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1-26 14:57:1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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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一夜乱梦,全和这次考试相关。他走进教舍,考试已近结束。女施先生网开一面,仍将试卷交与阿德手中。看看试题,他两眼一抹黑。他无望地看着过道对面的林立生,林立生也同样无望地看着他阿德。汝月芬冷若冰霜,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红眉毛绿眼睛的黑皮则呲牙裂嘴地盯住他的后脑勺,不住地拖出短舌舔一圈嘴唇,又舔一圈嘴唇。他知道坐在后面的黑皮他们几个,全是抄的。本来,他也可以抄个及格,但他来晚了。于是,阿德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了。
“啥人在呜哩哩,呜哩哩的呀!”娘亮亮的嗓音从楼下传上来。
阿德哆嗦一下,醒了。已经大天白亮,楼下街面上不时有匆匆来去的脚步声。他摸摸枕席一点湿渍也没有,但他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阿德已在这所学堂里呆了两年,但他愈来愈不能适应这儿的功课,尤其是数学。第一次上女施先生的数学课,他便觉得自己完了。上几天课后,女施先生就开始看不见他了。幸而在这两年中,他从不惹事生非,故而女施先生对他还能容忍。但是爹和娘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他们无法容忍他学业平平,泯然众人。
现在每天一放学,爹娘就把他关在房里温课,但阿德的成绩依然如旧,没有太多的起色。阿德也看出来,爹娘很是泄气。
他知道自己当个好学生是不够格的,但作个好儿子,做个好人他以为自己还是富富有余的。但前一次数学考试,他的数学不及格,爹娘的毛栗子就象雨点一般落到他的头上。
“为什么不去死掉,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娘这样对他说。
他常常在晚上,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就想,功课不好,何以活着都不配了呢?
阿德从未这么早起过,他撩开帐子,双手合十拜拜外公,祈求外公帮帮。
后门口的弄堂里,似有汝月芬的声音。阿德对自己说:睡昏了!他胡乱拾掇一下房间,下楼洗漱。爹也起来了,用娘给他备好的水在房间里洗完脸刷完牙。咣噹一声,爹将用过的水倒在窗沿下的喇叭状漏斗里,水在通向楼下天井的洋铁皮管中隆轰隆轰作响。
娘带着满身小菜场里的味道从灶间出来,她伸出湿漉漉的手向吃饭桌摆摆说:“唔,你一个叫汝什么的同学给送来的,说是先生出的复习题。到学堂交给你都来不及?你们今早考啊?”
吃饭桌上有两页从算术作业簿上撕下的纸。阿德一愣,应一声扑过去。
“你怎么会没有复习题的?”
“忘抄了。”
他不记得女施先生出过什么复习题,也不知汝月芬打哪弄来这些复习题。
“什么都忘,你能记住什么,除了吃!要考个一塌糊涂,再来请问你。绷带解掉,弄得跟个败兵似的!”娘用力将一张黄菜叶扔在畚箕里。
不论题从哪里来的,阿德决定抓紧时间一看。他飞快地拆下绷带,脸上的抓伤到是早就好了。他浑身上下一提劲,拎着纸片飞快地奔上楼去。
“小姑娘倒蛮俊的,又文静又乖巧,谁家的小囡?”娘一脸沉思,又软声款语地在他身后说。
纸上除了几个公式,所有的列题都有答案,应用题不仅列了式子,还有一步步竖式计算,好几道习题还有涂改印迹。是汝月芬做出来的!题末还有一行小字:做一遍,再背熟!这些题目必是汝月芬从女施先生处偷抄而来的,她一天不知道要进出女施先生办公室和宿舍多少回呢!汝月芬为他居然肯冒身败名裂之险,阿德直觉一股暖流涌心间。
爹路过阿德房间,推开半掩的房门冷笑道:“这会才知道用功了,临时抱佛脚。我看你这几天魂都不在身上!”
爹将手里的长衫从左手换到右手,用力地关上门,蓬蓬蓬地下楼了。
在老时间老地方,阿德没有寻着汝月芬的身影。一到教舍,他看见她正在预习国文。这会,阿德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该做算术习题。他一个劲地往她那儿瞄一眼瞄一眼,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好象他根本没去过她家,她也根本没来过他家似的。阿德还特意从她桌边走过,她还那样。后来,他索性不看她了。没人注意他绷带已被拆下,他也不知道后脑勺的头发被老方宝乱砍滥伐,弄得跟狗啃似的。只有林立生盯着他的脑袋看半天,而后从课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德鼻子底下。
“肉馒头!”林立生说。
自阿德摔伤在潘家巷,林立生隔两天就有只馒头递过来。不过前几回都是菜的。阿德坚定地将林立生桑杆柴棍似的手臂挡回去。林立生又涨红着瘦削的面孔,退回到座位去。林立生住在几里地外的小李庄,中午不回家。阿德有时特想吃时,就问自己:你吃了他的,他中午吃啥!阿德就不想吃了。
黑皮今天安静极了,在后面什么声音也没出过。男施先生还夸了他几句。男施先生今天对黑皮都相当友善,弄得黑皮有点受宠若惊。
阿德起初看黑皮象只偎灶猫,但当黑皮勾头抬眼向他一看。阿德知道黑皮不是偎灶猫。从那一眼中,他看得出来他和黑皮的事根本没完。
下课铃一响,大家不象平时那样嗷嗷直叫奔出教室。每次小考大考都这样,气氛凝重。
“撒尿去!”阿德拍拍后桌老米头的肩膀说。老米头姓米,额上有几道粗重的抬头纹,大家就叫他老米头。每下一节课,他都要飞身入厕。老米头娘对女施先生说,这孩子尿泡小,请女施先生多担待点。
女施先生的一节课,一上课老米头就举手要求上茅房,下课玩忘了,早上又喝了两大碗菜粥。女施先生紧皱双眉,一阵喝叱。课上到一半,老米头脸色青紫大叫一声:胀死了!连凳带人跌翻在地。女施先生脸煞白,手慌脚乱去脱老米头裤子。老米头白花花的下身,有一只被丝线一圈圈缠紧并打个死结的鸡儿,鸡儿黑红肿胀,吓煞人。
教舍里刹时陷入一片混乱。老米头和女施先生全都一头一脸冷汗。没有一个人能解开老米头鸡儿的死结,女施先生急眼了,乱喊乱叫。几个女生掩面奔出教舍去教导处搬人。在隔壁上课的男施先生奔进门大喊一声:用牙咬!女施先生眼睛一眨不眨,下嘴便咬。她用牙齿一切断老米头鸡儿上的丝线,老米头的浊汤就喷涌而出,弄女施先生一脸一身。从此,老米头在学堂里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从此,一下课就由阿德提醒老米头入厕方便。
茅房里的墙根下一字形排开一溜方形马桶,一个圆头圆脑的低年级小子坐在上面,又白又大的肥臀象只白胖的蘑菇。他对收拾停当后仍站在面前等着的另一个小子说:“今早上我吃了三碗雪菜肉丝面二碗小馄饨一客生煎馒头!”
“屁话三千!”另一个小子说。
“我骗人?我骗人是狗日的!”圆头圆脑的小家伙眨眨眼说。
阿德笑了,他立在尿池的踏级上面对着几个新新鲜鲜的粉笔字:“两脚摆成八字开,双手请出祖宗来,此地不是坟场地,何必到此哭起来!”
老米头也笑笑,用力将祖宗抖三抖,收兵归营,但阿德尴尬地发现自己一滴尿都尿不出来。蓦地,他脑袋空了,今早拼死拼活记下的几个公式眨眼间全没了。阿德的心乱了,赶紧取出那两页纸头急急忙忙扫一眼。
“啥呀?”老米头探身一问。
“祖传密方!”阿德立即收好。
呛啷啷,呛啷啷,铃响了。圆头圆脑的小家伙未擦屁股,就一提裤子和另一小子冲出门去。阿德打个寒噤也随老米头奔向教舍,但这时他满脑子的尿意。
午休结束,汝月芬满面愁容地向他抬眼一望。阿德感到她的眼睛湿乎乎的,似乎快哭了。汝月芬一直不肯与他说话,他很纳闷。教舍里照旧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女施先生闷闷地立在门口,扫视众人。教舍里立时鸦雀无声。女施先生还象上午那样眼图发黑,面目阴沉。她突然声色俱厉地喊道:“卞德青,出来!”
声音犹如一道滚雷,在阿德头顶炸响。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目光迷离地走出教舍。
“给你一节课时间,想仔细想清楚,这次考试你都干什么了!想好了,到教导处去说明白。你不肯说明白,从明儿起再不必到学堂。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大惑不解,但个个噤若寒蝉。汝月芬的脸深埋在双臂伏在桌上,文丝不动。黑皮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好也!
“哈松同学!”女施先生低喝道。
黑皮两眼一黑,一副死相。林立生咬紧嘴唇轻轻地擂一记桌子。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阿德心里一抽。风和日丽的阳光世界转眼间成了一片漆黑的地狱。
上午那会,阿德一拿到卷子心喜若狂,试题竟然全是他早上仔仔细细看过做过的那些习题。
阿德感到笔端下从未有过的顺畅,犹如神助,很多答案如热炒毛栗,噼噼啪啪自个儿往外直蹦。时间过半,有几个女生早早交卷出门而去。阿德也迅速做完了所有试题。凝神想一想,他又擦去最后两道应用题的式子和答案,那是最有难度的两道题。
汝月芬开始收拾文具,而林立生则疾首蹙额,一直在抓耳挠腮。
阿德取一张香烟壳子,抚平。他的香烟壳子是清一色的老刀牌香烟壳子。那个手执弯刀盾牌、目光悠远的强盗,是阿德心中的英豪。金山他们都说这人是个武士,但他宁肯相信这人是个强盗。香烟壳子是他向爹一张一张讨来的,凑齐一摞就送给林立生。林立生得空就满大街乱转,捡拾各种牌子的香烟壳子,而后订成作业簿子。
阿德将他刚擦去的题式答案抄在香烟壳子上,他清楚林立生绝对列不出这最后两题的式子。阿德目光游移不定地扫一圈,把香烟壳子揉巴成团,轻抛在林立生脚下。黑皮躲躲闪闪的眼睛一亮,见阿德看过来便低下眼去。林立生满脸通红地看阿德一眼,又看看踱过来的女施先生,赶忙垂下头去。
阿德一见汝月芬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紧着交卷出门追人。他要问问汝月芬那些题目的来历。
新马路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只家雀在路面上蹦蹦跳跳,东啄西啄。
阿德在走廊里,看看天棚看看地板墙板看看楼梯踏板,突然发现那些板上大大小小的结疤都象猪牛马羊的屁眼和毛屄。
“操!”他对从门里传出来的那个字正腔圆的声音说。
办公室里的先生一个不剩地全走了。他们刚才说说笑笑的样子,使阿德透心凉,乃至于对这世界都充满着强烈的恶感。
他开始打量这办公室,象一个卑微的食客,趁主人离席之际,赶紧动动筷子。阿德的头转向窗外挂在屋檐下的铜钟,铜钟生满铜锈,铜锈象一块块霉变糕点上的菌斑,绿莹莹的。连系铜铃的麻绳一头划一弧挂在窗外的木柱上,阿德伸手可及。他有一种牵动铃绳,敲响铜钟的渴望。阿德的手心潮腻腻的,很粘乎。他攥紧拳头,将视线从铜钟处移开。
一只大手罩着阿德头顶,大手发力将他的脑瓜用力一拧。阿德的颈骨咔巴一声,他的头脸又面向屋角。阿德的颈骨很痛,他挑动眼梢看见了周教导的刀条脸。
“还不老实,…到这儿来了,还不老实!”周教导怒目而视,把嘴里的什么东西嚼嚼咽下去。
周教导什么时候都在吃东西,阿钟说周教导吃的全是胃囊里翻上来的东西。
那叫“反刍”,阿钟曾洋洋得意地告诉阿德。
有一天,周教导代徐先生上体育课。他们排成方阵,周教导两手朝前平抬过肩,反掌招领他们齐步上前。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咕噜一声,周教导胃里的东西涌上来了。他立即咕咚一声吞下又继续口令:“一一一二一!”
谁都见了,一下课满校园都是一一一二一,然后是脖子一犟,咕噜一声。
阿德想笑,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又笑不出来了。
“你竟然还想笑,你老皮肛疮!”周教导勃然大怒。
阿德浑身一抖,他闹不明白这个常常咕噜一声的人能从他的后脑勺看出什么来?他知道什么叫老皮肛疮,那叫痣疮,他阿德怎么成了痣疮?
“我怎么啦?”阿德挺挺脖梗转身反问。
“嗬,你怎么啦怎么啦?你不知道你怎么啦!”周教导跳起身来,拉开抽屉拍出那张香烟壳子。
阿德傻眼了,他想不通这烟壳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但转而一想,日他妈的传个条子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仅仅是传张条子,你以为你这仅仅是传张条子的问题?”周教导从抽屉里又拉出一张卷子用力拍在桌上:“过来,我看你的小聪明用的实在不是地方,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阿德走过去一看那是他的卷子,卷子和烟壳有什么关系,他糊涂了。
“这两道应用题,你擦掉的。”
“做不出,就擦掉了!”
“那这香烟壳上的题呢?”周教导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阿德感到腹中一阵绞痛。
“你平时算术成绩怎样?”周教导心平气和地燃着一支烟。
“一般都能及格。”阿德绞尽脑汁在想怎么着才能蒙混过关,他的声气很弱,耷拉着脑袋瓜。
“这张卷子,看看施芳先生打多少分,73分!那再加这两道应用题你该得多少分?91分,91分明白吗?卞德青同学,你能解释一下吗?”
“那两道,我做不出。”
“你说出来,怎么弄到全部试题的?你是个聪明人,施芳先生说你做人一直正正派派的…”
“那两道应用题,我真做不出来。”
“你很不识想,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这样你要完蛋!”周教导用指关节敲击那烟壳,愤怒之极。但他的声音又低八度:“现在说,还来得及…”
“……”阿德垂下头去。
“看起来,你什么都不准备说了?”
“……”
“回去,回家去。叫你家长到学堂来一趟,走吧!”周教导将他推出办公室。
阿德的脸皱缩成团,他本能地拉住门框。
“走!”周教导面孔铁青,又猛喝一声。
阿德哆哆嗦嗦地松开手,迟迟疑疑地走了。
铃声响起来,阿德身后是一片欢声笑语的大浪涌动。
阳光炽烈地普照大地,一团白云心急火燎地驶向远方。一群小鸟从阿德头顶呼呼掠过,欢快地鸣叫着直插天空的深处。阿德满目哀伤地走在路上,他再也不愿回到这座学堂,也不愿回到家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阿德下意识地尾随一个挑担竹箩的大爷向镇外走去。
在阳光明媚的狮山上危然耸立着黑红黄三色相间的一座宝塔,人称“望夫塔”。宝塔如同一只拖泥带水的大笋,落寞而又憔悴。镇上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知道那塔是小乔夫人筑造的。周瑜出征未归时,小乔便登临此塔,望断天涯路。阿德每次一看见宝塔,心里总是怅然若失。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这个镇子,有没有人也会那样日日盼着他归来。
阿德走一段,看一眼宝塔,看一眼宝塔,走一段,直到一点儿看不见为止。
挑担竹箩的大爷沿一座大拱桥蹒跚而上,悠悠而去。
那座石桥,仿如垂暮之人,老态龙钟。桥已年久失修,桥基桥身桥面长满低矮的杂草。桥栏石十有九空,而桥阶石上翘下坠,歪歪斜斜,象似有人随心所欲扔在那儿的荒石废料。
一个风霜满鬓的汉子拎只竹篮歇在桥下,一块黑质白章的粗布半遮半掩着篮口。阿德遛遛哒哒地走了过去,见篮口那儿露出几枚乳蓝色的蛋来,有鸽蛋大小。那些个颜色特别的蛋阿德从未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蛇蛋,拾回去好久了。你没有见过吧!”汉子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见也见过,不是这等颜色,没你这大,还是碎的。”阿德想起很久以前自家后门弄堂里那一窝破碎的蛋。
“人吃下去补得很,卖起来比蛇要贵多咧!阿要送一只你白相白相?”
阿德摇摇头,一屁股坐在桥阶石上。在野地里见一窝蛇蛋,那种感觉虽略逊于见到一窝蛇,但一定也有些触目惊心的。
“这篮里全是蛇蛋啊?”阿德闷声问道。
“咳,全是山芋。要都是蛇蛋,就发了!蛇越来越少,哪来的这么些蛋!蛇蛋少还不说,我这一年寻着的蛇蛋没有不碎的,不知被什么怪东西弄碎的,全部弄碎,你讲见鬼不见鬼!嗳,你见到的也是碎的,啥时候,在哪?”
“老早的事,我家弄堂。”阿德抬头看看天。汉子出口长气,下腰去提竹篮。
阿德目送那个拎着篮子一肩高一肩低的背影远去,转而又愁惧兼心地看着顺流而下的一脉绿水。
他的手在兜里触到了一些白果,是娘中午塞给他一把白果。白果在手心里那种润糯的感觉,使阿德心里很受用。阿德咬开果壳,细细地嚼碎翠玉似的果肉。满颊的清香和丝丝怡人的苦味,丝毫未能令阿德精神一振。他百无聊赖地踩着每一块撂荒的石条,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桥顶。
果壳纷纷落进河里,零零碎碎地或沉或浮,逐流而去。
阿德知道河里淹死的大都是会水的人,但会水的人自个儿想淹死在河里这并非易事。听大人说,上吊的人一吊上去没有一个不后悔的。难受呵,又蹬又踏,拼命挣扎。手都要举上来的,但手举一半就掉下来了。阿德想不出世上有什么不难受的死法。
桥的那一头,有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在荒草地里垂首而立,间或飘下一两片落叶。
远处的驳岸上有两个弯腰曲背的纤夫,他们的身后是一艘黢黑的乌篷木船。纤夫和船在苍苍的天底下,逆流游移。
阳光暖暖地照在阿德身上,含着一嘴果肉的阿德胡思乱想一阵又胡思乱想一阵,而后觉得眼皮渐渐地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阿德在远处传来的一声声叫喊声中醒来。黑黝黝的天地河流,裹挟着阵阵凉风微微拂过桥顶。
“阿德…阿德…”那是娘有些变音的长声呼唤。
阿德浑身一震,一骨碌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奔下桥向荒野逃去。
在黑色的天幕下,那座桥顶上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和两盏风灯在牵牵扯扯地东游西移。
阿德趔趔趄地在野地里狂奔。
“卞德青,卞德青!”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向阿德断然喝道。
“真是阿德!你娘快痴了,杀千刀!”阿钟的声音里充斥着谴责,看来他也急眼了,放在平常借他俩胆,他也不敢。
“阿德呵阿德…”娘的声音中搀入了丝丝缕缕的哭腔。
阿德双膝双手沾满了湿泥,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一盏灯飞快地跃动着,一片黑红的身影若隐若现向他直逼而来。
“怎么是这样的人!”汝月芬怒目圆睁冲过来,在他胸前推一把。而后一手攥着他的胸襟嘤嘤而泣。
“我已经到周教导那儿承认了,是我在施先生宿舍里偷看来的。找不着你,他们先急死了,顾不上这事了。你这么可以这样,你害人啊!”汝月芬的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
看着泪眼婆娑的汝月芬,阿德的心在颤抖。
另一盏灯的灯晕忽东忽西地摆动着,阿钟搀着娘踉踉跄跄走进野地。
汝月芬呼哧呼哧擦去眼泪,拉着阿德迎上去。娘过来了,阿德缩头勾肩等着娘,以为娘会请他吃耳光,但娘没有。
“…快点回家!”娘一把捉住他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领他回家。
汝月芬举着灯走在他们前头,把他们领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上。她走得很快,将他们拉下一截。
“当心当心。”阿钟对蹩了一下脚的阿德娘说。他给阿德和他娘照亮。
“走慢点,行不!”阿钟又对走在前面的汝月芬喊道。
汝月芬在不远的茅草丛中用足尖轻轻地拨弄着什么。
“嗳!”汝月芬应一声,照直向小桥走去。
走到汝月芬方才驻足处,阿钟让阿德和阿德娘等等,特地弯进路边的那堆茅草丛中,东寻西找。
“喔哟!”阿钟原地一蹦叫一声。阿德探身看去,只见风灯下,有一滩蛋壳蛋清蛋黄糊在一团杂草上。那是一窝被碾碎的蛇蛋。阿德想起桥下那位汉子的话,心头一沉。看着汝月芬轻飘飘的背影,他一脸困惑。
“快点出来,当心蛇!”娘催促阿钟,阿钟连蹦带跳地回到路上。
汝月芬站在桥下等他们。她的身后有一缕如烟似雾的灰白色云条,弯弯曲曲衬在黑色的天幕上逶迤而下,象似一条可以由此平步青云的天道。
“你踏碎蛇蛋干啥?”阿钟问汝月芬。
“…不留心呀!”汝月芬讷讷地说。
“不留心?”阿钟狐疑地说。
“不留心有什么不可以的!”阿德不喜欢阿钟这种样子。
“今儿要是找不着你,你是不是就不回家了?”娘锐利地看着阿德这样问,她的鼻涕滴在了阿德的手上。
阿德心头又是一沉,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一走进藕河街街口,他们便遇上了周教导和女施先生。周教导脸色惨白,情绪异常低落。喉咙里咕噜两声,但什么也没冒上来,他和女施先生都没吃晚饭。女施先生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粉汗涔涔,很落拓的样子。他们刚从阿德家打听消息出来,看见阿德他们眼睛同时一亮,压抑着一脸惊喜,同声道:“找住了!”
汝月芬退后一步,让到阿德身后。
“你躲哪去了,你说呀?”林立生旋风般地从女施先生背后闪出来,粗声大气地喊道。他忘情地擂着阿德肩膀,鼻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学堂里的先生全体出动了,再找不着,我们准备挖地三尺了。好了,天大的事明儿再说,今晚好好休息!”周教导摸摸阿德头顶,矜持地笑笑。
“我们还要通知其他先生呢。林立生同学,你到镇东头去找徐先生他们说一声!”女施先生嘘出一口长气对热气腾腾的林立生说。
“这位同学,你去镇西大桥候吴先生他们,说人找着了!”周教导不知道阿钟叫什么,但他知道阿钟是学堂里的学生。林立生和阿钟接令而去。
周教导女施先生抬脚走开时,阿德头上被娘狠狠地敲一毛栗子:“给周教导施先生再会!”
“周教导施先生再会!”阿德嘟嘟囔囔地在他们身后喊道。
周教导女施先生如释重负地向他们摆摆手,走了。娘依然千恩万谢,一迭声地赔不是。
周教导女施先生说话时,始终未看汝月芬一眼。汝月芬深深地垂下脸去,阿德感到心尖一阵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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