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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小裁缝的爱情
发信人: zhaohe333(天拓)
整理人: zlth_521(2002-03-23 18:10:20), 站内信件
我们所看见的小裁缝已是耋耋老翁。灰黄的面孔,佝偻的背影,迟缓的脚步,含混的声音,一如他那间陈旧的裁缝铺,恍若隔世。  
  小裁缝赖以栖身的裁缝铺,静静地倚在电影院旁,如一道固执的背景,霸占着小镇人们的记忆。  
  电影院曾经无比辉煌过,小镇上大大小小的会议,形形色色的批斗,有名或无名的花旦小生,催人泪下的国产片与花里胡哨的洋片,都记载着它的一次次高潮。与之相映红火的裁缝铺,也上演着过一幕又一幕的花边新闻。  
  常常出入裁缝铺的,不是大家闺秀、官家太太就是跑江湖的女艺人,于是裁缝铺里常年不断地就飘浮着脂粉香以及暧昧不清的莺啼燕语。脂粉香与莺啼燕语中的小裁缝,犹如永不谢幕的男主角,不管女主角如何变幻,他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一手握着画笔,一手拿着皮尺,微笑着在婀娜多姿的曲线上比划着,轻言细语地重复着他那职业性的言语。  
  小裁缝的手艺是无可挑剔的。无论优的劣的布料,只要经他的手一抚弄,立刻变得华美灿烂起来;不管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美的丑的女人,只要穿上他亲手设计缝制的衣服,总能变得只剩优点不见缺点。  
  裁缝铺里来客络绎不绝,就象旁边总是没有空位的电影院一样,虽然拥挤不堪,但置身其中的人,总是其乐融融的。  
  小裁缝收了一些徒弟,上门来做衣的人太多,个个都希望小裁缝亲力亲为。小裁缝分身无术,索性不再轻易动手,凡是能让他动手的衣服,那主人必是与他交情甚深的。那时候小裁缝的风头甚至红过了小镇的大官们,有地位有身份的人都以身穿小裁缝亲手缝制的衣服为荣。  
  小裁缝一生未娶。是要嫁给他的人太多了让他无从抉择呢还是他所爱的人都不能成为他的新娘?这个答案只有他知道。  
  小镇人们记忆深刻的,就有三个女人,曾经惊心动魄地爱过这个小裁缝。  
                   
  第一位是一个地主老爷家的小老婆,本是来自很老实本分的贫民之家,自从做了地主老爷的小老婆后,就有了机会常做新衣。那时小裁缝不过十七八岁,虽技艺已出落超群,但还受着师傅的管制。因为职业原因,难免要在各色女人身上比比划划,但小裁缝那时尚未谙风情。那个小老婆明媚流转的秋波点亮了他原始的男女之情,一个是成熟诱人的少妇,一个是血气方刚的热血少年,两个人终于遮遮掩掩地在裁缝铺狭窄的里间成就了好事。爱火一旦点燃,就只能任由它化为灰烬。小老婆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脚,天天往裁缝铺跑,今天借口缝衣服,明天借口改衣服,一进裁缝铺就不想出来,一出来就魂不守舍。  
  没多久师傅就看出了端倪,那个小老婆一来,他就支使小裁缝接待别的顾客,或者干脆让小裁缝到外面去买东西。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眼见对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不能用身心来安慰彼此,饱受着何等的煎熬!女人一旦爱到深处,就胆大包天了,小老婆半夜费尽心机躲开地主家老老少少的监视偷跑出来与情郎幽会。小裁缝床上的动静惊醒了师傅,师傅的咳嗽声淹没在两个偷情人压抑不住的激情中,师傅只得拍着床板大喝一声:你们不要命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裁缝就被师傅打发到几十里外的山村走亲戚去了。小裁缝是师傅捡来的孤儿,那家亲戚是师傅的一个远房表亲,几年未曾走动了。小裁缝奉命帮亲戚干了一个月的农活,怀着满心的思念赶回镇里。小镇还是老样子,裁缝铺也还是老样子,只是人们看他的目光,好似有了异样,偶一回头,见到的却是人们对他的指指点点。师傅的眼光也变得躲躲闪闪。  
  望眼欲穿,不见女人勾魂的身影。一天二天三天,日子变得漫长难捱。小裁缝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旁敲侧击地打听女人的消息。女人死了,上吊自尽。  
  小老婆踏着星光、怀着幸福的满足感从裁缝铺回到地主老爷家时,大宅院里灯火通明,严阵以待地等着她自投罗网。淫妇,你骚得慌啊!看老爷不行了就出去偷汉子!大老婆咬牙切齿地又打又骂,小老婆并无羞色,既不招供也不辩解。你给我去死!去死!你他妈活在世上就是天理不容!大老婆不能容忍小老婆毫不知羞的态度,母狮般咆哮着要小老婆马上在这个世界消失。  
  小老婆咽气后大老婆才告知病得奄奄一息的老爷,老爷命令家人去抓小裁缝来抵命,大老婆冷笑说,是那个小贱人跑到人家床上去的,又不是人家来咱家偷人!大老婆并不是有意偏袒小裁缝,这个一辈子不知爱情滋味的老女人只是出于嫉妒,不想小老婆在阴间还能与小裁缝风流快活。老爷有气没力地说,不要他的命,也要断他一条腿!  
  小裁缝师傅反问地主老爷家的大老婆,你看见我徒弟偷人了吗?我徒弟昨晚就走亲戚去了!你去问问你家那个小贱人,她是与谁偷人?大老婆悻悻而归。  
  小裁缝不相信那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是自尽而亡的,她不会舍得与他阴阳两隔的!然而他无回天之力,只能把深深的痛苦埋在心里独自品尝。师傅看到徒弟的颓废,知道徒弟需要女人的滋润了。  
  师傅请媒人带来一个模样齐整的姑娘让小裁缝相亲,小裁缝始终没有看姑娘一眼,师傅说,别不好意思的,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小裁缝却摇头说,不,我不娶媳妇!姑娘哭泣着羞愤地跑了。  
  如此几次,师傅气得撒手不管了,不管徒弟的婚事,也不管铺里的生意,整天端着茶杯泡在茶馆里,安享晚年。小裁缝挑起了守业重担,他真正长大成人了。  
                   
  第二个让人经久不忘的女人是个戏子。电影院每年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小剧团表演,小裁缝从不去观看,但他却熟知每一场经典剧目,他在铺里很认真地谛听着,到精彩处,他会跟着哼唱,那派头,好不悠闲自在。  
  那天中午一个略显慵懒的女人很随意地走了进来,小裁缝正在一块花布料上裁剪。女人空着双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铺里的布料,许久,她开口问小裁缝:侬说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吗?小裁缝惊异地抬起头,他听不出她到底说的什么词语,但他明白她的意思,他被她温柔、舒缓、清新的声音猛地打动了,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  
  那是一块做旗袍的布料,白底红牡丹,很是雍容华贵,这个女人,国色天香,正是绝配。小裁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女人笑了,将布料放在胸前比划,果然是相得益彰。  
  这天晚上电影院上演着越剧<白蛇传>,白娘子出场才唱了一个字,小裁缝就听出了她是谁。他的手突然发抖的厉害,无法继续手中的工作。他破天荒地挤进了嘈杂的电影院,在拥挤不堪的过道上整整站了三个小时。台上那个女人他是那么的熟悉,却分明又是那么的陌生,难道真有前世轮回之说?当红幕布徐徐拉上的时候,三十多岁的小裁缝的泪水夺眶而出。电影院里只剩下他一人,所有的热烈眨眼间成空,戏如人生啊,他唏嘘不已。  
  她从幕布后向他走来,没有卸妆,白衣飘飘如在梦中。她说的仍是吴侬软语,他却完全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所以他不住地点头,接着他开始诉说,她也听不懂本地方言,但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心灵交流吧?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两人谁也不舍分手。  
  世上没有永不谢幕的戏。白娘子在小镇电影院演出了六场,该另寻舞台了。剧团离开小镇时,突然发现当家花旦不见了踪影。裁缝铺大门紧闭,团长急红了眼,砸开大门四下搜寻,裁缝铺里该有的东西都还在,只是不见了男主人。  
  三天后小裁缝带着白娘子出现在小镇上,白娘子穿着那件小裁缝亲手缝制的旗袍,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地挽着小裁缝的手,脸上洋溢着新娘般幸福的笑容。小裁缝掏出店铺钥匙,宛如揭开新娘盖头般神圣地打开门―――开启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新生活,而是一出爱情悲剧。剧团里的二十几个人正襟危坐地守在裁缝铺里,见到这对自以为聪明的私奔情人,先是给小裁缝一顿猛揍,接着不由分说绑了白娘子塞进马车。白娘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渐渐远去,小裁缝醒来时已是人去心碎。  
  七天之后,从百里以外的乡镇传来一个惊人消息:白娘子夺过青蛇手中的宝剑,自刎在舞台上,那把宝剑本是连纸也割不破的,不知怎的竟然锐利无比地割断了她的喉咙。小裁缝闻讯从病床上起来,肝断肠裂地奔赶过去,先是接受剧团人员一顿义愤填膺的饱打,然后掏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才得以见到已经香销玉陨的白娘子。  
  小裁缝终是得到了白娘子,他将她葬在师傅的坟墓旁,他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到九泉下来与你结为夫妻的。  
  小镇的姑娘太太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喜欢小裁缝做的衣服,她们心疼地看到他突然苍老了,便酸酸地问,你不后悔吗?娶个老实本分的人过日子不好吗?小裁缝摇摇头,没有人能知晓他的内心世界。  
                   
  十五年后五十岁的小裁缝再次在小镇上掀起轩然大波。小裁缝收了一个女徒弟,他并不是第一次收女徒弟,问题出在这个特别漂亮特别聪明的女徒弟竟然爱上了比自己父亲还老的师傅,她并不是第一个爱上小裁缝的女徒弟,但这却是小裁缝第一次爱上女徒弟。  
  女徒弟尚未学满一年,肚子就一天一天地鼓了起来,其父母羞愤交加,逼着女儿堕胎另嫁,小裁缝老泪纵横地跪在女徒弟家请求其父母成全他们:我命不好,实在是不想害她啊―――小裁缝的欲言又止令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因他而死的两个薄命女人。  
  滚!我的女儿既不是那个小老婆,也不是那个女戏子,我的女儿是正正经经的大姑娘家,嫁给你才是害了她!女徒弟的家人不顾她的寻死觅活,将小裁缝连打带骂地赶回了裁缝铺。小裁缝绝望地哀嚎了一夜,众徒弟苦苦相劝也无济于事。  
  副镇长的儿子主动上门提亲要娶女徒弟为妻,婚事很快就定了。但水灵灵的女徒弟没能披上红嫁衣,她死于堕胎,听说全身的血都流光了,整整装了三大盆。  
  小裁缝真的老了。  
                   
  社会却飞速地发展起来。电视机录音机影碟机电话电脑等等一古脑地涌进人们的生活,小镇人们足不出户就能知晓天下事,看尽天下的电影电视剧及大大小小的明星演出;镇政府新建了设施齐全的会议室,电影院连会议功能也失去了,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小镇上耸起了一座商业城,商业城里有各式各样现成的新潮服装,又时髦又便宜又省事,电影院旁的裁缝铺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渐渐遗忘了。  
  电影院旁的裁缝铺门可罗雀。老了的小裁缝没有了徒弟,更没有了脂粉香,偶尔有人折进来,也只是简单的缝补之事。大部分时间,小裁缝总是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一部老式收音机含糊不清地在他的膝盖上响着,他和近在咫尺的电影院始终默默无语,任无影的灰尘,无形地将他们细细地覆盖。  
  小裁缝有没有想过:停止呼吸后,自己将魂归何处?  
  不知我们这是不是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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