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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红蛇女(连载2)
发信人: -_-guyuecaofang(古 月 草 芳)
整理人: kira_zms(2002-01-25 18:10:05), 站内信件
    女施先生把阿德领到教舍门口时,阿德从一片眼睛中立即认出了她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他心里一紧,感到一种厚重的喜悦从天而降。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她相遇。阿德慌乱地避开那对眼睛,看着自己胳肢窝里的布包。他就叫娘用这块红布来包书。  
  “他叫卞德青,是你们的新同学。来,大家认识一下。你…!”女施先生把手搭在阿德肩上,站在讲台上。她的眼睛,在圆圆的镜片后面看着靠门第一排第一张桌子的黑皮。阿德顿时感到扫兴极了。黑皮始终在搔头挠腮,他嚯地起身,不服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哈松!”  
  黑皮又蓬地一声坐回去。他起立坐下,都把桌子弄出很大声响。瞧他那样,没有湖边的事,阿德也知道,这货是个惹事生非的胚子。  
  阿德站在讲台上很不自在,那些个名字和人,他大都觉得很是模糊。  
  “汝月芬。”碎银般的声音,铮铮琮琮发散开来。阿德心头一阵糯软,极熨贴。红衣女孩在前排静静地起来,又静静地坐下,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卞德青!”阿德在下一个人未说出名字前,弯小腰低声道。  
  教舍内一片哄笑。汝月芬和阿德都闹了个大红脸。女施先生也笑了,搭在阿德后肩的手松开了,那手一直让阿德觉得实在很重,很重。  
  “嚓啷嚓啷…”老校工摇着黄铜手铃走过门口。玲声响过,男施先生随后就立定在门框中央,整出一个“囚”字。这个发现,令阿德很开心。  
  他坐在哈松的位置,哈松愤愤不平地坐到这组的最末一位。女施先生对阿德说:先坐在这儿罢!他一直希望能分到红衣女孩汝月芬这一组,但没有。从这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半爿汝月芬。自金鸡湖边碰见后,他打听过几回。知道她的名字后,他又几回回象急行军似地走完整条蚌壳弄。可是未能再见她,也没闹清她在弄内什么地方住。最后一次却碰到黑皮,黑皮打着唿哨叫人,然后双眼如螯,盯死他走完整条蚌壳弄。他心虚极了,敲小鼓似的。从此,他再也没有涉足这条弄堂半步。  
  男施先生教国文,课上得比曲老先生好,但阿德听得稀里糊涂的。  
                   
  “林立生,眼睛怎么还在动呵?”女施先生坐在讲桌后,头也不抬地说。她在批改作业薄子。  
  夏日里下午课前,学堂规定必须在课桌上小睡片刻。虽然来了两年了,但阿德仍然不习惯,没有一次睡着过。听见声音,他赶忙虚开眼看看过道对面的林立生。林立生用力闭紧双眼,眼睫和毛边袖口上的丝丝缕缕一起微微地抖颤着。他那用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簿有一半露在抽屉外头。阿德想这些簿子迟早要落在地上的。  
  汝月芬好象睡着了,半边脸搭在双臂上,腮红似霞。她的鼻翼均匀地扩张着,气息如兰。一双红格子布面的方口鞋上有一副宽宽的搭配,上面有一粒乌黑锃亮的钮扣,晶晶发亮。  
  阿德怎么看,那粒黑钮扣怎么象她的眼睛。这种眼睛使他想起一种动物,梦似的定洋洋定洋洋的眼睛。但他想半天记不起来,反正象一种什么动物。  
  他现在感到他每天似乎只是为了看见汝月芬,才活到这个世上的。每当假期,他独自被关在房里,趴在窗口向蚌壳弄方向眺望时,心里总是泛起一丝甜蜜的忧郁。这时候,他宁肯自己是只猫,纵身跃上对过玲玲家的屋面,他估摸过,他跳得过去的。然后跨越千万道如龙行蛇走的屋脊和风火墙,轻轻地踏着鳞次栉比参差错落的屋面,直达汝月芬家中。除了这个汝月芬而外,这个世界一无生趣。阿德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愈来愈孤独,愈来愈郁怒,整个儿生活也是愈来愈糟糕。  
  教舍里的空气是慵懒的,一种带有几分肃然的那种慵懒。在这种广大无边的慵懒中,阿德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起来。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  
  阿德立时警醒地睁大双眼,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她的一咎乌发在风中微微飘拂着,腮帮上烙着几道衣袖的皱折印迹。周围仍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和女施先生的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阿德又闭上双眼。  
  女施先生正正眼镜,理理鬓发,鹰隼似的眼睛扫视一周。然后蹑手蹑足地下讲台,走出门去。她的脚步声由轻而重地消失在长长的廊檐尽头,阿德早就发现女施先生几乎天天如此。  
  没有睡着的人,谁都感觉到身上那份无形的重压被撤下。教舍里有一阵轻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一个两个三个…小脑袋从桌上抬起来,象荒原鼠一样张目四顾。  
  黑皮悄然离座,老一套,哈着腰沿教舍四壁狂奔一圈,坐回去。稍息,又出行狂奔一圈。这杀胚在学堂里拽得要命,他蚌壳弄的小弟兄全在这儿念书。除了动不动就哭叽叽哭叽叽的阿钟,阿德的哥们一个也没在这。  
  “噹……”校工伯伯的摇铃声,由远及近。校园里轰地一声,跟炸了窝似的。  
  教舍里那一片睡眼惺忪的眼睛,多半是女生的。阿德精神气很足地看一眼汝月芬,她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还睡着。他觉得她特别犯困,老象睡不醒似的。  
  “嗨,醒醒,要吃晚饭了!”黑皮到东到西,粗声大气地拍打几个还在梦中的女生。他又走到汝月芬桌前,长脸上满是笑意。阿德很担心黑皮的爪子,再去拍打汝月芬。但她不待黑皮触手,自己醒来了。阿德松了口气,双手撑两桌,荡空着站起来。她一脸倦意,比没睡前更加疲乏。  
  黑皮对汝月芬呲牙一笑,走开了。他悠然自得地张望着,忽然他的眼里飘过一丝猎者见到猎物时的惊喜。黑皮大步走到仍然酣睡的林立生面前,猛地一拖课桌。林立生当即一头触地,跌翻过去。那几本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簿哗啦一声散在讲台四周。  
  “先生来咧!”男男女女夺门而入,将林立生的作业簿踩作一团。林立生抚着额上一个大青块爬起身捧着簿子,发出碎碎的啜泣声。  
  黑皮狂笑着闪到阿德跟前,欲往自己座位奔去。  
  阿德想都不想,双手再撑课桌,腾空而起,将黑皮踹出去。黑皮连滚带爬地撞在讲台上,象一只猪肚似地缩在地上。  
  汝月芬在座位上一声惊叫。  
  黑皮当时象条汉子似的,拍拍身上的灰,硬撑着走到他面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有种!  
  女施先生面孔微红,娇喘吁吁地走进门,一见林立生课桌斜横,一地狼藉便厉声道:“怎么回事?”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学了一遍,但谁也没提阿德。  
  “哈松同学,到走廊里站着去!”女施先生吩咐道。  
  已经回到座位上的黑皮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一片哄笑中走出门外。他临出门,毒毒地瞥了阿德一眼。阿德不由得心头一凛。  
  黑皮早先,动不动鞠一躬,逼仄嗓门,拿出一副娘娘腔叫声:“卞德青!”。入学堂前,爹做事的钱庄里的账房先生一小儿与人殴斗失手戳瞎人一眼,账房先生夫妻先后投井身亡。爹有言在先,如阿德往后再与什么人动手,就将他剥皮抽筋。因而,他一直忍气吞声。虽然小冲突时有发生,但都没有动手动脚。黑皮这一眼,意味着这两年他完全白忍了,他的好日子也就此结束,甚至什么时候连去蚌壳弄口头那爿酱油店买买酱油醋的路上都会充满凶险。  
  阿德突然有点愁肠百结。  
                   
  他很清楚他和黑皮昨儿午后的事没完。昨天下午今儿早上在路上时,他每一根神经都很紧张。但什么事都没出。  
  爹中午在钱庄用饭。看见阿德一脸新鲜血痕,娘紧皱着眉头把饭菜端上桌来。阿德执意不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娘也不问。娘从来就这样,啥事都放在饭后处置。阿德闯祸了,娘总关照爹:吃过饭,把这小赤佬给我拾掇拾掇。这一套是从老外公那儿来的,饭前如何如何,吃进去都不长肉的。“那他妈的,这顿饭吃得怎样提心吊胆就不管了哇!”阿德曾撩开帐子问外公。  
  “是马脸同学!”娘见阿德放筷就问。她一直管黑皮叫马脸,阿德说过班上数黑皮最痞。  
  阿德仰起一张划碎的脸点点头。在刚才放学回来的路上,黑皮一迎上来,他便当胸一拳。两人刚扭在一起,黑皮竟挠碎了他的脸。这他妈的也太娘们了,他开始鄙视黑皮,便越战越勇。没交手时,他以为不一定打得过黑皮,黑皮很块。于是,阿德先出手,不过,单打独斗,他并不怯乎,只要不被人压在地上。要不是男女施先生和徐先生去商业食堂吃中饭,远远地大喝一声。还不定谁吃亏谁赚便宜呢!他和黑皮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各自逃散。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娘有些气急败坏。  
  阿德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在几年中,他什么时候吃过败仗?顶多也是个两败俱伤。谁也没输没赢。  
  阿德闷坐在哪,任凭娘去唠叨。那怕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只要不吭气,挺着!最先败下阵来的是爹和娘。  
  他现在不要阿钟他们来叫他一块到学堂,他喜欢独享上学路上的那段好时光。看看时间差不多,阿德挟起红布包,摔门而去。  
  “你立功了你,跟我回来!”娘追到门口。  
  阿德头也不回地站在当街。  
  “我等一息去学堂!”娘的口气明显软下来了。  
  “你去学堂,我就再也不进学堂!”  
  娘愣住了,她蓦地感到儿子长大了。  
  “这只短棺材。”她低声骂道。  
  阿德不知娘这是骂那个竹行老板的儿子,还是骂自己。他觉得从前傻着咧,一有祸事,什么怯怯地看看娘,看看爹,马上开口自辩。别吭声,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再不就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们反而没戏了。这一招很管用,阿德有点得意,虽然脸上火烧火缭的。  
                   
  阿德踢着一粒石子,那是一粒溜光圆滑的石子,跟了他好一段时间了。他总把这粒石子,踢到学堂门口,用足尖撸到一个隐蔽处,下学时再踢回家去。  
  路边的冬青树枝头结满籽实,沉甸甸的。他采一把冬青籽。这些籽多半生青碧绿,也有些是淡紫色的;籽的顶端赤紫,中间如褪色一般又呈淡紫,收到尾梢仍是青绿色的。他有时为此很愤慨,这么悦目的东西,竟不能吃。他把青籽撸下揣进兜里,其余的任其从指间漏出。青籽生硬实在,待会一见黑皮就拍面掷他脸上。  
  日头白花花地洒满一地,新马路上到处是三三两两往学堂去的学生。他们边走边玩边聊,象似马路边上的那条小河,漫不经心,拖拖沓沓。  
  阿德小步踢着石子,走到三岔路口。有一条岔路直通他原来念书的私塾,他去过好几回,那儿已大不如从前。读书声稀稀落落,院内冷冷清清。几次他都没有进去,接替曲老先生的那位先生说阿德是灾星,阿德走后,陆陆续续走了很多孩子。  
  不论早上中午,每到岔路口,阿德就开始东张西望,一到这个地方,这个时辰,那个红恍恍的身影有时会在他前面不远处飘飘忽忽的。  
  他的眼睛一亮,用力一脚将石子踢得远远的,大踏步赶上去。  
  小风轻轻地吹拂着她头顶上一对红蝴蝶结,蝴蝶结忽东忽西,活物似地随风轻扬。她的身姿婀娜娉婷,如微微绽露花苞的红莲,鲜洁美艳。  
  阿德与她保持一段适中的距离,往学堂走去。  
  在一块念书也这么两年了,但他一直没能和她说点什么。她总是那么文文静静地坐在那,摇头点头,不出一声。不象那些傻屄疯丫头,成天价唧唧喳喳,老家贼似的。还啥时候都爱扎个堆,连他妈的上个茅房也结块而行。  
  阿德知道自己成天惦着这个人,与人说话,总想着她能听见看见。先生提问时,他举了左手举右手。这样做也全是为了这个汝月芬,他是要说给她听的呵!如若答错了,他是肝肠寸断,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出错。谁答得出来,谁就是他的仇人。但她从不正眼瞧他,昨儿他和黑皮交手,她也未置一词。有时真叫人沮丧!幸而,她对所有的人都那样,这也就罢了。  
  前面路边有一条黑巷,里头住着个疯婆子,她家人一不留神,她就冲出弄堂,在新马路上指天骂地。他们谁都知道,没一个敢贴那边走路,别给一把搭进去,煮煮吃掉。  
  款款前行的汝月芬突然返身回顾。她牵动着小口樱桃,但什么也没说。犹豫片刻,汝月芬黑幽幽地看他一眼,走进学堂大门。  
  这一眼看得阿德心口一阵乱跳,他涨红着脸稍作迟疑,又大步地跟过去。  
                   
  午睡睡到一半时间,汝月芬身子一颤,醒了。阿德的座位还是空着,女施先生的位置也是空的。  
  黑皮眼睛发呆,趴在桌上发愣。  
  她轻悄悄地向门口走去,黑皮将长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汝月芬走完铺满方砖的阴凉过道和长长的木地板回廊,凭着异常模糊的记忆,上楼下楼,绕了大半圈,仔仔细细地辨认一间间毫无区别的房间。  
  汝月芬在一间门窗玻璃都被细心糊上申报纸的房间门口立定,踌躇再三,轻轻地叩响房门。门内没有一点儿声响,但她仍敲个不停。笃笃笃笃笃…,门猛地拉开一半,徐先生的短发根根直立。他一脸怒气堵住门生气地说:“乱敲什么,敲什么!”  
  徐先生高大英俊而又威猛,学堂里有不少女先生和女生都很喜欢他。汝月芬原来也很喜欢徐先生,但从现在起,她再也不会喜欢这个徐先生了。  
  房间里满是新鲜的胶皮味道,她知道在她从未进去过的里屋门后,有几个开线破口的足球和铺着申报纸的棕垫。  
  汝月芬垂下眼睛怯怯地说:“找施先生,施芳先生。”  
  “施芳先生怎么会在这,回教舍去!”  
  铃还在一路响着,教舍里开始沸腾了。黑皮伤心地看着汝月芬出去进来,林立生用手背擦着口涎。  
  汝月芬坐下不久,女施先生进门了。她的头发有点散乱,眼神有点慌张。  
  “有事吗?”她扎着双手问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的汝月芬。  
  “卞德青在潘家巷躺着,出好多血。”汝月芬冷冷地扫一眼黑皮。  
  教舍里掀起一阵小小波澜。大家七嘴八舌互相询问,林立生从座位上吃力地站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黑皮。黑皮低下头去,用大姆指甲狠刮桌面的油漆。  
  “哈松,到走廊站着去!”女施先生向黑皮喝道。  
  黑皮躬着腰低着头到走廊,面壁而立。  
  女施先生在门口差点儿与男施先生撞个满怀。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男施先生气冲冲地问。  
  “…回头再说!”女施先生领着汝月芬出门就小跑。  
  “回自己坐位上去!”男施先生凶神恶煞地喝退也想跟出门去的林立生。  
  黑皮也抬脚就往教舍里走去。  
  男施先生疑惑地看着女施先生离去的背影。  
                   
  阿德眼前一片红光初现时,他就慢慢醒过来了。醒来时,阿德直觉收紧的头皮脸皮颈皮一阵刺痛,他抬抬手,脑袋里一片金属声大作,只好一动不动地依墙而卧。一地的冬青籽浸于一团干血之中,这次亏吃大了。  
  巷内和新马路上空无一人,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歇息一阵,阿德记起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走到巷口头一抬脚,肥肥大大的泉福就扑出来。他顺势狠命一推,只听见泉福蓬地一声撞墙倒下。但未来得及进退,他便被蚌壳弄的千万只手死死摁住。一阵狂拳狂脚,他便被甩什么似的甩到墙上。阿德眼前当即一片金壁辉煌,后脑勺有一股粘稠的液体顺颈而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黑皮对他当胸大脚踹出,然后心口一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巷口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阿德用力抬头一看。一张细如凝脂艳如桃花的面庞映入眼来,阿德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卞德青,卞德青”一声声碎银般的呼唤声,撞入阿德耳鼓。一只暖暖的小手象一抹阳光,温情脉脉地落在他的脸上。阿德一阵天晕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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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诊所的老方宝在阿德后脑勺的伤口撒上药粉,开始往他头上扎绷带。老方宝没说什么“幸亏送得早,再晚来一会就有大麻烦!”,也没说“怎么弄成这样,杀人啊?”只说阿德不碍事的,他深感遗憾。  
  女施先生撮圆嘴唇,叮嘱阿德几句,她有课先走,让汝月芬送他回家。阿德精神一振,脑袋里一片清凉。  
  “你先出来一下。”女施先生拍着汝月芬的肩说。  
  一到外面,女施先生问道:“你怎么知道卞德青在潘家巷?”  
  汝月芬眼瞅足尖,略一沉思,低声说道:“我上学堂路过潘家巷,见哈松他们在巷口等卞德青,卞德青上课了又没来。”  
  “噢,先生以为你出学堂看过。那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徐先生的储藏室去找先生的?…我进教舍前碰见徐先生了。  
  “我也不知道。”汝月芬的脸和身上的衣衫一样红。  
  “不知道?”  
  “…不知道。”  
  一天鱼鳞状的云,挨挨挤挤地布满天空。  
  女施先生一脸困惑地看看汝月芬,心绪烦乱地走了。  
  “过两天,就可以去翻本!”老方宝乐呵呵地说。  
  很小的时候臂膀摔脱骱,老方宝用掌在他肩臂处一模一捏一撸,将手臂往上一提一推,未等他哭出声来,嘿一声就把榫头接上了。阿德非常信得过老方宝。  
  老方宝利利索索地摆弄着家什,量出一大包药粉,塞给阿德。阿德非常敬畏地看着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粉。镇上人都知道老方宝看伤科,外敷内服就两种药粉。早些年,他走江湖打拳头卖膏药时,也就这两种药粉。  
  汝月芬跟着阿德出门,来时是她搀着他进门的。  
  满头白花花的纱布,阿德愿意。这模样有几分悲壮。走在街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罩衫上的扣子全没了。一阵小风吹开他的衣襟,衣角临风飘舞,阿德觉得很神气。但走着走着,他觉得在那一对墨玉般的眼睛注视下不会走路了。  
  阿德双腿夹裆,步履歪斜,有几分醺醺然。  
  路上不断有人问:咋了,头怎么摔开了?汝月芬一律替他作答,不当心跌的。阿德很幸福,尤其是箍桶匠老爹对汝月芬喊道:“小妹妹,你小哥哥头摔开,不好叫风吹的呀!”汝月芬点头称是,未作任何申明。  
  脸上身上的大片血渍,使阿德生出一种如沙场杀敌归来的豪气。  
  她突然牵扯他的衣角,示意避开迎面来的一位老阿婆。  
  老阿婆精神健旺,迈动小脚蹭蹭蹭地走得飞快。她和他迅速折进一条小弄堂,一路逃开。汝月芬对阿德说,老阿婆是接生的王阿婆。不论在啥地方,一见她就扑过来一把捉住:啊哟喔,乖囡囡呵,快点让阿婆看看呢!  
  “肉麻得很!”汝月芬说。  
  老阿婆仍在四处找寻那凭空消失了的小人儿。接生老娘按惯例,讨要被接生人的胞衣,白烧吃下。病病歪歪的王阿婆自吃掉汝月芬胞衣,百病全无,连折磨她几十年的老风湿也一风吹。她嘴皮子吧嗒吧嗒逢人就讲:真灵呵,真个灵的!  
  汝月芬浅浅一笑,阿德也轻轻一笑。他象吃了人参果一样长精神,因为感到与汝月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和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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