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colerboy(清兵)
整理人: yaozhongwang(2002-03-22 06:20:5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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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之子——星宿前传(孔乙已版)
八桂村的音像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长形的一条长廊,门口边一个大柜台,柜里面放着音响,可以随时试放。店里的售货员,白天晚上都开工,每每挑选一些唱片,用一台收录机,——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都用DVD机了,——都改卖CD了,一边工作一边听歌;倘有顾客购买前要试碟,便可以拆一盒新的CD,或者VCD,试试质量。如果是DVD,一般不试,除非是很熟悉的熟客而且强烈要求,那就能拆一盒DVD,但有顾客,多是中学生,多数只买盗版VCD碟。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店最里面的货架前,挑些DVD,拿来慢慢地看。
我从高中毕业起,便在村口的八桂音像店里当售货员,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品味的顾客,就在柜台专做试碟罢。那些中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每张碟都试,看过VCD有没有跳格子马骞克,或者里面的歌对不对目录,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盗版满天飞的时代,卖盗版也很为难过活。所以过了几天,老坂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帮人找碟这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长廊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星宿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星宿是只挑DVD影碟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旧,似乎三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ENGLISH,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星,别人便从金庸小说里的“星宿老怪”这离奇古怪的词里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星宿♂心夙≈。星宿一到店,所有正在挑碟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星宿,你又看盗版DVD了!”他不回答,对售货员说,“帮忙找一找《哈利波特》,要有英文原版的。”便排出一支烟点上。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看了盗版中文翻译的了!”星宿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连这都猜到……”“什么猜到?我前天亲眼见你借了大民家的VCD,急着要回去看。”星宿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VCD不够清晰……音质也差!……中文翻译,还真难为他们译成这样!”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原汁原味”,什么“DIVX”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星宿原来也读过艺员培训学院,读导演系,但终于没有老板肯投资拍戏,又不想给人打工;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文章,便替人家写影评,混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只弹不赞。写不到几篇,便被人家骂回来,说其侵犯了人家的名誉权。如是几次,叫他写文章的人怕弄出事来,不叫他写了。星宿没有法,便没有了免费的影碟看了,于是常到我们店买碟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记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记账本上划去了星宿的名字。
星宿找着了《哈利波特》,递给柜店试看,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星宿,你当真看过所有的影片么?”星宿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导演也做不成呢?”星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电影市场不景气”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星宿,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星宿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过《流星花园》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看过吧,……我便考你一考。道明寺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怎样说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星宿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记得吧?……我说给你听,记着!这些台词应该记着。将来追女仔的时候,很有作用。”我暗想我女朋友多着呢,而且都是女生主动追我,不是我追她们。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如果道歉有用,这个世界还要警察干嘛’?”星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流星花园四个版本,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星宿扬了扬手中的包装盒,想说些什么,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正挑碟的中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星宿。他便给他们介绍电影碟片,从中国片到外国片。学生们听完介绍,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手里的碟片。星宿着了慌,忙将碟片拢在怀里,转过身去说道,“我要的,我已经决定买它了。”转过身又看一看学生们,自己摇头说,“经典经典!你们也要?再找找吧。”于是这一群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星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记账本,忽然说,“星宿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元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正挑碟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说,“哦!”“他又写影评了。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骂到张艺谋大导演去了。他的电影,是人骂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说要告他,后来知他没钱,找人打了他,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不能出门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三八妇女节之后,春风是一天暖比一天,看看将近夏天;我整天的站在长廊时,只须穿上单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找一张VCD。”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星宿便在门边外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西装,胁下柱着拐杖,一脚缩着吊在空中。见了我,又说道,“找一张《我的野蛮女友》。”老板出去扶他进来,一面说,“星宿么?你还欠十九元钱呢!”星宿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要VCD,是现钱,碟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星宿,你又骂人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骂,怎么会打断腿?”星宿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找到了影碟,送了过去,放在柜台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元钱,放在我手里。试了碟,他拿了在手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柱着拐杖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星宿。到了五一节,老板取下翻着记帐本说,“星宿还欠十九元钱呢!”到国庆节,又说“星宿还欠十九个钱呢!”到年关可是没有说,再到三八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星宿的确失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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