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1-26 14:57:1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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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屋呈长条形,进门的外墙有一扇大窗被护窗板遮盖得严严实实。护窗板颜色灰黑,由一条横杠连结贯通,固定护窗板板条和横杠的铁搭扣锈斑如陈年血渍。显然,这护窗板已很久很久没人动过了。外屋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两把靠椅三条长凳,家什都显得旧气十足。屋内四壁粘着一层细密的浮尘,东西两头的套间各有一块同样灰蒙蒙的竹门帘垂下。
陆子矶将一挑箱笼从独轮车上卸下,置于护窗板下,另一挑箱笼拎入东屋。阿宝知道租住西屋的是个兽医,叫冒辟尘,住这已经好些年头了。这个身形瘦长的冒辟尘,隔三差五地去乡下各处巡回,切去那些雄性的牛羊猪狗猫鸡鹅鸭一类畜牲和家禽的性腺和睾丸。阿宝她们刚才进来时,他正在外屋的桌上细细地嚼着半只水牛的睾丸下酒。他长年累月不买荤菜,不停地吃着被他阉割的牲畜家禽的卵蛋,乃至于吃出一脸明晃晃亮晶晶红通通的疹子。他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一看见女人必精气四射,盯得女人家心里发怵。刚才他就那样看阿宝,阿宝很烦。兽医冒辟尘很讨厌陆子矶,一见陆子矶进门,白了他一眼就连酒带菜地搬入西屋,独自滋溜滋溜在里头咂酒。
东屋里传出来的药杵捣击声让阿宝心绪不宁,陆子矶让大家等着。她想待会儿无人时,请陆子矶过去一趟。大金蛇与月芬同床而卧是她多年的一块心病,她只想驱逐那条令她深感不安和恐惧的大蛇。
这个陆子矶就是二十多年前随其父到山庄看病卖药的豹子。阿宝在人丛中一直耳热心跳,感慨万千,但她不想就此相认。自然,她也看出来陆子矶已对她毫无一点印象。
三条长凳上坐着满满当当的买药人,虽然有些人从没碰到过什么蛇,但是这几年老听说有人被蛇咬伤毒发身亡的事,他们都想备点蛇药以防不测。刚才陆子矶挑担回来的路上,镇上有不少没买上药的人纷纷尾随而来,后来听陆子矶说他还要在此住些日子时才各自散去。镇上王记药房的蛇药质次价高,今儿同陆子矶的药丸一比,便落了下风。
门口的石板路上有笃笃笃的木棍触地的声音传来,阿宝目光转向门外,要看看是谁。突然啪嗒一声一根杂木棍直接甩进门来,有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阿宝和其他几个人奔了出去。一个鼻青脸肿的老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是住在镇南斜桥河的篾匠,一辈子光棍。
“一个卖蛇药的可在这住?”老汉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问。阿宝点点头,搀老汉进门。三年前,老汉在乡下走夜路,小腿肚不知被什么蛇咬伤后,一直溃烂滚脓。他柱棍坐下,撩起裤管示人。一截黑紫肿胀布满蚯蚓般的筋结的小腿,一个烂如絮状的创口,令阿宝一阵恶心。陆子矶关上了里屋的门,端着盛满药丸的一个小竹匾走到外屋,他穿着汗褂短裤。那汗褂短裤,雪白干净,没有一点污渍,阿宝见了很舒服,她不喜欢邋遢的男人。豹子小时候就很爱干净,和庄子上其他男孩不一样。
一大片阴影堵在门口,那儿齐齐地立着四个彪形大汉。他们的身后有几个从镇西一路跟到这儿的闲人,他们去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有一场热闹可看。门口随即也有人围将过来,如嗡嗡嘤嘤的一群绿蝇。
桑林如海,浓荫匝地。一棵棵白皮桑树,枝干曲里拐弯满是节疤,那些节疤比教舍里板壁上的那些阴形图案更加具体生动。桑树枝干上缀满了肥厚的桑叶,一张张深绿色的桑叶茎下触目皆是累累的黑紫桑果,玛瑙似的晶晶发亮。阿德汝月芬手指嘴唇一片黑紫。桑树下落有不少已经开始腐烂的桑果,黑紫的半红半紫的。树上树下也可以看见一些灰白色的桑果,果形完好无损,但没有一丝光泽。
“这些白的是咋回事呀?”汝月芬问。
“听说是蛇呵啥的含过一含!”阿德道。
“噢!”
阿德抬脚爬上一棵高大的桑树,采下更大更紫更亮的桑果,将衣兜裤兜揣得满满的。被锯齿形的密密麻麻的桑叶遮掩的天空,碧蓝如洗,悦目怡心。阿德顺势向远处看去。
一片深绿色的长草忽然向两边披开,长草中有一道深黑色的长长的沟槽缓慢地向桑林迫近。
汝月芬在树下含着一嘴桑果,紧锁眉头,鼻子使劲地嗅着。
阿德看到那道沟槽向前延伸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整条长长的沟槽渐渐地消失了。
草波无痕,一阵风过,长草又齐刷刷地向一边倒伏,然后又向另一边倒伏。一股浓烈的腥味随风飘来。
“快点下来!”汝月芬仰起雏菊般的面庞,匆忙咽下桑果压低声音急唤阿德。
“啥事?”阿德连忙溜下树,瞪大眼睛问。
“别吱声!”汝月芬一把拖着阿德呈S形向林子的那一头奔去。
“干嘛要走走停停呀!”阿德问了好几遍,汝月芬睬都不睬,拉着阿德逃出林子。
“到底啥事呀?”汝月芬脚步一慢下来,阿德才又开腔问道。
“我想刚才林子那头的草地里有一条很大很大的蛇。呜…吓死人啦!”汝月芬喘吁吁地说。
“没错,没错!我在树上就看见象是有啥东西游过来,还腥气得很哩!”阿德浑身一颤,又兴奋地喊一声:“天呀,老天爷呀!”
阿德备受剌激,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汝月芬有几分神思恍惚,不停地撩开挂在双颊边上飞来飞去的那缕长发。
一只喜鹊耸头抬尾扎翅,在一棵冠如华盖的老白果树上叫喳喳。不知为啥,阿德听见喜鹊叫,就会有一种快意,有一种安全感。他看看几个兜都瘪了下去,桑果被颠落大半。一片小折扇样的叶子,打着旋从白果树上飘荡下来。
阿德象刚哭过那样,身子一痉,颤颤地说道:“我操!”
“想必这位就是陆爷!”四条大汉中打头的那个大汉一脸青气,他用掌在门上重叩一记,门咣啷咣啷响半天。那只仍旧搭在门上揸开的大掌,五指中有三指带着宽大厚实的铜箍。阿宝有时到商会里代男人去交钱时,听那儿的人管他叫大毛。这是个镇上出了名的强盗胚,即令下油锅滚钉板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爹娘老子如若招惹了他,他照捆不误。
陆子矶连忙拱手招呼。这一行四人全都踏进门来,屋里顿时窄了许多。
“你、你、你,还有你,请回吧!今儿陆爷这儿的药我们哥几个买下了!”大毛挥挥手说。
陆子矶沉下脸来,看着人们一声不吭地鱼贯而出。老汉也抖抖索索地去摸棍,阿宝将棍子递给老汉,想跟他一齐走。
“各位好汉,有话请讲。”陆子矶一把拖着老汉和阿宝将他们摁在长凳上,直视着大毛说道。
“这还有啥要讲的,咱买药呵,你不就是个跑江湖卖药赚钱的!”斜靠在门上的张阿二道。
“是卖药赚钱的,可也要看卖给谁了。南方多蛇,谁都可能一朝被蛇咬。我陆子矶不敢说什么悬壶济世,但我的药至少得让象这位老伯一样的人看得见买得起。”陆子矶一声冷笑,指指老汉道。
“咱爷们还真没见过谁,这么不受抬举的!”门口的阮老三对另外俩人说。
“陆爷的意思是不卖药给咱哥几个,我没听错吧?”大毛提提裤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门口有几个脑袋急不可耐地探过来,守门人张阿二一甩胳膊肘将门砰地一声关死。阳光从护窗板的缝隙里射进来,在地上划出几道棒状的光线。
阿宝撇下老汉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
“这会谁也别想出去!”张阿二反身用背一下一下磕打着门板。
“开开门,你们做啥,做啥!”阿宝涨红着脸大叫。
“这个泼妇骚货瘟屄,你在这叫床啊!”大毛一抖双肩走过去,扯着阿宝头发一把拖过来。阿宝头皮一阵剧痛,她的眼泪出来了。大毛将手中一把头发往地下一甩,拍拍手正要说什么。陆子矶撮圆嘴唇一声唿哨。
依窗排开的那几口大箱子中的一个箱盖,悠悠地顶开了。一条巨大的长着铬铁头似的绿蟒徐徐从箱内升起,大蟒呈7字形微微地偏转颈子,绿莹莹地轮番注视着屋内四条大汉,不住地吐出丫形血舌。陆子矶的哨声由高到低,大蟒为哨音一路牵引直指大毛。大毛背脊直抵东屋门板,门打开了。一个冰润粘滑的物体贴在他的后背,他一回脸只见一个更加巨大的有几分发白的蟒头从背后摆出来,白头蟒一对木森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脖梗子。大毛眼睛一闭,额角冷汗涔涔。他垂下不可一世的眼睛面对陆子矶破音而语:“陆爷…陆爷…!”
屋内悄然无声,掩面落座的阿宝竟然听见一阵咂酒声从西屋传来。那三个大汉个个瞪目结舌,如泥塑木雕。
阿德和汝月芬绕个大圈往回走。经过刚才一番折腾,阿德腿脚酸软,浑身无力。汝月芬走在他身边,沉默不语。虽则未能一睹大蛇真身,但他们内心仍充满惊惧。他们急于归去。
“你是在想桑林那边的蛇?”阿德问。
“你睡着了做梦吗?”汝月芬抬起黑晶晶的双眸道。
“做,一倒头就做。”
“如果一个人一睡着就做各式各样的梦,在梦中她能去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见她想见的任何一个人,做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你信吗?”汝月芬神情幽远地说。
“你说的是人吗?”阿德不以为然地笑了。
汝月芬沉默一晌,便什么也不说了。
一条小河横断了他们的去路。对岸有大片雪白的芦花,象些忧伤的纤纤女子垂首沉思,有几分怆然的样子。他们沿河走去,想找到桥和摆渡的船。阿德不明白汝月芬为什么又变得冰冷起来,他几次都想同她谈谈梦,自己做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但她都缄口不语。
“你是不是想到明天到学堂,就不快活了?”阿德涩涩地问。
“不全是。”汝月芬轻声轻气地说:“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药,吃了睡下,就再也不做什么梦了!”
想到自己有时做的那些无助的伤心绝望的或者恐惧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梦,阿德深有同感。他温热地看了汝月芬一眼。
“嗳,你都做些啥梦呀,把你弄成这份的了?”他一脚踢飞一块土坷垃,土坷垃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朵水花。
“有的梦会连着做很长很长时间,有时也是一夜乱梦,醒了啥都不记得;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过后碰见啥事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汝月芬淡淡一笑。
“不想说就别说!”阿德装作满不在乎地冲上一个小坡向前瞭望。小河平静舒缓地向前流淌,曲折的河岸没有桥和渡船的影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孩斜剌里从对岸水中一棵老柳的树干后哗啦哗啦走出来,他拿着一张赶网在捕捞小鱼小虾。不远处,有一个牧童牵着一头摇头摆尾的水牛,大踏步地走在田埂上。
阿德又向他们逃出来的那片桑林回望,桑林成了一抹墨绿色的飘带,影影绰绰的。大蛇的事亦真亦幻,仿佛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阿德让汝月芬等着,顺坡而下。那男孩不时地捡拾网中蹦高跳的鱼虾,随手投入系在腰间凸字形的竹篓里。阿德问那个抬脸看他过来的男孩,就近有没有桥和船。男孩摇摇头,扑闪扑闪眼睛看看走上坡来的汝月芬说:“这是你的小家主婆呵,你们镇上的人也兴这个?”
“去你的!”阿德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跑向汝月芬。心不在焉地望着河面走过来的汝月芬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远处的农舍已经冒起烧晚饭的炊烟,日头也已慢慢西夕了。
“你说咋办,太晚了回去要骂的!”汝月芬问。阿德一听心头一凛,今天再晚回去麻烦就大了。
“游过去!”他向那裤腿卷到大腿根的男孩看一眼对她说。
“只有游过来了,一过河,用不了多少辰光就能到镇上。绕回去,你们就走到明儿早上去吧!”男孩的声音从湿湿的河面传过来,显得重重的。
“那衣服裤子不要全湿掉了吗?”汝月芬急眼了。
“咳,赤卵赤膊,衣服‘踏蜡烛’托过来!”男孩朝阿德眨眨眼又添一句:“这有啥,乡下大人都这样,小孩更没事了。”
汝月芬满面彤红,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忧伤地望着那一岸芦花。
阿德和汝月芬僵持着。
“再会,你们慢慢商量着,回去吃晚饭囉!”男孩走到岸上收拾好家什,幸灾乐祸一笑,走了。他们眼望着男孩一路上甩着收拢的鱼网上的水,慢慢地消失了。
“你到后面去脱,再扔出来,我又不会看的!”阿德不容分说地指着汝月芬身后那片灌木,然后背对她先脱去布衫。
“我自己托衣服过去,你先下!”汝月芬咬咬牙站起来。
“行吗,自己托?”
“没啥不行的!”她声音决断地走向灌木丛。
阿德蹲下身子,费劲地脱去裤子,将衣裤卷作一团遮盖羞处,朝灌木丛回望一眼,飞一般地跑进水里。啊哟,水真凉!他高高地托起衣服,向河中央走几步,然后使劲踩水,露出上身。他们管这叫“踏蜡烛”。并拢双手双脚,头上脚下,从高处直直地往水里跳,那叫“插蜡烛”。阿德金山阿钟他们在暑假里几乎每个下午都在河里游来游去,踏踏蜡烛插插蜡烛。
他象只蟹似的侧身过河后,光着湿淋淋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他那沾着一块烂污泥的尻子一晃就隐入哗哗作响的苇子里。
阿德用衣服在身上随便一抹,飞快上身。他背对河面,蹲着喊一声:“好了,下水吧!”
“转过去没?”汝月芬打着寒颜问。
“我不会看的!”他坚决地说,声音有几分恼怒。
阿德听见她下水了。芦叶不时拂过他的脖颈脸颊,弄得他心痒难熬。他转脸一瞄:她一手托衣,微微从水中探着头,轻盈自如地划水而来。那一包红艳艳的衣服如一朵水中红莲,迎风招展,顺水飘来。阿德忽然感到有人在他胸前猛击一掌,他惊恐地发现汝月芬身后拖曳着一道蜿蜒水波。水面似大片深绿色的长草向两边披开,一道深黑色的沟槽缓缓向前延伸过来。
“人游水怎么会象蛇似的?”阿德自语道。
汝月芬快靠岸了,阿德又转过脸去,紧闭双目。
汝月芬踩着一片长着毛茸茸的水草的淤泥,水草微微地拉痛了她的小腿。突然,她感到脚底那一片淤泥活了。一块滑腻厚实的物件,猛地抬身将她掀了个趔趄。汝月芬惊呼着踏出高高的水花,奔到岸上。
阿德嚯地站起身,返身跑出芦苇荡。一条硕大的鱼,腾空而起,又啪地一声,落入水中,激荡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夕阳下,汝月芬雪白的胴体在微微地闪烁着红晃晃的光泽。一颗颗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好似柔软无骨的胴体,顺着那绸缎般光洁的胸乳和修长的双腿间两瓣微微隆起的桔瓣,卟卟落落滚入她脚下的湿地。
汝月芬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阿德,浑身一阵哆嗦。她低低地发出一声艾怨的呻吟,用手捂着下身,可怜巴巴地蹲倒在地。
“不要怪我…不能怪我…你一乱叫,我…就跑…跑出来…!”阿德结结巴巴大呼着,抱头鼠蹿。
小河垂柳芦花被一抹金色的晚霞,涂上了一片金色的光斑。光斑跳动着,如同一簇簇金色的精灵。金色的水面,那些金色的网状水纹间或被阵阵小风抹去。风过处,水面犹如一条出水蛟龙,刷地一声左冲右突,东奔西蹿,然后又沿着河面掠向轻烟缭绕的远方。
阿宝的脑袋不时机警地一侧一摆,向四处迅速瞥一眼,身首一痉一痉的,活象一只闲庭信步的母鸡,那种羽毛洁净,漂漂亮亮的母鸡。阿宝要陆子矶与她保持一段距离,陆子矶若即若离地跟在这个女人后面,目不斜视地走着。这个女人面善,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
待巷中无人时,陆子矶才闪入为他嘘开的那道门里。他随阿宝进入汝月芬的房间,一踏进去,他立即感到一股腥气,一闻便知此地常有蛇类出没。但对这条蛇的来龙去脉,阿宝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陆子矶笑笑,也并未有追究下去的意思。阿宝只是说有蛇常在夜里出没家中,在房梁上悉悉索索,虽不伤人,但怪吓人的。
进门墙体依稀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擦痕,粗大的横梁上也留有大蛇纠缠而过的痕迹。陆子矶两眼放光,他与蛇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从未遇见也未听说过这等庞大的蛇类。蛇是大蛇,不过,女人将芝麻说成西瓜也是常有的事。
这样一条大蛇,而且温良之极。陆子矶以为那是一种造化,如若用药不慎伤及这一极其温顺善良的生灵,他将终生为之不安。阿宝的反应,虽说是人之常情。但用“蛇魂散”来对待这条与人类通好数百年的老蛇,陆子矶觉得非常过份,“蛇魂散”是陆家秘传的对付剧毒的毒蛇的粉剂药。不论什么蛇,都会闻风丧胆,落荒而走。
他犹豫片刻,将取在手中皮袋又揣入怀中。他试图劝说阿宝大可不必驱赶这条金色大蛇。
“…陆师呵,这蛇对汝家来说,是象条家蛇。但男人常常外出,家里只剩我和我女儿。总想着有这样一条大蛇要来,心里糁得慌。如果有一天,我女儿真要撞见,会活活吓杀!我一点儿也不想把它怎么样,只要陆师想个法子,只要它再不来就成。”阿宝恳求道,她瞒下了金蛇与月芬同床共眠的细节。
“我陆子矶虽然卖卖蛇药,有时也捉条把蛇,但我从不吃蛇,非万不得已,也不伤蛇,更不杀蛇。”陆子矶又笑说道:“蛇是陆家祖孙十八代的衣食父母,我不能忘恩负义啊!蛇如人,也有善恶忠奸之分。要不这样,这袋‘蛇魂散’索性给你留下,你要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自己去撒一撒。在天窗呵这些大蛇必经之处撒那么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陆子矶说。
“这肯定管用吗?”阿宝取出钱来交给他时问道。
“蛇这东西灵性着呢,有些蛇记性嗅觉在一般的猫狗之上。这种药粉一撒出去,几里外它们都能闻得见的。你要那么一弄,你就是向它三拜九叩请它,也再不会来了。至于药性,陆子矶不打逛语,不要说它是蛇,就是龙,你要兜头撒过去也不死即伤。”
阿宝从柜里找出两瓶陈年虎骨老酒,又取下挂在楼板的横梁扎钩上的两块酱肉包好,恳请陆子矶一并收下。陆子矶踌躇一下,收下谢过。
“那撒在这儿,我家小芬没事吧?”阿宝担心地问道。
“看你说的,她是人又不是蛇!人畜都没事的,当然,吃是不能吃的,闻闻不碍事。请嫂嫂放心,我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保重!”陆子矶一看阿宝心意已决,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把皮袋扎紧交与阿宝便告辞了。
陆子矶出门很久,阿宝才拎着皮袋站到门口目送。刚才几次,她的话都到了嘴边了,但都咽了回去。她以为那毕竟是一个山里怀春少女一种朦朦胧胧的单相思,这个男人当年对她的所谓承诺纯属是过家家式的承诺,况且那时她更多的是对大山外的生活充满着憧憬。他与她不过是在大山中萍水相逢数日,眉目传情数次而已。根发什么都好,但一旦打翻醋坛,便会变得如同痴子,浑不讲理。再说,她也不想让左邻右舍知道她认识一个跑江湖的蛇郎中。
阿宝看着那个宽阔的背影渐渐远去,觉察到自己竟有几分惆怅。陆子矶说,明天一早就去雇船,他得离开这个镇子。他也看出来了,王记药房和高申大毛他们全都不是善茬,尤其是那个大毛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阿宝的头皮这会又痛起来了,她不由得心生怒意。但她知道,什么都是白搭,十个根发也弄不过一个地痞大毛。她决意不向男人提这事,徒增烦躁而已。她轻轻碰上门,准备烧晚饭去了。
阿德和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他们脸上不时地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虽然他们一路上找出许许多多的话题,但他们谁都知道,谁都在想着小河边那件令人尴尬万分的事。然而,从那一刻起,他们也很清楚彼此中间已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心里都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
他们忽然看见有一群人手拿肩扛铁耙方锨棍棒行色匆匆地直奔被唤作小带坟的那片荒野。阿德很高兴有点什么事发生,不然就这么走回家去,有点憋闷。他们很快弄清了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住在小带坟瓜棚里的莫大,今儿晌午在乱石堆里碰上两条盘作一堆正在交尾的灰蛇,用锄锄杀一条,在追寻另一条时闯入小带坟的乱坟岗子。见逃窜之蛇钻入一颓坟后,便用锄头刨开。被刨开的坟包里有满满当当一窝大蛇向他吠吠地吐出蛇信,直身扑来。莫大挥锄抵挡,长声大叫。于是周边农人闻声而来,又杀又捕。消息传到镇上,高申便闻讯迅速赶到。
小带坟是镇上明清以来生老病死之人的葬身之地,坟连坟树连树,松柏参天,荒草凄凄。人们在青黄相连的野草丛中,还能不时地看见残缺的石人石马石碑隐匿其间。
有几条小蛇时快时慢地在乱坟岗中四处逃窜,邋遢高申和手下在满世界捉蛇。
到处是一片喳喳呼呼的叫声。
两条乌稍蛇从莫大脚下蹿出,几个农人连发怪声,几把锄头此起彼落,将两条蛇切成几段,砸得稀烂的蛇头蛇身蛇尾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
相比较之下,阿德觉得这几个乡下人比高申还要可恨,他们只为杀蛇而杀蛇。
他们挖开了一座古墓,周围即刻腥气渗人,霉味扑鼻。无数的蛇在墓坑中破碎朽烂的棺木和同样破碎朽烂的骨殖中如蚁群四处逃窜。触目皆是白茫茫的蛇蜕和色彩艳丽的蛇身,高申和伙计齐声欢呼。
“墓里阿会有金银财宝的呀?”
“困扁你的头,想发财想痴了。看你这副倒霉德性,吃屎都吃不上热的,还金银财宝呢!小带坟的坟从前一年要掘三回,你爷爷还不知道赶得上赶不上!”
高申的伙计们说笑道。
说话间,有几条蛇死命蹿出墓坑,但马上随纷纷下落的草块泥巴坠入坑内。一条蛇刚刚蹿上坑沿,立即被高申手下一片棍棒挑了下去。受惊的蛇满坑蹿动游走,坑中央绞结成堆的蛇一批一批被剥离,两条一雄一雌有碗口粗的王锦蛇慢悠悠地昂首而起。它们双双将蛇尾奋力一扫,将那些惊慌失措的蛇子蛇孙揽入怀中。两条大蛇和众蛇一律呈乙字形,急邃地吐着丝丝作响的分叉舌,无限哀怨地看着坑沿黑压压的人群。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俨然蛇祖模样的两条大蛇竟向高申和伙计频频上下摆首,犹如磕头作揖。那一双双乌黑的满是悲凉的眼珠,使阿德一阵心痛,他仿佛凝滞了的血呼地直冲脑门。看着那片滴溜滚圆墨滴似的眼珠,他突然想起一粒粒大小不一的墨黑的纽扣儿。阿德不由得去寻找汝月芬的那双眼睛。
夕阳虽早已落入地平线下,但西天仍彤云密布,汝月芬浑身上下如烈焰般地在燃烧,她那乌黑如墨玉的眼睛也闪动着一片血色光波。
“哈哈哈哈,操他姥姥,这蛇还会这套?”高申狂笑不止。他已让几个伙计回店里去再多取些装蛇的家什。
又有几条蛇从坟岗中冒出来,几个农人呼啸着将它们的脑袋砸扁捣碎。
小带坟里,人欢马叫,有越来越多的人嗷嗷直叫地介入了这场杀戮之中,乱坟岗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高申心满意足地俯视着脚下奋力挣扎的一网袋大蛇。这几年,镇子周围几乎已无蛇可捕了。
一座古墓边上有一个守坟的白胡子老头,一身农夫打扮。他依树而立,不停地撇嘴而后用力地朝地下啐一口,眼睛看天道:“吃蛇,吃蛇,吃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
坟场地里四处都可以看见乌紫的血肠和红白相间的蛇段。汝月芬浑身轻轻地颤抖着牵牵阿德的袖管,拔脚就走。阿德想起了汝月芬当年站在镇南看高申杀蛇时的那一幕。他因为汝月芬难过而难过,也为那些蛇而难过。
“人是什么?”汝月芬仰天低语道。
汝月芬低垂着头向前走去。
“一个一生下来就始终遭人憎恶嫌弃和虐杀的生灵,它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汝月芬沉默很久又开口说道。阿德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阿德无语。
他们一直肩并肩地走着,但离镇上越近,汝月芬和他的距离越远。
一路上,汝月芬再不说一句话。她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双目含悲,时而又怒容满面。看着她这么不开心,阿德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们走到一条叫混堂弄的弄口,看见有一大群人唧里喳拉地在说话。
“能不能滚远点,再瞎鸡巴跟过来凑热闹,当心招家伙。”张阿二拎根哭丧棒返身赶几步,人群哗地往后退去。但张阿二折身向前走一段,人群又你推我搡地向前蹭几步。
大毛脸色铁青地转过来对张阿二说:“拦牢这些傻屄!”
张阿二往巷壁一靠,柱着哭丧棒,一脚蹬踏在对面巷壁。
“绕到北弄吧!”阿德拉拉汝月芬的手说。汝月芬似乎没听见,一直走到横断的大腿跟前。阿德只好跟过去。
“干啥?”张阿二乜着眼问。
“回家。”汝月芬平静地说。
“绕过去”张阿二扬手向外划半圈。
“不!”汝月芬断然回绝。
“嘿,我还从没碰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家!”张阿二裂嘴一笑,放下腿来。
阿德一步上前挡住汝月芬。汝月芬一把扯开阿德往前走去。阿德对汝月芬一下变得那么好斗,十分恼火。
张阿二一掌向汝月芬推过去,汝月芬阿德腾腾腾地退回人丛中。
陆子矶见大毛敞着怀站在巷口,玩弄着一截三节棍。他身后高高低低地站着七八个呲牙裂嘴的汉子、一群看客和两个孩子。陆子矶撇撇嘴,苦笑一声,在石板上跺跺脚,抖去沾在鞋面上的一团絮状积尘。他将手里的酒肉揣入怀中,不紧不慢地向大毛走去。
“借光!”陆子矶一拱手贴近大毛。
大毛展开三节棍,低声道:“陆爷,刚才得罪了!小的们也是受人之托,传个话。陆爷开个价,有人愿出高价买你老的方子,一块做也行,你只要给个话。”
陆子矶衣袂发须飘然而动,他向大毛微微一笑道:“有这么谈生意的吗?你看看这阵势!一会儿买药,一会儿买方,几位爷叔只要捎个话,说我陆子矶不能在这码头混,我立马就走人,不必这样劳动各位大驾!”
“毛哥,同他罗嗦什么。交出方子,咱们大路朝南各走一边。要不行,咱爷们在这对开。”阮老三说。
接回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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