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1-26 14:57:1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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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月芬被一条花团锦簇的薄被包裹着,直直地躺在两条并在一起的长凳上。她面色灰暗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粘着些微尘埃,象一具用旧了的布娃娃。
阿宝头发凌乱,双目含悲,坐在一边。好似在哄着女儿睡去,隔一会就轻轻拍打汝月芬。根发低头垂手坐在小凳上,满面愁容,不住地抽动鼻子。他一直想问阿宝她买了蛇药放在家里干什么。他担心女儿有什么事,但更担心那条金蛇是不是还活着。根发有点怨恨这个女人,他们都可以逃出来的,还撒什么药粉,但愿那药粉不象那个蛇郎中说的那样。
冒辟尘出门时说,陆子矶一上午都没有回来过,房东还向他讨过房钱。冒辟尘用锁锁死西屋门,夹着插满一排刀钩勺针一类的吃饭家伙的小油布包,走了。
阿德风一样地刮进门来,他一看见汝月芬的长发从凳子一头毫无生气地垂挂下来,眼泪迅速漫过眼眶。他哭着说,他是汝月芬的同学。阿宝又哭了。
“你就不能出去找找!”阿宝甩一把鼻涕对闷坐在那儿的男人说。
根发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黑窗下那些箱笼里动静越来越大,压在底下的一只嵌有篾条格的箱体,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蛇来回穿插,躁动不安。有的箱盖还发出被蛇轻轻撞击的声响。
阿德不时地用手背擦擦涌出的眼泪,想着昨天在小河边鲜跳活蹦的汝月芬,他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阿宝伸出手来摸一把阿德的头说:“等陆郎中回来就好了,被蛇咬得多重的人他都看得好的。我家小芬没事!”
“还没事呢,人到现在都醒不过来。那到是赶紧用药呀!”蒲包老太劲劲地走进来说。
“这不是没有嘛!”阿宝抬起肿肿的眼睛看她。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呀!”蒲包老太摸摸汝月芬额头凶凶地说。
阿宝听到个死字,裂开嘴又哭开了。
“哭卵呵哭,你这个作娘的得想个法子啊!那个蛇郎中一天不回,两天三天不回,你咋办?”蒲包老太不满地挖了阿宝一眼。
“那你到说说看,我有什么法子?”阿宝跺跺脚,哭得更凶了。
阿德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老头对另一个老头说,童子尿解五毒,童子血可解百毒。阿德的眼睛亮了。
阿德在屋内四处搜寻,想找一把能割开手腕的利刃。桌上只有一只用来喝水的大青瓷碗。他站起身冲出门去横过街,敲对过人家的门。
“作啥?”门开了,一个大爹问。
“借把小点的刀,是对门的!”阿德说。
“只有切菜刀!”
“切菜刀就切菜刀!”
“切啥?”
“切…肉!”
大爹转身回去拿把菜刀递给阿德道:“待会儿记住还回来!”
阿德谢过,立马奔回去。
蒲包老太和阿宝还没反映过来,阿德拖过碗,对准左腕来回一拉。一阵贯彻心肺的痛疼,使阿德的身子拉成弓形。
“你这是做什么?”阿宝腿都软了,她扑过来夺刀。
“是的呀,没想到,老法子里童子血可以解毒的!”蒲包老太一把拖着阿宝说。
阿德的血从一道长口子里缓缓地渗出来,不紧不慢地汇成一片,呈一溜悠悠地淌入碗中。血滴在碗中化成一朵朵血花,先浓后淡地化开去,然后又溶为一体。阿德将刀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哆哆嗦嗦地去挤压手腕,好让血流得快些。一滴血落到碗沿上,犹豫一下,沿着外沿淌下来。蒲包老太伸出手指,象娘盛菜时把那些挂在碗外的汤汁刮回碗中一样,将他的血刮了回去。
呲牙裂嘴的阿德始终不看碗里的血,他直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心脏一抽一抽的。
“够了吧,罪过呵,害你弄这么多血!”阿宝垂着眼睛颤声说道。
“总归要满一碗,弄都弄了。小孩的血养几天就回来了。”蒲包老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碗中清亮的血,叽哩咕噜地说。
“好,停!”蒲包老太拽出掖在大襟上的绢头,赶忙将阿德的手腕扎起来。
“小芬活过来,让她去谢你…呵呵!”阿宝又想哭了,她过来接碗。
“还是我来,你去扶头!”蒲包老太用肘顶开阿宝。
阿德紧握包裹着绢头的手腕,一脸汗渍地看着蒲包老太象挖鱼腮似的挖开汝月芬的嘴,将热气腾腾的血,一点一点地灌进她的嘴里。他的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快意。
一缕明丽的阳光象一只温情脉脉的小手,落在阿德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写满了暖暖的爱意。阿德祈祷着:“醒来吧,真地醒来吧……”
汝月芬仍然昏迷不醒,蒲包老太和阿宝又等半天,还是等不来陆子矶,决定还是将汝月芬送还那个老郎中的诊所。阿德尾随着背着汝月芬的阿宝,走过高申店铺门口。
背靠市河的“高申蛇行”,幽暗潮湿,一片阴凉。里头有一筐筐的蛇搁在底脚布满茸茸青苔的石墩子上,那是从外地人那儿收来的。蛇行门口两侧摆满了一排排竹笼,里头装满了高申从小带坟捕来的大蛇小蛇。镇上的人喜食本地货,不论是瓜果蔬菜,还是鱼虾荤腥。竹笼里的蛇有的麻木地蜇伏在笼内的边边角角,有的在笼内剧烈地奔走穿梭,躁动不已。
有几个伙计身手利落地捉蛇、杀蛇,木案下有一只只盛满烧洒的小瓮。他们将蛇血沥沥拉拉地控入钵中,然后又将剥离的蛇胆投进十六两老秤装的酒瓶里。青绿色蛇胆忽忽悠悠地沉入瓶底,有人便来蜡封装箱。
有一只大棺材状的青篾竹箱前,围满了人。两条大王锦蛇盘满了半只箱子,它们将蛇首搭在盘中央,满目哀伤地看着躺在旁边藤榻上的高申。高申神采飞扬,满把抓住一把宜兴大茶壶,歪着嘴嗤溜溜地啜茶。
天气有些燥热,高申嚯地起身,将褂子襟角在腹前打个结,拎只水桶啪哒啪哒踩着地上的积水,走到大王蛇笼前哗地泼进去。两条大王锦蛇布满水珠的双眼仍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鼓动一身肌肉的高申。
旁边的竹箩里又有一条小王锦蛇被捏着七寸拎出来,小王锦蛇鼓眼张嘴,仿佛呼救似的拼命地将头转向两条大王锦蛇的大竹箱,浑身打结乱挣一气。
那条雄王锦蛇倏地直立起半身,大力后弓死命撞向箱柱。劈啪一声巨响,箱角上那根粗大的毛竹刹时碎裂成几爿。一股鲜血直飙箱外,溅高申一头一脸。衣裤上也溅上血点的人大骂着倒退开去。
高申接过伙计的毛巾,揩抹一把,赶快去看那条大王锦蛇。血乎乎的雄王锦蛇慢慢地倒卧在箱内。雌王锦蛇在笼内翻江倒海地用首尾狂击竹箱,将竹箱掀得高高的。高申叫伙计拿铁头竹篙来,然后向里猛戳一气,直戳得雌蛇鲜血淋漓,在角边缩作一堆。高申又用竹篙戳戳雄蛇,雄蛇轻微地抽抽身子,眼中的光点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趁还有口气,活杀!”高申吩咐道。
两伙计拧开箱门,一把拖出蛇。雄蛇透过血膜依然眼不错珠地看着高申,有气无力地摆摆蛇尾。一个伙计接高申的竹篙守在篾箱外,雌蛇一动,他就往死里整。两伙计将手中的雄蛇铺满木案,高申喝退众人,拎一把铁锤高高地抡起,照准翘起几片鳞甲的蛇头猛砸下去。阿德分明在一声闷响中听见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汝月芬在阿宝的背上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灼地看定头骨碎裂的大王锦蛇如鞭起伏的蛇身。
青篾竹箱里的雌蛇和门口一排排竹笼里所有的蛇呼地一声半立,嗔目裂眦地看定高申,如风摆杨柳来回摇荡颤抖。而店里大筐小筐中的立蛇则酷似落叶纷飞,飘飘摇摇地倒伏而下,阿德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如果说有什么使他痛彻心肺的东西,他以为那就是眼前这些个蛇。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生命的卑微和悲哀。他一心希望那些个蛇立马全部死去,不要再给人炫耀生杀予夺的那种权力。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阿德开始认定:一个没有尊严的生命,死不足惜!唯有死,才能唤回生命中残存的那一丁点可怜的体面。死,是那些个卑微的生灵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种自卫。
“小芬醒了!”阿宝扭脸一看,惊喜地叫起来。
“醒了,喔哟,观音菩萨唉!”蒲包老太也是一声长调惊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人闻声,立即围拢过来。
阿宝背着一脸愤激悲怆的女儿,逃也似的急迫离去。阿宝知道女儿打小不能看见杀蛇场面,她笫一次目击活杀一条菜蛇时,当即晕厥过去。
阿德悲喜交加地追了过去。
“喔哟,这条蛇气性真大呵!”
“野东西都这样,前两天我逮住只老麻雀,就在我眼皮底下活活撞杀在笼子里的。”人们张牙舞爪地议论纷纷。
“作孽呵!”另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人丛中摇头叹息道。
“有只卵的作孽,这只老甲鱼!”
“杀大鱼也是这杀法,总归要先砸昏了再杀,要不刀进去,揿都揿不住,屁都不懂!”
一对青年夫妻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杀蛇,一边向老者翻翻白眼说。
高申扔下大锤,让伙计将那条大王蛇剥皮去骨。他坐回藤榻,扫一眼老者离去的背影大声说:“作孽?这世道就是扛子打老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再蛀杠子!日妈妈的,捉鱼吃鱼,捉虾吃虾,有只卵的作孽!杀猪宰羊,就不作孽?别跟爷们说什么蛇吃鼠,省出几多粮食呵啥的。猫不捉鼠?广东佬还不是照吃,连鼠一道吃。广东佬整啥‘龙虎斗’,一整就整了奶奶的几百年上千年,谁把谁咋了。甭说吃蛇,不行的时候吃人都要吃哩!娘只屄,到天上去我也这么说。”
“对呵,对呵!”有几个人笑眯眯地附和道。
“这样的大蛇,还真从来没吃过,买点!”
“我也买点,尝尝看!”
“快看,这么粗的蛇鞭,快看呐,喏,这边!”
雄蛇倾刻间便被切割成段成块,围观的人纷纷走到案前掏钱买下斩成块段的蛇肉。高申一伙计高高地拎着蛇鞭,炫耀地走向专泡蛇鞭的大酒瓮。
活着的大王锦蛇和依墙而立的竹笼里大大小小的蛇,一律蛇首面壁,倒伏不起。
“这条傻屄大蛇,还会哭哩!”有人盯着青篾竹箱里的雌蛇看后,惊奇地喊道。
“我看看,我看看!”有几人嚷道。
“自己才是傻屄一个,那是高申刚刚浇的水,再去睡睡醒吧!”有人在案前笑谑道。
王管事反剪双手,低头走过来。这几天,他一直在渔园协助几位天官的亲信张罗天官这次回乡事宜,昨儿连家也没回。王伯爵和天官虽说一块儿玩尿泥长大,但也丝毫不敢大意。毕竟三十多年没有任何往来。天官性情多变,喜怒无常,脾气比小年青时更加暴烈。这段时间,王伯爵几乎停掉了一切生意,在办这事。为此,他还专门进京,晋见天官和国府衙门一位总理天官回乡事务的头面人物。伯爵如此,他王管事更加不敢有丝毫马虎。这两天,他已注意到镇上有不少生面孔在东闻闻,西嗅嗅。那些人轮不上他管,全是京里来的。但杂事堆积如山,他王管事实在忙得够呛。他告诉自己,最迟明儿下午一定要落实那红衣女孩的事。昨晚,伯爵又叮嘱了一番。
“噢,王先生,肯定是去镇公所办公,我没猜错,是吧!”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向王管事打哈哈。
“噢,买蛇肉啊。煲汤还是清炖红烧?”王管事随口一问。
这十多年,南风东渐。镇上的人嗜食蛇肉,几乎是无蛇不成席,还炒煸蒸炸烤,弄出几十种吃法。
“烧汤,女人马上要养儿子,吃点补补!壮汉将一条斩头去尾的剥皮长蛇,扔在篮子里说。
“王先生,辛苦!”高申赶忙起身招呼。
“生意兴隆呵!”王管事道。
“托福,托福!王先生,你定的活蛇酒,蛇血蛇胆蛇鞭酒,还有盘蛇干,已经全部装船,你老要不要过过目?”
王管事摆摆手说:“高申会跟我玩勺子?”
“小的不敢!”高申一脸正色地说。
王管事向高申和各色人等招呼着朝镇公所走去。
庭院里有几个镇上的店东匆匆忙忙从帐房间出出进进,王管事与他们客气几句便走入自己的办公室。镇公所和商会在一处办公,这儿是王伯爵的一处房产。房产主三十年前,也是镇上的一个吃丝生意饭的大户,被伯爵挤垮后,用最便宜的价钱脱手抵债,然后携家眷去了香港。
王管事一走进门,张阿二阮老三就拥上来,向他说昨儿下午的事。
“毒掌?”王管事坐在屋里唯一一把太师椅上,张大眼不屑地说:“说书!”
张阿二阮老三不吱声了。
“那就先养着,看好毒伤再说!”王管事目光透过六角形的窗格,看着对面庭院一角的几株新发的笆蕉。那几片宽大舒展的笆蕉叶生青碧绿,与耸立在侧的一高一低两根表面布满蜂窝状的青红石笋,相映成趣。
“这两天,你们和那一拨小兄弟再别到外头惹事生非,别给捅娄子!”王管事呷一口帐房先生端来的茶。
“咋了,这个江湖郎中浪头再大,还想在咱这二亩三分地上……”张阿二不服气地咕哝道。
“得,叫你干啥,你就干啥!”王管事不耐烦地打断张阿二,然后伏在桌上双手抹一把脸,疲惫地说。
“那是不是有点便宜了那个小子,我们在镇上还从来没有这样跌过份?昨儿下午丢死人了,连个小姑娘家家的也敢浇我们一头粪水!”阮老三垂着眼睛说。
“先把刚才帐房报过的那些个户头,催催。县上通告,一年的各种税费一次交清,你们也都知道了。镇上要收的那一块,也一并收齐,这几天等钱用呢!”王管事沉吟片刻又说:“蛇郎中的事在外头既不好听,又不好弄。干脆把那个蛇郎中直接请到望江楼,就说大毛不行了!好了,就这样!”王管事一挥手。
“有数,娘舅!”张阿二阮老三齐声应答。他们的娘和王管事沾亲带故,所以管王管事叫娘舅。张阿二阮老三领命兴冲冲而去。
王管事大张双臂,伸了个懒腰。帐房又颠颠地进门,他扶扶眼镜在门口大叫一声:“王先生的参汤,端过来!”
在帐房看来,除了王伯爵,王管事就是这个镇子的七魂六魄。
陆子矶在树上绷紧了神经,观六路听八方,周围并未有半点动静。但他知道那条巨蟒就在附近蜇伏着,他感到了一种对峙。绿头蟒慵懒地搭在树杈上静止不动,如藤蔓。几只小鸟突然哗啦一声疾叫着在林子上空回翔往复。绿头蟒引颈抬头,顺着树杆往下出溜。陆子矶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腥气,他止住绿头蟒从怀里掏出“一步倒”,等待灵蟒现身。但是,腥臭味又渐次淡出,绕着林子飞一圈又一圈的小鸟又呼啦啦地落回林中。陆子矶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周围的一切仍如常照旧,并无异样。
他意识到黑灵蛇已经游离此地,从树上返回地面,又唤绿头蟒跟踪追击。
绿头蟒斜剌里游向一股潺声而动的溪水,沿溪水逆流而上。
陆子矶走走停停,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突然,陆子矶发现绿头蟒不见了!他大吃一惊。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唤出绿头蟒,以确认自己前行的方向。但这会任凭他千呼万唤也不见绿头蟒的踪影,他折一树枝挑开每一处可能藏有绿头蟒的草丛灌木。
陆子矶四处搜寻未果时,不免焦躁起来。这条他自小养大驯化的绿头蟒跟了他三十多年,突然间就这么没了,他的心尖如同针扎。陆子矶清楚它已遭遇不测。于是,便异常狂怒地抽打着岩石灌木草丛,打得落叶草茎纷纷扬扬飘落一地。在这之前,陆子矶觉得自己追踪黑蛇,似乎也有要向那个汝家女人作个交代,但此时,他对那条大蛇添了几分恨意。他发誓如不能捉住这条所谓的灵蟒,他便就此退出江湖。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尤其是失去了绿头蟒,他知道这山野会变得愈加险恶可怖。
一道似有似无的巨蛇游走痕迹,离水溪越荒原穿林而过,向远方的崇山峻岭漫延而去。
陆子矶有时几乎是伏地而行,似乎在询问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草叶;有时他又疾步如飞,如走马奔袭。
几盏气灯丝丝作响,大放光明,高申蛇行的仓房照得如同白昼。一头白发的康伯伯挥着竹扫帚,刷刷刷地将地上的积水扫入四壁脚下直通河沿的阳沟。一排排装满蛇的竹笼呈井字形摆列在仓房的中央,那些蛇相互纠葛,扎成一堆,不见首尾。唯有摆靠在仓房大门边上的那只大竹箱里的大王蛇和一只只竹篓里的蛇子蛇孙,齐刷刷地偏转脑袋凝视着斜依在对面墙头长约六七米的长板,长板上铺展着一领蛇皮,那是日里被宰杀的那条大王蛇的蛇皮。蛇皮边缘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细小的无头洋钉。灯光投射过来,将蛇皮上连山连水的蜂窝状网纹勾勒得一清二楚,网纹反射出一涡一涡钻石般的幽静的光波。康伯伯见那些蛇的模样,甚是纳罕,他用扫帚在那些半立的蛇前一舞。但大蛇小蛇依然僵直不动,好似冬日里屋檐下根根令人心生寒意的冰牙子。
“嗨!”康伯伯心头一怵,将竹扫帚假意向那些竹箱竹笼用力拍去。大小蛇锉锉身,随即又缓缓地升起来。大王锦蛇呆滞的眼珠紧盯着康伯伯,突然它鼓起两腮,吞吐着蛇信,引身死命地朝前一扑,它血迹斑斑的头脸又渗出一行行新的血浆。康伯伯忙收好扫帚,对大蛇说:“那条雄的去了,你也想撞杀自家?作啥呢!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活在这个世上丢人显眼。无子无孙,做做吃吃。三岁死娘,十三岁死爹,阿苦?。一辈子穷得连女人都讨不起,做一世人一点点滋味都没有,你说阿亏?可我还这么赖赖皮皮地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归要死的,有啥要急的。时辰一到,等阎罗王来领你去,你想犟着不去也不成!所以有啥可急的?”康伯伯对大蛇叨叨一通,看着愤怒欲绝的大蛇慢慢伏下身去,倒拖着扫帚去熄灯。
灯熄了,黑下来的仓房里的竹笼竹篓劈劈啪啪一阵脆响,一会儿那些丝丝沙沙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仿如千万只螃蟹在吹泡造沫。
一缕月光,从仓房壁顶的一扇扇木栅栏窗口刷进来,竹器和地上一片银色清晖。
康伯伯走到耳房门口,笨拙地摘下皮围裙挂在门口的大钉上,咿呀一声推门而入。
一道眩目的红光,从木栅栏窗口急飘直下。康伯伯眼前一红,回身立在门口看一圈,定定神又仔仔细细看一圈,然后关死房门,脱衣躺下。他摸出枕边的酒瓶一气儿连灌几口,咂咂嘴说,一天又过去哉!他心满意足地睡了。
远远近近的鸡鸣声啼成一片,康伯伯一个激灵坐起来,心里一片慌乱。蛇行外传来阵阵低声抱怨。晚了,晚了呀!平时这会,他早就敞开大门,把要出卖的蛇笼搬到门外的墙根下摞好,等那几个杀蛇卖肉的伙计来开张。
“碰着个困鬼了!”康伯伯飞快穿好衣衫,搭拉两脚去探鞋时,一下子瞧见一条碧绿如玉的小青蛇盘卧在门槛空档下酣睡。
“天呐!”康伯伯看见一条“竹叶青”在那,眼睛便直了。
“竹叶青”醒了,懵懵懂懂看康伯伯一眼,从容不迫地游走了。康伯伯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冲入仓房。仓房内静寂无声,一摞摞一排排竹笼竹篓的门户洞开,里头空空如也。那条小青蛇在仓房中央兜个圈子,不徐不疾地钻出阴沟,一甩尾巴就消失了。
“我的亲娘呀!”康伯伯拍手拍脚地嚎哭起来。
桂娘感到似乎高申在她的耳廓边吹气,闭着眼睛用手轻轻一掸。她的手指触及一片滑腻冰润的皮肤,便睁开眼睛。一条小王锦蛇从高申的嘴里向她探身爬来。桂娘发一声尖锐的绝叫,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高申浑身乌青,圆睁双目,一脸狰狞。他的七窍沾满了墨黑的血块。一包小蛇从他的屁眼口腔腹腔如蛆一样地拱进拱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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