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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天堂下不下雨
发信人: 7664002(源)
整理人: kaiyun.lin(2002-01-30 20:36:24), 站内信件
雨声总被断魂的脚步踏碎  
  曾经的音容笑貌鲜活起来  
  从时光隧道走过来晋国公子的悔恨  
  随风漫舞的  
  还是传说中的那棵复活的柳  
  石碑早被时节的泪水湿透了心  
  已逝的名字竖立起来  
  跪着的呼吸  
  依然延续着躺下去的生命  
  至亲的先人啊  
  萦绕不去的  
  还不只是那柱燃着的香        
  ——清明节随想   
 
  走过小城最古老的横街/一扇原始的木门/关着一双绣荷花的缎鞋   
  外面下着雨/给我一把伞吧/我想走进曾经的雨季/   
  哦,还是不用伞了/   
  我走的时候/让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我不想你看到我流泪的脸  
 
  今年母亲节,我收到了儿子的一张贺卡,几朵涂红抹绿俗得可爱的荷花荷叶和一句祝福。  
 
  一句幼稚的话,让我再看那荷花时有了些朦胧和恍惚,年少的我没有想着涂鸦什么,但也曾经说过同样类似的话啊。尘封的往昔里依然有外祖母浅浅的微笑,而这微笑此刻又泛在了我的脸上,只是我年少的誓言旦旦已如过往云烟。“子欲养而亲不在”是我今生对着她的墓碑能说的可以自我开脱的唯一的话。  
 
  她是我母亲的母亲。但我从一出生便跟着她生活了八年。看着以前我和她唯一拍的一张合影,我觉得我比我母亲长得更像她,当然还有骨子里印着的随和和善良!如我此时翻出那照片,对着她的眉毛轻轻地划过一样,她温柔的手尖也曾在许多年前的某一日黄昏轻轻地划过我眉、我的唇,只是那时坐在她膝前的是真实的年幼的我,而我面对的却是浓缩在一张胶纸上、凝固着微笑的她。  
 
  外祖母的菜园子里种着蓖麻,那叶子很大,在阳光下清风中摇曳着她说的每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在我面前鲜活而生动。我喜欢坐在有阳光斑驳撒落的金钩梨树下的小方凳上,看着外祖母如何教我剥开一粒粒蓖麻籽。我的小指剥开果实坚硬的壳,指甲触到一种乳白色的油质的果实,那是与外面的丑陋灰黑截然不同的内在。偶而抬起头,看阳光从树叶间隙中透过闪着眩目光一般的快乐,原来那就是我多年以后所能感悟到的生活中的每一个微细之处的快乐,这是在厚厚的辞海上找不到的另一种概念的诠释。  
 
  还有的时候,我会缠着外祖母说一些她和外祖父年轻时的琐事。于是那些片断随着我慢慢地一点点长大起来,最后成一个爱情故事。外祖母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根本不知爱是由一撇一点一点再一点等等的笔画组成,但在我眼里也许那也是一种爱情。  
 
  外祖母嫁给外祖父之前俩个曾见过面。初见时,她才十三四岁。她随着母亲乘着轿子从永康到武义探亲,她一家跟外祖父家是走得很近的远房亲戚。进县城时得坐渡船到小南门城口,外祖父就住在城脚路一带。那日,他受父母之命特地跑到对面的岸边等候。下了轿的外祖母看了外祖父的第一眼后,便羞怯地把目光转到他手上。年少的外祖父个子高高大大,有点英气逼人。外祖母很奇怪他的手里竟然捏着一根狗尾巴草,而且很随意地轻轻摆弄着。岸边,那种毛绒绒的狗尾巴草疯长。上了船,外祖母身后站着高大的外祖父。外祖母感受着后面那个青年男人身上发出的热量和均匀的呼吸,她一动也不动地立着。突然,外祖父抬起手,用狗尾巴草尖轻轻地在外祖母的后颈上划过。外祖母一惊,转过了脸。外祖父眼里的顽皮一闪即过,很认真地盯着她。那是一种很坦然的注视,不,应该说是一种透视,他的眼睛仿佛有一种穿透障碍的能力。外祖母感觉它正透过她的衣服,直达她身体的深处。他的眼睛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呼吸,她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外祖父眼中藏起了外祖母那抹慌乱的绯红,若无其事地说你知道这里面藏着许多小狗吗?他把那根草伸到外祖母面前,又抽回来凑到嘴边汪汪地叫了一通,然后放到掌心轻轻地拍打,果然一群尘粒般的小狗跑了出来。外祖母剧跳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她笑了。就在这时,外祖父慢条斯理地说,他会让外祖母成为他的妻子……  
 
  接着我再说一个跟他们一生都有关的小女人,确切地说应该是女孩,因为她死的时候才十来岁。她五岁时跟着父母住在深山里。山洪暴发,泥石流不仅冲走了她的家也冲走了她的所有亲人。她后来成了外祖父的童养媳。外祖母当年走亲戚时见过她,具体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有一条黑黑的、长及腰齐的辫子。以后外祖母每每提起这个曾经在世上存在过十来个年头的女孩,可以描述的文字也仅限于她的长辫子,在外祖母的眼里那辫子理所当然地代表了一种称谓或者是一种名不符实的婚姻存在的形式。  
 
  外祖母是江南那种温婉的女子,待人接物她有很强的可亲性和包容性。可是她总是念念不忘在外祖父面前提及那个长辫子的小女人。这每每让外祖父哭笑不得。那一年冬天,外祖母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失魂落魄,她不停地说她梦里摸到一条很长的辫子。外祖父生气地下了床,穿着一件单衣躺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那年外祖父八十七岁。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他嚷嚷着要回家,回到家的第二日便离开了人世。临死前,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将颤抖的手放在外祖母的手背上,他的手就那么抖着,抖落了外祖母无数的泪水。我知道那一刻外祖父已经原谅了他心爱的女人。但这对外祖母无疑是一种极为沉重的打击。她一生中最爱的人走了,而且潜在她意识中前生后世轮回说告诉她,她最爱的人回到了他最初的女人身边。  
 
  外祖父走了以后,外祖母就显得特别的脆弱和孤单,每次用餐,她总是在桌上多摆一副碗筷,她会旁若无人地叫一声外祖父的名字“你也来吃吧,有你喜欢的豆腐。”她怕外祖父走进家时她刚好不在,这是她不愿住在她女儿我母亲家里的唯一理由。大舅和二舅就住在她身边,只是亲情到最后也只剩下每日三餐端到她床前。外祖母后来也开始晨昏颠倒起来,她每日白天睡觉,到了凌晨一两点钟就起床开始煮粥、整理房间。她屋子的电表与大舅的连在一起。大舅有一天忍无可忍踹门进去,扯断了她屋里的电线。我进去的时候,她坐在床前眼睛红红,那一刻我看她像极了一个受委曲的孩子。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从她背后抱住她,就像她从前抱着年幼的我一样。  
 
  母亲闻讯赶到,被外祖父宠得极任性的母亲站在大舅门口骂了大半天,平时我挺讨厌叫骂的,总以为蔑视是最好的方式,但那一次我也有想大声叫骂的冲动。母亲的数落一句一句切中大舅的要害,他无地自容。外祖母一直最心疼的是大舅。那年日本鬼子开进县城,大舅正在对岸的麦地里放牛,一排无目标的机关扫射,十来岁的大舅吓瘫倒在了麦地里。前去寻找的外祖母一个人咬着牙把他背回了家,大舅痴痴呆呆了一天一夜。外祖母给他灌下她所能找到的中草药熬成的汁,然后带着小舅敲着锣一路沿着大舅经过的路走,嘴里念着招魂的曲。我不想探究科学与迷信的定义范畴,我只知道第二日大舅在外祖母沙哑的呼唤声中醒了过来。我写舅舅只是为了感受外祖母坐在床前,头顶上晃动着扯断的电线时的那份凄苦。  
 
  我的思绪再回到五十年前的外祖母身上。五十年前的一个黄昏,外祖母独自走在古道的雪地里。古道是旧时通往金华的唯一大道,鹅卵石钉成的路面,中间是一溜儿石板,由于年久失修已经被雨水冲得有了一条条沟。雪很深,没到外祖母的小腿肚以上,那是江南的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外祖母临走前丢给在家中唯一的女儿一句话:盯着院子,这时候要是有人丢点什么进来……那可就完了!八岁的我母亲的眼里有种大人般的惊恐。外祖母万万想不到,就这么一句话,我母亲裹着厚厚的棉被,蹲在门口盯牢长着没膝的冬菜的菜园子,一直到天明。  
 
  两年前,外祖母收留了她唯一的小姑子外祖父那年轻漂亮、好胜又偏激的妹子。那时,小姑子得了肺痨被夫家赶出,外祖母悉心照顾着她。小姑子咳出的血不是吐在尿盆里,而是吐在手心甩到好端端的白色墙壁上。那鲜血斑斑的墙,没有使外祖母觉悟到后来的那场灭门之灾。  
 
  解放前,外祖父是本地唯一一家私人发电厂的少主人。公私合营后,他应朋友邀请到金华孝顺一家大厂当工程师,并带上了两个舅舅。有段时间,厂里经常用抵债的绫罗绸缎之物作工人的薪金。父子三人休假回家,就用独轮车载着东西往返在古道间。途中经常有土匪出没,三人也曾有过惊险的遭遇,但每到重要关头都能化险为夷。那年临近春节,小姑子带着民兵搜走了外祖父家的白银和布匹:这不是通匪的证据还是什么!按当时的政策,通匪的罪名是三日后就地处决。家中的男人们都关进了铁窗,外祖母在绝望中迈出了三寸金莲,奔波在古道中,用了一天两夜的时间,拿回了单位开具的有关白银和布匹的证明。在此之前外祖母从没出过远门,更不用说在冬日的深夜徒步走在一条常有土匪出没的积雪的道上。柔弱的外祖母挽救了家中仅有的三个男人的性命,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  
 
  四十年以后的一日,小姑子孤独地死在老屋里。外祖母带着大舅去料理她的后事。外祖母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外祖父把桌上所有的什物一把扫到了地上。他的手被剪子划破了,流着血。他曾经是多么地爱他的唯一的妹子。  
 
  外祖母在外祖父死后开始戴起了久违的老花镜,拿起绣花针拾起了年轻时的女红。那时我读高二,我每次晚自习前抽空走进她的房间,看她一个人索然地坐在陈旧的木桌前戴着老花镜,绣着那双绣了很久的荷花缎子鞋,我现在多么希望那鞋能够绣到今天还没绣完。就在她绣完了那鞋上荷花的最后一针的次日,用一根七彩手工编织的带子结束了她对外祖父最后的思念。家人发现她的时候,她穿戴一新,头上一顶绣金丝的软缎帽、足下一双荷花鞋,脸上很安祥地含着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的眼前总是挥不去她脚上那双绣着粉色荷花绿色荷叶的缎鞋。那美丽的荷花让我触目惊心!我没有哭,我冷眼看着家人和朋友对着含笑的她哭嚎。   
 
  有时我真的无法诠释外祖母和外祖父之间的感情。外祖父在世时,他们是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一对。很多次,老了的外祖父深深地叹气——英,你还是先我而去的好。英是我外祖母的小名。有时,我离开他们墓碑的返途中会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爱是一种伤害,伤得最爱的人同时也伤得自己支离破碎体无完肤。世人对“爱”有太多的诠释,有人曾说现代人的爱情是“存在于异性之间的一种带着性欲冲动的感情”,那么大多数人企盼的“白头偕老”该是一种比爱情更稳定而可靠的、产生于爱情的友情或是亲情,就像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种相濡以沫、朝朝暮暮。  
 
  天堂下不下雨,我不想、不想雨水打湿那双荷花缎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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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媚,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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