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telier(天堂里的喷泉)
整理人: sisi8597(2002-11-13 02:18:4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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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份是慕尼黑国际书展。今年的主题为:“印度——从神话到鼠标”,围绕这一内容慕尼黑市的文化部组织了一系列与印度相关的活动,比如印度作家与读者见面会,戏剧歌舞展演,哲学讨论会等等。其中有一项安排在慕尼黑音乐学院举行,邀请了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的音乐总监祖宾•梅塔谈谈他所理解的印度文化和印度国家。题目就叫:外来的和民族的(Zubin Metha im Gespraech “ das Eigne und das Fremde ”----einen Blick auf Indien)
比较巧的是,我就住在音乐学院隔壁,经常去教学楼里张望一下,昨天听完单簧管大师班的毕业演奏会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条消息。尽管讲座是早上举行的,我要上课,但想想能够亲眼一睹大师风采,亲身感受音乐家的人格魅力,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于是当机立断翘掉两节课。
十一点整,见面会正式开始。此时小小的音乐厅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原来知道消息慕名而来的人还真不少,当然其中穿着非常正式的一看就知道是政府官员或者是“印度研究所“的学者们。巴伐利亚广播局和慕尼黑电视台都搬来了摄像器材,排场大得很。主持节目的是德国杂志《Focus》的编辑,两人坐在前面一问一答,说穿了就是一场TalkShow。
梅塔出现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差点就已经有人要叫出“Bravo”了!我和他相距不过十米(因为到的晚了,只能站在窗边),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梅塔的身形很高大,淡蓝色的西服和领带与他本人古铜色的肤色非常协调,透出一身的庄重。主持人介绍他的时候,用了一个与之相配的不由令人肃然起敬的词:Maestro Zubin Metha(大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头衔,就像Sir?) 既然是电视转播的印度问题讨论会,话题也就不局限于音乐了。梅塔只是从他自己作为一个(世界知名的)印度人的角度谈了对许多事件的看法。匆忙之中我只记下了一些琐碎的要点,尽管有报流水账之嫌,还是整理出来供大家参考(如果没听清楚翻译的不对也请见谅),作为音乐家轶事共赏吧:)
话题从指挥的出身谈起,因为这本身就涉及印度。梅塔三十年代出生在孟买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是印度教或者伊斯兰教徒,他们属于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Parsen,就是公元六世纪的时候从波斯迁出的一部分拜火教徒后裔。据他自己说,现在全世界的拜火教徒才八万。他的名Zubin就是一个拜火教的名字,而Metha则是一个印度姓氏。正是这样的少数民族身份,使得他可以远离印度此起彼伏的宗教矛盾和冲突。
谈到梅塔从小的家庭教育,就不能不讲他的父亲:Mehli Metha,此人在印度西方音乐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他几乎是印度第一个学小提琴的人,并且在1935年创建了孟买交响乐团。关于这个设想的起因,梅塔回忆说,三十年代是一个很动荡的岁月,许多音乐家流亡到世界各地,由于社会地位的关系,他的父亲接触到了很多当时世界著名的音乐家。仅仅是在他的孟买家里做过客的就有Heifetz, Toscanini, Jan Kubelik(Rafael Kubelik的父亲)等等,梅塔的父亲被西方古典的魅力所深深吸引,由此便想到印度也应该有自己的交响乐队。而小梅塔从小就成长在充满音乐的环境里,家里经常有乐团成员来交流排练,欧洲新出品的胶木唱片都可以在他家的书架上找到。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父亲便开始亲自教育他弹钢琴和小提琴。直到四十年代他父亲去美国进修五年,他才放弃了小提琴的演奏。梅塔的第一次登台指挥是十五岁,说到这里,他笑着说,那次与其实他在指挥还不如算是他父亲。因为乐队全都等着台下他父亲的指示,如果乐段进行到哪个地方不满意,他父亲会第一个冲上来喊道:第三小号走音了!
作为社会中产阶级的一员,梅塔是应该选择一项“体面”的职业的。为此他一开始是在孟买学医的。但两年之后,他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天才根本不在这里,他属于音乐。这里他提到了自己的一位表兄,他是在上海出生长大的,然后去欧洲学习音乐,当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为此梅塔的父母也就放心的将儿子送去维也纳学习指挥。他的启蒙老师是Swarowsky,当时梅塔十八岁,此后他的同班同学里就有Abado。那段求学生涯,梅塔印象最深的是自己经常逃课(嘻嘻,和我一样啊:),为的是去看乐队排练。他认为那才是真正学习的地方,是实践音乐的前沿。课堂里理论的东西并不能及其他的兴趣。之后,他在利物浦和Koussevitzky的指挥大赛上崭露头角,开始了音乐家的生涯。说到这里,谦虚的梅塔就止住了。因为之后他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而他本人却不愿意多提了。
然后话题又回到印度来,主持人请梅塔谈谈印度人对于西方古典音乐的接受程度。他马上肯定的表示,完全与慕尼黑的欣赏水平不相上下!他在慕尼黑爱乐和在孟买演出时的节目单没有什么不同。尽管印度没有所谓的“音乐季”(中国有吗?),但是印度人同样接受西方古典。显然主持人原先的用意是想通过比较得出一些不同的,由此再继续那些“文化冲击和交融”之类事先准备好的话题。但是梅塔就是梅塔,他可不顾什么样的暗示,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印度人有自己很古老的民族音乐,但同样喜欢西方古典音乐,看得出他是无不自豪的。
这里,他还马上举了一个中国的例子,说自己99年带维也纳爱乐来北京演出的时候,也是台下座无虚席,上万名观众都鸦雀无声(是在人民大会堂吗?哦,还是紫禁城那次?),为此他很感谢中国人的爱乐热情(他特别用了Leidenschaft这个词,激情)。——这时候我在一边真的很感激他啊,因为他不可能知道到场的还有中国人,居然这么毫不保留地称赞中国,真希望中国观众能够快点真正提高到世界级的欣赏水准。
在谈到作为一个印度人有没有受到西方世界的歧视的时候,主持人同样期待着预期的答案。不过,梅塔又是一个坚定的“不“字。这次他说得更干脆,绝对没有——除了在利物浦的时候有人觉得把冠军授予一个年轻的印度人有点吃惊之外。
看得出来,梅塔对于自己的祖国的确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在美国呆了三十年,家在洛杉矶,工作在以色列,还时常来慕尼黑指挥,但他始终保持着印度护照。《法兰克福汇报》称他为“伊萨河边的印度人”(Isar是贯穿慕尼黑的多瑙河支流)。尽管精通英语,德语(他说德语居然还带有巴伐利亚口音),梅塔在日常生活中,和他的家人朋友还是操着家乡话:古杰拉提语(Gujarati)或者是Hindustanie(我不知道怎么翻译,听口气好像是一种比较偏僻的方言),他开玩笑地说印地语对于他“太高级”了,所以不会说。当主持人问他印度的哪样东西最令他留恋的时候,他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说:一切!我家园的一切我都怀念!!
对于自己的宗教,梅塔显得很低调,尽管观众们对此很有兴趣(毕竟拜火教几乎已经是历史的一部分了),他只是告诉大家拜火教神殿里的长明灯千年不灭,象征着光明永远战胜黑暗。当人们问起这样的宗教会不会消亡的时候,他又激动起来。他说,拜火教是含蓄的宗教,我们从不传教,从不扩张。世界上只有两种宗教有野心,那就是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他们向全世界派发传教士,干预当地的政治和人民的生活。在每一个印度人的心里,几百年的殖民史总是抹不去的阴影。有人问德国人和印度人可以互相学习些什么吗?梅塔马上说:这个问题应该在三百年前由英国人提出来就好了!(Diese Frage haetten sich die Englaender vor drei hundert Jahren gestellt!!)全场立即爆发出持久的掌声。心里装着祖国的人总是处处受人尊敬的。
当然,梅塔也不否认英国给印度带来的进步:火车,近代工业,还有一门世界语言:英语。这也是当今印度之所以成为软件巨人的社会基础。他为自己国家在这个领域的成就感到无比自豪,他说,我们不要你们的绿卡,我们为尊严而工作。他还讲了一个笑话,印度比美国早十二个小时,当美国人在睡觉的时候,印度人在为他们工作;当他们醒来的时候,我们的活儿已经完了!话语中有几分自豪,可能也伴随着几分无奈。
对于印度的现状,克什米尔问题还有最近爆发的严重的种族冲突,梅塔表示密切的关注。但是他相信克什米尔冲突会和平解决,印巴两国的核武器都能控制住(他说,他们的确都疯了(verrueckt),但他们不是傻瓜(Idiot)),至于贫富差距的悬殊,也正在慢慢改善。他觉得孟买已经是一个很西化的大都市了,中产阶级逐步壮大,贫穷正在消失(当然,全印度看来并不那么乐观)。主持人问他为什么这么自信,梅塔两手一摊说:我必须!
这时候,主持人又提到了一个比较恶意的问题:他说,四十年代中印两国分别建国,当时人们普遍看好中国。(下文意思就是说现在看来中国可不如印度,您觉得为什么)而梅塔却马上明白了主持人的意思,打断他说:不是这样,中国已经醒来了!中国人的力量是很伟大的。只要看看上海,它的规模和发展速度把印度所有的城市都远远甩在后面,上海将成为亚洲第一城!(Shanghai wird die erste Stadt in Asien!)还有中国人的政策也更为民众着想,他们造水坝(三峡吧),移民了几十万,而印度造水坝的时候没有人关心水淹区的居民,他们只好涌进大城市,而城市居民拼命抵制,产生社会不安定。
此时此刻,我对眼前这位印度人简直已经不是感激而是崇拜了!!我觉得作为在场的唯一的一个中国人(可能是吧),我无论如何都要表示一下。于是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举手要求发言。此时已经进入自由讨论阶段,主持人马上把手伸向了我,而全场观众和电视摄像镜头也都转了过来。我收起笔记本,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下,高声说道:“尊敬的大师(Sehr geehrter Maestro),我来自中国,来自上海。(Ich komme aus China, und zwar aus Shanghai)”这时候梅塔也向前探了探身子,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我顿了顿把话说完:“我非常感谢您,对于我的城市有这样高的评价。(Ich bedanke mich herzlichst bei Ihnen, dass Sie meine Stadt so hochgeschaetzt haben.)” 全场顿时笑声掌声都响了起来,梅塔也开心地点了点头,他显然没有想到在场的居然就有来自上海的观众,所以看上去对于我们这样的默契非常满意。
接下去我问了一个关于音乐的问题:“请您评价一下中国当代的作曲家和演奏家好么?您认为他们有朝一日会跻身于世界顶级大师的行列吗?”梅塔考虑了一下说:“很遗憾,中国的作曲家我一个都不认识(哎,谭盾他们真是要无地自容了)。不过说起中国的演奏家(Solisten),他们很多已经达到世界最高水平了,尤其是弦乐方面。(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马友友和王建?)还有许多优秀的歌唱家,比如一个叫LangLang的,在美国的表现非常卓越(有没有听说过音译相近的?)”后来他还说起自己带维也纳爱乐来北京的时候,他觉得中央交响乐团(那个时候或者是中国爱乐)的弦乐声部非常优秀,但管乐“一塌糊涂”,他认为自己应该只带半支交响乐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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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分钟很快就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过去了。梅塔谦和,直率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再也不会忘怀了。而他对中国的友好之情也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在我提问之后他还多次提到中国目前的发展,顺便把手一招,于是全场又向我行注目礼,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由此也可以看见,一个国家是否强盛,首先就表现在他的公民在世界面前是不是能够挺得起胸膛。
感谢梅塔,更要感谢中国的崛起。
---- 那孤独的雪,是死去的雨,是雨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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