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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没有指纹的日子
发信人: 33251479(㊣K粉七星灯㊣)
整理人: yaozhongwang(2002-03-10 03:31:14), 站内信件
在摄影棚里替客户拍照。 

  看那些熟识的或不熟识的模特。职业和业余的区别在于,训练有素的模特知道以怎样的姿态面对镜头,不仅脸庞,眼神、手势、体态,每个细节都要充满自信而互相呼应。 

  扭胯,摆手,微笑,眼风,媚惑。 

  这些美丽的、纤瘦的、骨感的、张扬的手。 

  有经验的男子是判断女子时,首先是手脚,其次是头发,然后才是其它。所以郝思嘉少了一双手笼,便在两性的战争里败下阵来。 

  忽然想起我的手来。这么些日子来怯生生的手。 

  2000年春天,我引以为豪的一觉到天明不复存在了。 

  两点睡下,过一两个钟点便在噩梦中醒来。总是同一个内容的梦,不停有人追问我,你在哪里。渐渐地有点分不清梦里梦外,此我彼我。有时醒来枯坐了半个小时,仍然焦虑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自动地,将他人的问题内化为自己的,一次次地,没有回答而双手颤抖。 

  梦里梦外汗出如浆。睡衣湿透了,粘在背上,象一段被剥下的蛇皮,冰凉,平面,失去弹性,不再有姣好的圆筒的形状。 

  以为是这一年的夏天来得特别的早。 

  难能安眠的夜晚是糟糕的,我试图用微薄的童年经验来调整。那时母亲总用蒲扇的风凉爽我。于是把空调打到最低的温底,15℃。这仍然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的是,烟,酒,整夜看书,通宵赶工,已经在我的身体里打下了烙印。那些说起来富有诗意的,战栗,冷汗,心悸,噩梦和偏执,不过是机体亢进的临床症状而已。 

  确诊以后,顶着把5月份6月份的活赶完,终于搬去医院。习惯性地收拾了一摞书和手提电脑。我象是一个有强迫症的陀螺,没有人抽鞭,还是微弱地反抗着,不肯马上停下来。 

  医院在早晨五点半到六点间进行基本检查,体温、心跳、血压,等等。八点钟熄灯,或许更早一点。 

  第一周,早晨时我仍然贪睡。打破了三个温度计,赔了九块钱。 

  打吊针的时候也常常睡着了。有一次药水打空以后,血顺着塑料管回流进去——那以后我记住在睡觉之前叮嘱护士一声。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不过是一个调整不了作息时间的伤兵。 

  隔两天男友会来看我一次----他打篮球伤了脚,到医院换药,顺便看一下我。他是个清秀的人,笑起来显得稚气。 

  从小到大,我就喜欢美丽的人,男人女人,一个一个,矢志不渝,仿佛被美人们下了降头。 

  心跳渐渐地缓和,人渐渐地迟钝了。 

  病情控制得不错。 

  只是一个礼拜以后,手上出来了小的脓疱。 

  医生象征性地开了皮炎平给我,我象征性地涂了几次。 

  并没有用。 

  癣疥之患。我想。我不知道的是,这是个开始。 
 
  病在手掌脚掌上攻营掠寨,十只手指只剩下右手的小指还是完好的。指甲渐渐地剥将下去了,我的指甲本来就长得小,大拇指的指甲只勉强抵得上男友的小指甲,现在越发地小了,但是是铲状的,不对称,周边是有暗沉沉的红色,不可爱。皮肤掉得非常快,新皮肤还来不及长成指纹就碎掉了,地上,床上,键盘的缝隙里,充斥着硬的,冷的,白的,皮肤的碎屑。倘若这些片状的皮肤沾染了我的活气,我已经在小小的房间里留下了无数妖怪的种子。我常想,地毯缝隙里的世界是小的,热闹的,有种种奇异的风俗。牛魔王和他的牛虱们,蒲松龄的纸的仪仗队,小意达和她的花卉精灵,甚至,还有老鼠嫁女的喧天的锣鼓。 

  又换了一家医院。据说是更专业的医院,有更专业的医生。 

  更专业的医院,更专业的医生开了更贵更多的药给我。达克宁,派瑞松,艾洛松,达力士,迪银片,各种各样的曲安缩松,等等。 

  作为一个有文字癖的人,我在排队交钱的时候把那些药的说明统统看过一遍,药的用途分明是不一样的,不知道医生们为什么争辩不休,而且在尝试了无数错误以后仍然无法得出结论。 

  印象深刻的是有种西药,内服的,我忘了它的方程式和名字,只记得是主治白血病和红斑狼疮的。吃了以后头剧烈地痛,抽搐地痛,简直痛过偏头痛。因此请了半天的假回家,把自己扔到床上,真希望睡着啊,把一切都忘掉。 

  做了半年的试验品以后,我想我不大愿意跟医生们约会了。觉得在他们的药单后,晃动着一张张厂家的脸。虽然为自己的想法羞愧着,我还是不可抑制地这样想。 

  男友的公司在漂泊中生存。 

  有时候去见他,异常渴望有一双光滑的、幼嫩的手破茧而出。抚摸他,丰绒的上臂,倔强而薄的嘴角,背部此起彼伏的青春痘。手被禁锢住了,欲望显得遥远,又因为遥远而变得太强烈了。隔着死去的厚厚的皮肤拥抱,想到无法实现的接触,接吻时就会更狠命些,带着绝望,一路吻下去。  

  冬天到了,去买了很多双魔术手套,这些毛线手套把手紧紧地箍住,于是觉着了一层完好的皮肤。黑色的好,我想,耐脏;发现黑色的其实挺显得脏;墨绿的也不错,我想;发现墨绿的其实挺难配衣裳;深蓝的,灰色的,格子的,条纹的……在心意辗转中,很快磨破了十双缤纷的手套。 

  渐渐地似乎对自己的行动也不能控制了。大腿和上臂觉得没力,从床上撑起身子会突然弄伤了手臂,我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反作用力的作用,手脚不推动床,床就无法推动我。套衣服的时候常常抬头都困难,扣好一只扣子需要10分钟。从抽水马桶上起来只觉得腿又酸又疼又乏力,在洗手间的时候眼睑似乎也变得失去控制了——于是灰了心,在起床起到一半又躺下去睡觉,在半睡半醒里做零乱的梦,开卡车,打仗,街头厮杀,以及负案逃亡的主题,都是激烈的,汗水淋漓的,充满体力活的真实感和诱人体味,我在生活中无法做到,真是叫人沮丧。 

  做例行的检查时,医生告诉我,这个情况最好做一下皮肌炎的检查。 

  就作了生化测试。 

  过了几天,结果出来了,磷酸肌酸激酶的指标很高,超了差不多一倍。 

  说,皮肌炎的概率很高,近心端肌无力,指端的潮红,皮肤症状,还有,磷酸肌酸激酶的指标。 

  于是作进一步的测试。要等过完年才能拿得到化验单。  

  从医院里回来,溜号跑到他公司去。 

  两个人俯在键盘上搜索这个名字。 

  皮肌炎。皮肤的皮,肌肉的肌。不伤筋动骨吧。我说。 

  忘了具体的搜索结果了,只记得简写是PM/DM,皮肌炎伴发内脏肿瘤的比例比较高,10年期预后不理想,发病概率大约是10万人中0.5到8个人。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角有闪闪的泪光。 

  我躲到洗手间去。试图脱下我的手套。那天特别地冷,有些新皮肤和手套长在一起了,有些硬化的老皮肤又钩住了手套,怎么也脱不下来。放了一盆热水,将手浸进去。一刻钟后,当我从水盆边直起身子,把发白发胀的手从手套中剥出时,我终于下定决心,托熟人去找一个认真点的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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