人,而內戰時的許多軍官都是出自其門下。小馬 漢是海權論的創始者,其思想深受約米尼的影響,但他直到一九一○才讀《戰爭論》。大 概在一八九○年左右,馬漢的著作轟動一時,於是約米尼的聲望也隨之而升高。
除美國以外,在其他歐洲國家,約米尼的私淑弟子也都非常多,甚至於連德國也包括 在內。曾在一八四○出版《大戰理論》(Theory of Great War)的威力遜(Von Willisen )說他自己是約米尼的忠實信徒。普法戰爭之後,克勞塞維茲雖聲譽日隆,但約米尼的地位 並未因此而發生動搖。也許可以說從一八一五(滑鐵盧)至一九一四(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 百年之間,約米尼的思想是支配著整個軍事界。甚至於到第一次大戰之後,其殘餘勢力也 仍然相當強大,像李德哈特、富勒、戴高樂、巴頓、古德林等人都無不受其影響。
克勞塞維茲的遺著在一八三二年出版之後,雖然贏得尊重,但並不曾發生任何重大的 影響作用。甚至於到一八六七年,普魯士著名軍事作家魯斯陶(Wilhelm Rustow)在其 《十九世紀戰爭藝術》(Die Feldherrnrunst des Nevnzehenten Jalirhvndents)中 還明白地指出克勞塞維茲雖負盛名,但其書卻很少有人讀。其原因很簡單,大多數德國 人也像非德國人一樣感到他的書實在太難讀,而且缺乏實用價值。至於大多數譯本也都譯 得很差,令人更難於了解。
假使沒有老毛奇,則《戰爭論》可能早已被人忘記。他曾公開宣稱除聖經和荷馬史詩 (Homer)之外,克勞塞維茲是影響他最深的作者。從此,《戰爭論》開始風行世界,德國 陸軍把它當作聖經,其他國家的軍人,尤其是法國人,則希望從這本書中找到德軍每戰必 勝的祕訣。但慨括言之,崇拜克勞塞維茲的人很多,了解他的人卻很少,對著作斷章取義 式的引述者很多,但認真研讀的人又還是少之又少。尤其最糟的是他的徒子徒孫們對於他 的思想作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曲解,結果還有許多人認為他是攻勢至上主義的祖師爺,這正 是天大的冤枉。
第一次大戰之後,西方人痛定思痛,於是克勞塞維茲遂又成為眾矢之的,尤其是當時 名家李德哈特對他批評最為激烈,實際上有許多地方都是誤解。但到第二次大戰之後,人 類進入核子時代,克勞塞維茲又再度被發現,許多美國文人戰略家對他推崇備至,並且以 所謂「新克勞塞維茲主義者」(Neo-Clausewitzians)自命。反而言之,約米尼的書現在 卻很少有人讀了。這似乎可以證明天下事的確是有幸與不幸。
六、結論
《戰爭論》和《戰爭藝術》都應該算是不巧之作。儘管是百餘年前的老書,任何想對 戰爭或戰略作深入研究的人仍然應該將其列為必讀書,並認真地加以研讀。
對於這種經典名著是很難作簡單介紹或評論。本文之作絕非自炫淵博,而是希望激勵讀者 (尤其是年輕的一代)精研籍典的興趣,和溫故知新的意願。
--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 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 来源:.网易 BBS bbs.netease.com.[FROM: bbs.szptt.net.c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