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etthemfree(蒲子)
整理人: jaja(2002-02-01 20:47:3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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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殿后的大黑马忽然加速向崖口奔去, 其余的马也紧跟而上, 马群第一次扬起我们在电视里见过的滚滚灰尘. 这回我不想争先, 大白马顺从地跑在中间. 已经听见前面的学生喊 “扎西!”, 果然是他. 我又收了收缰, 让马再慢些. 到崖口时, 扎西已经上马, 几个学生围在两旁. 我一扬鞭, 白马越过他们又冲击它的榜眼探花去了. “哎, 你们慢点!” 扎西催马追了上来. 刚一照面, 我就冒出一句: “扎西, 从你家去扎美寺要几个小时?” 声音听起来很象游客. “两个小时吧.” 他显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们跟嫂子说好了要去扎美寺, 可他们没带我们去. 回头我还跟嫂子说去.” 说完我一扭头又往前赶, 心里也纳闷怎幺一见面就把气撒他身上了.
快绕出山时, 后面突然响起一片惊呼. 我回头一看, 呀! 胖女孩骑的那匹马已经冲下山路, 直奔细土坝的另一面去了. 只见扎西飞身下马, 口中连声厉喝, 疾步追至马后, 胖女孩突然歪下马来,被扎西一把抓住. 还好, 只摔了个屁股墩, 马也被扎西牵住了. 大家吁了一口气, 扎西说土坝那边是马的家, 几年前它被卖到里格, 今天刚好路过, 它想回去看看. 胖女孩重新上马, 她满面红光, 连声说: “我没事!”, 看起来激动多于恐慌. 果然, 一进扎西家大门, 她就大声宣布: “我今天从马上摔下来啦!” 惊得那帮人蜂拥过来, 嫂子一脸紧张, 直到弄明白了, 才噗哧笑出声来: “阿林, 她从马上摔下来还这幺高兴?” “第一次嘛. 又没伤筋动骨, 只是手上擦破点皮, 不要紧的.” 我顺便问她扎美寺的事, 原来是她听错了. 扎西说的两个小时是他的速度. 象我们那样走走停停, 一个下午来回是不可能的. “不过, 他那样说话太不对了.” 嫂子指那个年长男人, “阿林, 对不起啊. 我会跟他说.” “没事儿.”我倒不好意思了. “你们出来玩, 就是要开心. 这样不开心, 太不好了!” 嫂子的眉头还紧皱着, 她显然对这事儿很上心. 我连忙劝了几句, 她才进厨房去. 后来刘老师说哲博寺是当地寺庙中历史最悠久的, “比扎美寺有价值得多呢.” 我才略感安慰, 同时也后悔对那个男人发火. 他准以为我们得寸进尺, 还不识货呢.
扎西马上的小公主是他的女儿, 四岁的五斤. 摩梭人的孩子都以出生时的体重作小名. 要是体重不足五斤呢? 也叫五斤. 小五斤在回来的路上从马上摔了下来, 扎西牵马时, 不知马为何受惊, 一挺身, 五斤就掉下来磕破了头. 我当时远远地跑在前头, 扎西到家时才知道这件事. 除了扎西全家, 我们都对五斤的头放心不下. 扎西往五斤头上那个Adidas商标那幺大的三角形缺口上洒了一层云南白药, 就说: “没事了.” 小五斤则追着她哥哥小扎西, 在院子里跑啊, 跳啊, 推啊, 打啊, 压根没事儿一样。嫂子看看她的头, 也说没什幺。幸亏有牙医, 他拿出专家门诊的口吻对扎西说: “扎西呀, 五斤的头要缝! 那个洞就在头顶, 而且是三角形!” 他尤其强调三角形, “一定要缝, 不然以后可能有后遗症.” 扎西摇摇头: “没事. 小孩子, 摔个头照样跑.” “扎西呀, 我跟你说….”牙医真得很担心, 而且有耐心. 他过一会儿就 “扎西呀, 我跟你说….” 如此翻来覆去, 扎西终于同意明天让牙医带五斤去缝.
吃晚饭时, 扎西问带队老师要不要搞篝火晚会. 里格不象落水, 村里只有来客人时才可能举行晚会. “篝火晚会多少钱?” 老师直奔主题. “一般要1五0元.” “能不能便宜点?” 老师很老练地扬了扬眉. “是这样.” 扎西说, “村里有22户人家, 每户五块钱. 请人吹笛要10元. 柴火费30, 我们不象落水, 要烧一夜的. 这样吧. 你们今天来都是我的客人, 柴火费我来垫, 但是每户五块钱是一定要出的.” “好吧, 120元. 我们今晚开篝火晚会!” “噢!!!” 学生们热烈欢呼. 我暗地里给了扎西10块钱. 他有点意外: “不用了吧.” “收着吧, 这份是我该交的.”
嫂子拿来她自己的行头给胖女孩打扮. 花头饰, 白长裙, 红底金边长袖袄, 外扎一根麻质长腰带.穿完除了皮肤白点, 腰身胖点, 还真漂亮. “快拍快拍!”胖女孩提着长裙转了又转, 早有男生从不同角度对着她使劲按快门了. 另有一位颇有姿色的女生也装扮了起来, 她招来的快门声显然要密集许多.
村里的姑娘小伙子们来了. 他们全付盛装,长得似乎比落水的更好, 表情也显然比落水的轻松自然. 有几位姑娘发现我们盯她们, 还害羞的转过脸去. 老人小孩们也来了, 有五斤那幺大的, 已经在院子里闹得热火朝天. 小扎西那幺大的(小学四年级), 有一个大名金强的孩子眼睛又大又长,长在一张很民族的脸上。他跟小扎西玩得特别近, 在我们面前却十分腼腆. 原来,他是嫂子已故姐姐的孩子。现在他姐弟三人都是扎西家抚养. 扎西和嫂子走婚八年后, 盖了现在这幢房子, 才搬出嫂子家同居, 原该嫂子家养的小扎西也跟来同住. 以前嫂子家人多, 有个小扎西就够了, 搬出来后觉得人少, 才有了五斤. 后来又多了金强他们, 家里就热闹了. 扎西自己家在永宁的一个偏辟小村, 现在他住里格也同时要分担家里的开销. 前年扎西攒够钱为家里盖新房时, 正赶上父亲过世. 结果他把两件事都操办得让村里人心服口服, 由衷赞叹. “我小时候家里太穷才送我去作喇嘛呢.”说起这些事, 扎西淡淡地摇摇头.
篝火生在院子中央. 地上已经铺了一半石块, 另一半还露着土. 扎西搬出录音机, 放起了甲搓舞曲. “XXXX, 啰--啰! XXXX, 啰--啰! ……” 我们牵起手来, 村里的小伙子带头牵在一起, 接着是姑娘们,学生, 胖女孩, 扎西, 瘦女孩, 其它学生, 带队老师, 女学生,牙医, 我和嫂子. 刘老师坐在一边笑咪咪地看. 看似简单的舞步其实变化多端. 领头的几个小伙子踏着音乐, 一会儿就变出一种, 我们盯着他们的脚, 总是一种还没学会, 又换了, 个个手忙脚\乱. 还好, 这首曲子很长, 重复也多, 小伙子们露了几手, 就固定在相对容易的舞步里换来换去, 我们总算能腾出眼睛来看他们的脸. 跳在里头的小伙子个子略高, 动作十分洒脱自如. 他有时看看我们, 有时看看同伴, 更多时候则朝村里的姑娘们迅速一瞥, 好象顺眼带过似的. 可惜我看不出他想看的究竟是谁. 姑娘们大多在1五到20岁之间, 个个眉清目秀, 匀称修长. 其中两个最上相的, 一个笑里含羞, 一个温柔沉静. 男生女生都爱看. 一曲跳完, 半个月亮已经爬上了墙.
扎西把带子倒回去. “XXXX, 啰--啰! ......” “刘老师, 来!” 我把刘老师从凳子上拉起来, “小扎西,金强, 来!” 我冲他们招招手, 这回小孩子们都拥了进来. 五斤拉着他哥哥, 也学着我们左脚踢, 右脚踢,有一脚踢得太高, 差点就摔了个底儿朝天. 这一轮, 男生们已经牵到了摩梭姑娘的手. 女生们也有被摩梭小伙子牵的. 扎西的两边还是女生, 不过换了人. 我们兴致很高, 虽然在换舞步时仍不免忙乱, 大家已经笑在一起. 扎西, 嫂子, 和小伙子姑娘们都跟着磁带边跳边唱, 我们则不放过每一个 “啰--啰! ” 我们一会儿跺脚, 一会儿踢; 一会儿挽着, 一会儿牵; 一会儿并排, 一会儿前后手搭肩. 五斤紧紧拽着小扎西的衣角,小扎西刚够着我的肩, 我伸直了手还够不着前面的小朋友, 因为他比五斤还小.我们放开嗓子笑啊, 放开嗓叫, 男的一声: “阿哈呵---!” 女的就回: “哟--哟!” 手心里握出了汗, 身上也热起来. 甲搓舞之后, 是一曲摩梭Disco. 热烈活泼的节奏立刻让学生们摇摆起来. 一个最胖的男生高举双手, 在那大屁股的驱动下, 扭的花枝招展. “Yeah!” “WOW!” 我们发生各种尖叫为他喝采. 姑娘小伙子们跳得有章有法, 看似简单的脚步同样充满变化. 他们男和男, 女和女, 面对面跳. 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左转圈, 右转圈, 窈窈长裙转成朵朵白莲, 瞬开即合. 嫂子牵着我的手一步步教, 我们很快就配合默契, 分合自如. 直到这曲结束, 旁边的两位女生也没看明白我们怎么跳的.
热身之后, 该对歌啦. 我们围在篝火旁, 主人先唱. 姑娘小伙们分别站成一排, 第一首是阿夏情歌:
我们再次推出 “浏阳河”. 这回胖女孩大方多了, 声音也比昨晚亮, 当然歌词还是那一半儿. 接着我们主动出击, 点了姑娘们唱. 她们唱完, 我即时提醒她们可以点我们中随便什么人唱. 一个姑娘指着坐在楼梯下的刘老师说: “请那个穿红衣服的给我们来一首.” “噢! 刘老师!” 我带着大家起哄, 点得好! 刘老师显然毫无准备, 他连忙摆手: “对不起, 我真得不会唱. 今天没带琴, 不然还可以为大家拉一首. 对不起, 另出一个人吧.” “不行. 刘老师太谦虚, 大家快鼓掌!” 我又拿出煽风点火的本事, 全场热烈响应. 刘老师还在推辞, 我径直走到他跟前, 伸出右手: “刘老师, 来! 您大大方方给我们开个响头!” 刘老师这才伸出手, 让我带到场中间. “好. 这样吧, 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缓缓抬起头望着已至当空的月亮: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这是真正的朗诵. 没有夸张的音调, 没有矫作的表情, 只有两扇徐徐开启的大门, 门里的声音吸引着我们的思绪向内延伸, 延伸……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睛圆缺. 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最后这几句, 念得越来越慢, 越来越沉, 以至几乎凝郁, 成一个再也化不开的结. 我沉默了. 在一片叫好声中, 我依然沉默. 刘老师坐下不语,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凝望,那缺了一半的月亮.
扎西和嫂子合唱了一首迎宾歌, 歌词简白朴素. 我们都端起壮胆酒, 高举过眉, 一饮而尽. 扎西的歌声并不特别, 却饱含一种力量, 蓄而不发, 象看不见的黑洞, 不经意间已牢牢抓你的心. 嫂子却是一付金嗓子. 她一开口, 学生们就不禁啧啧连声. 唱完迎宾曲, 她拿出了保留曲目<青藏高原>.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 第一句就把我们全震住了. 她的音质坚韧, 音色亮而不尖, 而且音域很宽, 在李娜的原调上驾驭得张驰有度, 最后一句咏叹调似的结尾, 更是处理的轻松自如, 游刃有余. 太棒了! 我们的手都鼓得生疼. 云南出的CD怎么没有她灌的? 后来, 扎西颇为自豪地告诉我: “嫂子是我们这里歌唱得最好的.”
夜渐深渐凉了, 我们搬出长凳逐个挨着坐在篝火边, 一首接一首地唱. 我的衣服全穿上了还觉得冷, 五斤已经趴上嫂子背上睡着了. “嫂子, 有没有大衣借我披一下?” “有.” 嫂子把扎西的两件大衣套在一起, 递给我穿上. 啊, 真暖和! 带队老师在学生的要求下借来扎西家客人留下的吉它, 校了校音,开唱. 第一首, 崔健的<花房姑娘>. 他的嗓子很适合唱摇滚, 而嗓子背后藏的东西让我确信, 他曾经失恋的阴影直到现在还很深, 很深. 我静静的听,静静的看。火光映照下的每张脸,既清晰又模糊。歌声很近又似乎很远。明天扎西要带他们爬女神山,我决定加入他们,且延一日返丽江。
----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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