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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七月幻灭事件
发信人: zhaohe333(天拓)
整理人: zlth_521(2002-03-29 18:41:53), 站内信件
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一只狗站在屋檐下,而且,没有人知道我们会这样站多久。  
                   
                   
  1.  
                   
  雨下得很大,如果用瓢泼来形容似乎还不够,热带的对流雨,通常看起来更象天空被谁戳了个大窟窿,流量可以用来洗脸。西芹在信里说她最喜欢三亚的阳光,我千里迢迢地来看,却只看到暴雨。  
  屋檐下的招牌简单之极。原木,凿了些许细小的坑洞,那些坑洞里涂满了彩色油漆,远看去就是四个字——西芹的店。伸出手就摸得着西芹的名字,那有什么用,反正又见不到人。整条街上空无一人,伸一只手指去屋檐外,被雨打得生疼。  
  无聊极了,如果那只狗不脏,也许我会去摸摸它的脊背,逗它玩一会儿,可以打发时间。实在是闷,在背包里翻来翻去,只有一枚果汁软糖,吃剩下的两块牛肉干,如数赠送给了那只肮脏的狗。  
  不要用感激的眼光看我,其实我比你还可怜。我偷偷对狗说。  
  你若在场的话,希望你一定要打伞,这条雨水里模糊的街,看过去好象下一秒就快被雨水淋碎了。那么对面那座屋檐下的女孩呢,她靠在墙边,身边的狗东张西望,有时跑去女孩身边作出一付相依为命的姿态。  
  怎么办?我没钱了,而且包里连可以典当的东西都没有。如果我没有来三亚,如果我没有遇见小偷,如果我找得到西芹,是不是我就不用在这里和你一起躲雨?牛肉干有点辣,你不会和西芹一样怕吃辣吧。唉,没劲,你又听不懂我说话。  
  我的头上快长草了,我快要发霉了!  
  仿佛听见我的牢骚,雨声嘎然而止,一点预兆都没有。阳光迅速霸占每一片可及之地,天空透出清朗的蓝。我走出屋檐,站在蓝天下发呆,空气干净得象清水一样,人突然间多了起来,前后左右行色匆匆。  
  人间,忽然又回到人间,可身无分文,令人头疼。  
                   
                   
  2.  
                   
  我二十一岁,英文熟练,会一点点日语,受过系统的美术训练。我堆起满脸笑容对他说。  
  脚后跟非常疼,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才不会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把眼睛藏在明晃晃的眼镜片后面,没什么表情,默不作声。  
  转身,离去,我很沮丧。  
  小妹,回来。  
  我的店经营画材,扛画架什么的都需要力气,你不太合适。不过我正打算开一个暑期绘画班,学生都是十岁以下的儿童,你有没有兴趣?  
  可是我已经超过十岁了……  
  他大笑起来,和你怎么说不清呢,我并没有规定老师也得十岁以下啊。  
  喔,那很好啊,我笑起来。  
  我是学油画的,虽然不是专攻艺术教育,但教小孩子问题应该不大吧。而且,米米刚做完艺教的硕士论文,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把他拖过来亲临艺术教育第一线。  
                   
  这个店叫“翠”,只有这一个字独独地长在光溜溜的门板上。店内整齐,各种颜料按色谱分门别类地摆放,画框画架有序安排在另一边。收银台前有一株波士顿蕨,人从旁边路过,细小精致的叶片就会轻微颤动一下,好象一个绿衣女子在低头窃喜。  
  他的名字叫夏天,二十四岁,略胖,喜欢穿着黑T恤和花花绿绿的沙滩短裤坐在店门前的阳光里悠闲地喝茶。把胖胖的肚子放在太阳底下曝晒,他说黑是所有色彩中吸收热量最多的颜色,穿黑衣晒太阳有利于消耗脂肪。不信你试试?他坏坏地笑。  
  似乎他所有的习惯都是直奔着减肥的主题而去的,比如喝绿茶,比如谢绝甜食,比如放弃对红烧肉的热爱。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三月不知肉味”。每每形容极端恐怖极端痛苦的事情时,你往往会听到这样的句子——“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三月不知肉味。”“靠,老子三月不知肉味都挺过来了,还怕你赖账?”每次听见,我都会躲在一边偷偷地笑,时光好象也就这样从我捂着笑容的指缝中悄悄流走了。  
  一直没有找到西芹,每天呆在夏天的身边,好象都快忘记三亚之行的目的。  
                   
                   
  3.  
                   
  有时,和夏天一起坐在海边,看远方的海岸线。若是可以,希望我们俩能变成手指大小的小人儿,躲在海边一丛丛的琼花菜里眺望天空。这时夏天会笑我,故事太浪漫了吧,变那么小,连海星都打不过。  
  可是我们有装甲车啊。我捏起一只寄居蟹。  
  呵呵,又欺负我嘴巴笨呐,臭丫头。他拥抱我,似乎我们的第一次亲吻,就是这样开始的。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怎样?夏天。  
  找呗,这么个大活人还找不着么?  
  如果找不着呢?  
  就算你变成了手指大小的小人儿,我也会把你揪出来种在花盆里每天给你浇水晒太阳让你快高长大。  
  如果这样还找不着呢?  
  那我就坐在这儿等,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  
  可我根本收不到信呀笨夏天。  
  嗯……我可以把信塞进玻璃瓶送去海里漂流。当我的漂流瓶随着洋流遍及各大洋,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在中国三亚的海岸,有个傻小子每天都以爱情的名义制造不可降解的垃圾公害污染海洋资源。这样全世界的人都会来帮我找到你,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感动于我们的爱情和我的痴情,只是为了让我停止制造垃圾。嘿嘿。  
  哈哈,真是好方法喔,夏天。  
  这样的海岸边,这样的夏天,爱情在轻柔的海风里闪耀光芒。我会记得一辈子吧。  
                   
  炎热的三亚,总是有海风徐徐送来丰沛的雨水。我喜欢穿着浅绿色格子的背心裙,满街走。头发被雨淋成湿漉漉的,一直垂到腰际,兴许过后阳光就可以把它们晒晒干。  
  夏天常常牵着我的手在晚饭后散步,说就象牵着一只穿裙子的狗狗。顺着街道走去西芹的店,那里总是没有人,一些蚊子徘徊在门前的植物丛里,我站在门口叹叹气就回来了。向夏天问起是否认识西芹,夏天说不清楚啊,我是大近视眼,何况美女刺眼不可以多看。  
  若不是门口那张色彩斑斓的木牌上写着西芹的店,我几乎要怀疑西芹是否真的存在过。  
                   
  夏天喜欢安静地坐在不远的地方看我教小孩画画,那些阳光浓烈地照在他的身上,从我这里看过去,有时会有种幻觉,夏天的身后似乎总有浅雾一样的翅膀,在阳光下隐隐发光。于是咧开嘴巴对着他笑,大叫夏天,我没有见过比你更胖的天使了……  
  然后他做出深吸气的姿势,似乎想把肚子上所有的脂肪隐藏起来。接着无奈地对我笑笑,说芳汀若我变瘦了,该如何活下去,身为一个胖子没有肥肥的肚腩供女朋友取笑,人生多没意思呀……你说是吧芳汀……  
                   
                   
  4.  
                   
  我每天早晨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去街对面的蛋糕房买早餐。那时街上还没有人,薄薄的晨曦才刚刚苏醒,在每一幢建筑的背后投下淡紫色光晕。而我,已经行走在街上窃取这宁静的时刻,用三枚硬币和蛋糕房小妹换两只全麦包和一句活泼的早安,心情随后舒展开来。如果夏天不是太懒总是赖床,一定会看见我满足的笑容,还得忍受我唠叨的抱怨——夏天,暑假快完了,我得回去了,你可怎么办呀。以后就再也没人给你买早餐了,再也没人大清早地折磨你了,呵呵,你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每每想起这些,心情总会沉下来。  
                   
  从未听夏天提起他的过去或将来,似乎终夏天这一生,就是为了享受三亚的阳光。  
  在夏天的画里看见矢车菊,一团团纯净的蓝色,象许多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的活泼绒球。向夏天要了它,挂在天花板上,躺下来就能看见那些大团的轻盈色块,象看着蓝天的一角,然后沉沉睡去。  
  梦里好象跑遍了三亚的街,三亚所有的花店,都找不到矢车菊。走不动了,又迷了路,象那天一样和一只狗站在屋檐下躲雨,没有人知道我们会这样等多久。狗狗在身边东张西望,眼神顾盼流姿,伸过手去抚摸狗狗的下巴,我知道狗狗最喜欢别人这样摸它。一转眼狗狗又变成一个男人,是胖男人夏天,他抚摸我的下巴,笑着说狗狗最喜欢别人这样摸它。  
  不明白为什么醒来后会泪流满面。还是凌晨四点,伸过手去找夏天,紧紧抱住夏天牢靠结实的肩膀,我睡了很久。  
                   
  快到九月,我想我得离开了。  
                   
                   
  5.  
                   
  有那么一刻不想走了,管它什么破油画破学业我只要我的夏天。最后被夏天打着屁股赶上飞机,臭丫头回去好好念书,不许开小差啊我警告你,我们还会见面的呀。听见了没有?又假装听不见臭丫头你想气死我。  
  夏天,不是我假装听不见,只是当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时正是晚间,一些模糊的星子游移在舷窗外的深蓝色夜幕。从三亚到南京,这段飞行的时间被我用来回忆这整个夏天。从屋檐下的狗狗到蓝天一样的矢车菊,忽然觉得这一切,迷离得犹如一场过眼云烟。如果我没有去三亚,如果我没有遇见小偷,如果我找得到西芹,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你呢夏天?  
                   
  在学校信箱里看见西芹的信,她说芳汀我有急事得回哈尔滨,抱歉我不能招待你。如果你能找到我的店,麻烦你帮我照看,钥匙在门口右手第四只花盆里。还有一只流浪的狗狗,每天中午会来我这里吃午饭,麻烦你喂它一点食物。真想见见你呀,可惜看来只能下次了。爱你的西芹。  
  呵呵,万幸在去三亚之前没有收到你的信,不敢我怎能遇见我的夏天?我在回信里对西芹说。  
                   
  打电话去翠,总是无人接听。给夏天写信,仍然杳无音讯。你去了哪里呢夏天?  
  每晚躺下来就会看见夏天的矢车菊开放在我的天花板。梦里夏天送给我大捧大捧的矢车菊,有纯净的蓝色,抱在怀里象抱着一块蓝天。他总是低头浅笑,一言不发。  
                   
  七月的三亚海边。男孩对女孩说,那我就坐在这儿等,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  
  现在不再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6.  
                   
  周六闷在家里画画,烦燥到想扔掉所有的颜色。米米从遥远的城市另一端骑车来看我,他说芳汀你如果真的很想他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不去。他怎可音讯全无?以前还说会一直爱我。  
  会不会有特别的事?  
  你是在帮他说话吗?米米。  
  没有啊,只是不想看你难过。也许他很忙,没空给你写信呢。  
  米米,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作手机。我给他留了手机号,却从来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讯息。  
  许多美好情缘都是因为赌气而错失的呀,芳汀。不要以为我在吓唬你。  
  我和他已经完蛋了。结束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后来米米对我提及,那天我在房间里大吼大叫的样子,就象一只孤独的困兽。  
                   
  还是上了飞机。  
  又闻见三亚那潮湿的混合着海腥味的海风,揉和着太阳的温度给内陆徐徐送氧。  
  去了西芹的店。那座熟悉的屋檐,屋檐下的西芹样子清甜纯净,有服贴的及肩发。我们拥抱,欢笑,互诉初见面的喜悦。  
  芳汀,我没有找到你说的翠。  
  和你在同一条街呢,就在那里,一直向前走,大约十分钟的距离。我指给她看。  
  是吗?怎么没有印象。一会儿我陪你去吧,好想看看你的夏天喔。  
                   
                   
  7.  
                   
  如果我有眼镜,一定会在看见那座花园的时候跌得粉碎。  
  街对面的蛋糕房还在,还有熟悉的全麦包的清香。可是我站的这个地方,以前夏天会坐在藤椅上喝茶,眯起眼睛晒太阳的地方,只是一片葱郁的花园。你若是我,一定也会张大了嘴巴发呆半晌。  
  阿姨,对面的花园,原来是一家画材店,是什么时候迁走的?  
  对不起,请问一下,这儿原来有家画材店,是什么时候迁走的?  
  大叔,向您打听件事儿……  
  那么,请问您知道这座花园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吗?  
                   
  芳汀,不要难过了,你会不会记错了地方?  
  西芹,你会记错一个不久前你住过两个月的地方吗?  
  可是这座花园很早以前就有啊……  
  西芹……  
  无法解释这一切,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夏天的存在。我站在花园里细数给西芹听,这里原来是放颜料的地方,那片开满了合欢花的地方本来是放画材的,这儿,应该是收银台,收银台前有一盆波士顿蕨,还有最里面,应该是卧室……  
  根本没有人相信我,包括西芹。  
  于是我开始沉默。  
                   
                   
  8.  
                   
  米米,你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我真的很爱他就去找他。刚才我就站在以前他晒太阳的地方,可是看不见他。包括现在给你写信,也好象总是做着梦,却怎样也醒不来。你以前说过我是个固执的人,一向都不愿意对自己的遗忘认输,这次我输了。你说从未见过我拥有那样浓厚的爱情,只是我不曾想象这爱情是不是经不起阳光的照晒。米米,我把我的夏天弄丢了。  
  而且找不出合理解释。  
                   
  和西芹走去海岸边,浪花未穷,坐待云起。天空还是有清朗的蓝色,和她说起夏天的矢车菊,西芹说芳汀你得学会遗忘。  
  我无言。  
                   
  夏天,你可以用遗忘来解决一次幻灭吗?比如我没有来三亚,比如我没有遇见小偷,比如我找得到西芹,是不是就可以当作没有遇见你呢?  
  你可以用幻灭来令我完成这次遗忘吗?比如我们紧紧相握的手放开了,于是只能牢牢记得你的样子。当我什么时候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老去的样子,你真的会在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影子?  
  我承认我正在学会遗忘,也承认曾经认识的许多面孔在脑海里渐渐看不清。我是个徘徊在回忆与遗忘边界的人,然而你一定要相信,我不曾忘记过你。  
                   
                   
  9.  
                   
  后来和米米一起,在云南丽江见过一家名字叫作翠的小茶馆,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它的招牌。青色的字,上半部分的羽有些倾斜,看过去好象一个背着翅膀正要起飞的天使。以前夏天喜欢安静地坐在不远的地方看我教小孩画画,那些阳光浓烈地照在他的身上,会有种幻觉,那里似乎总有浅雾一样的翅膀,在阳光下隐隐发光。  
  夏天,我再没见过比你更胖的天使了……  
  躺在床上,天花板上那幅夏天的画里盛开着大丛的矢车菊,看过去大团大团纯净的蓝色,象许多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的活泼绒球。唯有这些美丽的花儿可以证明我那年夏天的七月幻灭。  
                   
  你有没有过去海边玩耍的经历?你有没有过拾贝壳的经历?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漂流瓶?  
  它们的肚子里往往会有这样的字句——“就算你变成了手指大小的小人儿,我也会把你揪出来种在花盆里每天给你浇水晒太阳让你快高长大……”  
  “那我就坐在这儿等,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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