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hard_rock(蛮子)
整理人: clarafire(2002-01-16 22:18:0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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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对羊
夏天敏
一
德山老汉被人从山坡上喊回来的时候,一直懵懵懂懂地搞不清为啥事。当时老汉正弯腰撅腚地刨土,就听见顺生鬼喊呐叫地喊他快回村去,情形就像他家的房子被烧了、娃娃着水淹了样急切。成天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山,德山老汉也木讷、笨拙成大山了。顺生拽着他的袖子下山来,只知道有个大官要见他,想不清这个大官为啥要见他,也没杀人放火抢东西。想不清也就不想,反正见就是了,管人家见了干啥呢?
才到坡脚,就见到村口的空场上停了十几张蒙满灰尘的小车。德山老汉是没见一回小车的,就是大卡车,也是去年到乡政府领救济粮才看到的。这地方偏僻,走上几十里才见得到一个小村村,从来没来到小车的。德山老汉用手摸摸细皮嫩肉的小车,心疼地咂嘴。跑这老远来干啥呢?一山的石头疙瘩,一山的黄土白尘,作贱车呢。
村子过年样热闹了。才到村口就听见娃娃些叽叽喳喳的叫声,就见到婆娘些窜来窜去母羊发情样兴奋。村里光秃秃的土墙上,不知什么时候竟贴了几排标语,那标语不是用石灰水写的土黄土黄、霉里霉气的,而是写在鲜亮的红得滴血的红纸上的,那是只有过年贴春联才用的红纸呵。咋个恁个舍得,一大张一大张贴在墙上呢。一个土黄色的村子,因了这几多鲜红的标语,变得活泛起来,就像婆娘出嫁时才穿上红袄的样子。德山老汉看得眼涩涩的流下许多浊黄的泪来,于是看人也就更模糊了,谁是谁也认不清。
一切都仿佛是做梦似的,德山老汉将眼睛擦得看得清人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似乎是在看电视。他看到他家低矮的土房前,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电视上的人。男的都穿着西装、穿着茄克、穿着皮鞋;女的都穿着短袖衬衣,扎着皮带,或者穿着裙子,虽然像那小车样都蒙了一层灰,还是天仙样鲜丽。村子灰蒙蒙的,他家泥土舂的土房灰蒙蒙的,杂草苫的房顶有多少年了也说不清,风吹雨淋,黑黢黢的恶心。门口那堆作燃料的海垡,平时金贵得很哩,现在黑黢黢地像堆牛屎样戳眼睛。这些光鲜的人往门口一站,房子就丑陋得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德山老汉被村支书扯住,往一人身边引,众人呼啦啦地山潮水涌地向一人涌去。那人个子高高的,身体胖胖的,额头很亮很亮,头发朝后梳去,脸色红润,鼻梁高挺,还是双下巴呢,只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戴着一架又宽又大的墨镜,乡场上算命的瞎子戴的那墨镜,比起来就叫人觉得好笑了,像儿童玩具似的。那人脸上是灿灿的霭然的笑,伸出双手,就将他的手捉住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道闪光像旱天扯的火闪,把德山老汉惊得七魂出窍,“咔嚓、咔嚓”的声音响个不停。老汉茫然而站、惊魂未定,又见两台黑乎乎的机器伸出大嘴,在他周围闪个不停。老汉的魂被摄去了,脸木怔怔的,眼里空洞,了无表情。
粗壮得像条牛似的乡长温柔成小媳妇,他说这是地区的刘副专员,从城里灰尘扑扑地来看望乡亲们,来扶贫。德山叔,领导没忘记我们呐,你还不感谢。德山老汉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晓得说啥,只一个劲地点头。他腰又驼,越发像鸡啄米了。
德山老汉像块浮柴似的被人拥进屋去。乡长、村支书也忙着招呼大家坐。那屋里有什么可坐的呢?几个草墩,也散了草辫歪歪斜斜地放不稳屁股。乡长迅速地扫瞄了一下屋里,将一个不算歪斜的草墩抬来请刘副专员坐,刘副专员将外衣交给秘书,刚坐下去就歪了一下,差点跌倒。乡长焦躁,叫人去找凳子,刘副专员用手止了,打消了促膝谈心的念头。就站着说话。问的话都被村干部抢着答了,仿佛这家是他们的,他们比德山老汉还熟悉似的。
德山老汉那屋也真叫人目不忍睹了。那是什么样的屋呵,土舂的墙裂了许多许多的口子,最长的一道从墙根脚裂到墙头,娃娃儿的手都伸得进来。终年的烟薰火燎,屋里黑漆漆的。楼很低,刘副专员高大的身躯往屋里一站,就顶天立地了。那楼其实是些树枝枝搭成的,七翘八凹。屋里只有一个说不清年代缺了一扇柜门的碗柜,靠墙角挖了一个火塘,火塘边用土舂了个台阶,就是坐的了。屋不大却空旷开阔,丢个石头也打不到啥的。刘副专员这里瞅瞅、那里摸摸,脸冷得掉得下水来。神色凝重,眼里有了忧伤。屋里人多,但静如亘古。记者们也不敢乱拍乱摄了。刘副专员见火上吊着一个黑漆漆的大吊锅,吊锅里噗噗地冒出一股难闻的说不清什么味儿的气息,他揭开锅,见里面是些黑糊糊的稀泥样的东西,间杂着几个拇指大的洋芋。问是什么东西?德山肚里正饿得咕咕响,这些人不来,或许早已呼噌呼噜咽进几大碗去了。心中不悦,就没好气,说是晌午饭嘛。刘副专员惊得合不拢嘴,问什么煮的。“羊贴根叶。”“啥羊贴根叶?”乡长说路边沟边长的一种叶片很厚的野草,一般是喂猪的。“喂猪的?!”刘副专员很惊愕很气愤:“你们就让群众吃这种野草,群众是猪?”乡长委屈:“这高原山区,一年不是霜冻就是冰雹,地里种啥没啥……”刘副专员恼火:“不要谈客观条件,这些我知道。”说罢起身去看堆在耳房里的粮食。有什么粮食呢?也就是不大的一堆鸡蛋大的洋芋,还有一堆新鲜的荞叶尖,再就是半瓮没碾过的荞子。刘副专员问一年差几个月的粮?德山老汉搓着松皮般的手:“差多少呢?差多少呢?”他茫然地望着大家。乡长说问你呢,差多少说多少。德山老汉甚至羞涩起来:“一年到头都饿着,说毬不清差多少。”刘副专员摘下墨镜转过脸去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圈有些红了。
刘副专员执意要上楼去看,乡长想劝,见刘副专员愠怒的样子就忍了。所谓楼梯,其实就是两根手臂粗的木杆绑些木棍。人踩上去,吱吱扭扭地叫人提心吊胆。乡长敏捷,先上去了,费了些劲才把刘副专员拉上去。扛摄影机的小伙子差点连人带机跌下来。人还未到楼梯口,一股浓烈的馊臭味扑鼻而来。刘副专员本能地掩鼻,但也只是扬了下手,抓虫子似的。好一阵才看清上面啥也没有,七翘八凸的树枝搭的楼上,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山茅草。墙角是一堆鱼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乡长说他一家三口睡这儿呢,姑娘十多岁了,也挤着睡。刘副专员投说话,空气沉重凝滞阴郁而惨淡。刘副专员流泪了,浊重的泪水悄然流下脸颊,打得小楼摇摇晃晃。记者刚把镜头对准他,他猛—扭头,悄然下了楼梯。
在火塘边,刘副专员一语不发。他将德山老汉的小女儿揽到怀里,说好好读书吧,只有读好书才有出息。他开始搜口袋,将身上的400多元全交给德山老汉。老汉惶恐得不行,这么多钱,他一生人也没摸过,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人家的钱呢。老汉甚至想人家是不是看中了自己的小女儿,要买去做女儿呢。德山老汉莫名其妙地将小女儿扯回自己身边。木呐呆板的眼里有了惊慌,有了恼怒:“不,不,我不要钱!我不要钱!”乡长看出他的意思,说:“你把钱收下,这是刘副专员的一片心意,帮助你解决生活困难,帮助你脱贫呢!”刘副专员将钱压在德山老汉手掌上,镁光灯扯火闪样闪起来。随同来的人也纷纷将手伸进口袋里……
二
刘副专员和德山老汉一家结对子的消息,使大山深处的黑凹村激动兴奋了好一阵子。村子荒寂,平日无事总爱蹲墙根、晒太阳、瞎聊。那几日德山老汉家密密匝匝蹲满山里汉子,婆娘娃娃些挤在门外,探头探脑听他们神聊。每天都有人反复地问刘副专员在他家讲了些啥、做了些啥,给了多少钱。有人认定刘副专员已收德山的小女儿做干姑娘了,结对子不就是结亲家么,结了亲家不就是亲戚了么?有人问那小伙子肩上扛的是什么玩意,会不会把人的魂摄去?那些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娘们往小本子上记些啥?德山老汉究竟得了多少钱,有钱不要吃昧心食,拿出来打酒大家吃。德山老汉嘴拙,老也讲不清爽,老也答不明白,急得嘴角淌白沫。德山的婆娘是哑巴,哇啦哇啦地激动,乱比手势,众人不理他,任她自去激动,只一迭声地让德山买酒喝。德山忍着心疼买了酒,用土碗盛着喝转转酒,日子节日般喜庆,过年样滋润。就有人说德山的宅基风水好,地气足,早上屋顶冒出的气一团一团地不散,主富贵。不是么,人家副专员多大的官呀,和他结对子了,这对子是随便什么人能结的么。结了对子就是亲戚了,有这样的的亲戚,吃喝还用愁么?
德山老汉爱听这样的话,德山老汉觉得浑身舒服,德山老汉觉得腰板上的劲似乎比过去足了,佝偻的腰也直了许多,眼里的阴郁、呆板也少了许多。那些日子,德山老汉成了全村人的景仰,走到哪里都有人仁仁义义地招呼,不是喊去吃饭,就是喊去喝酒。吃饭必尊他为长,让他坐上八座。酒他不喝别人是不敢喝的,菜他不夹别人是不敢夹的,连村支书也尊着他,村支书家杀猪吃刨汤,只请了村长和村小的王眼镜,另外就是他。村支书在吃饭时狠起劲地往他碗里夹腰花、夹猪肝,连他的亲家王眼镜也没夹一筷子。村长不断地给他敬酒,像孝敬亲爹样的。末了,俩人央着他,要他进城去找刘副专员要笔扶贫款子。村里穷得掉得下毛来了,村小烂得像猪圈,村里的浇灌渠早就淤平了。连人吃猪喂的水都要到几里外的小黑箐去挑。村支书说德山大叔吔,这事只有你办得成,乡长去都枉然,你办成了,全村人给你烧头香,给你送匾。德山老汉高兴归高兴,但他是实实在在的憨厚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心中有谱,不敢踩着鼻子就上脸。但又不敢回绝村长、支书的情,人家请你吃刨汤为甚,恁好的东西没人吃了?人家尊敬你为甚,过去连正眼也没人看你。现在你人模狗样了,不要让人背后戳肋巴骨骂先人。德山为难地搓手,一脸为难的样子,嘴里哼哼哈哈说不清楚。村长酒已上脸,猛的就发作起来:“德山老汉,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不要狗坐轿子不服人尊敬,你为啥和刘副专员结对子,不是我们牵头人家认得你是毬大二哥,现在还拿起架子来了。”德山老汉被村长吵得懵头懵脑的,急出一头的汗水,嘴哆嗦着,“我,我啥时拿架子啦?牛养……马下……才拿架子。”德山老汉委屈得老眼里蒙上一层泪花。老汉才有的一点自尊又被村长吵得丝毫不剩。村支书赶紧劝:“顺达,你咋能这样说呢。你没见德山大叔正在思考咋办呢,就西皮流水说些啥。”眼镜老王也说:“就是,就是,德山大叔咋会看着那些娃娃不管呢,他正想咋去才好呢。”
日子漠漠的,山坡漠漠的,村庄漠漠的,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只出些漫无际涯的卵石和黄黄的尘土,只有无边的亘古的寂寥和慢慢流淌的日子。已是春末了,村尾的几棵白杨树还没发芽,坚硬如戟、漆黑如铁的几棵刺老苞树,瘦弱、孤寂地绽几个芽苞。德山老汉在黄土的海洋中有如一座礁盘,定定地在高原黄土的灼热的土浪中刨着-没有希望的荒凉。天旱、冷凉、又多霜,这高原大山的顶部,种啥无啥,种啥啥不长。荞子耐寒、洋芋耐寒。粗贱如德山老汉,但荞子、洋芋也难得有好的收成。叶片儿刚出齐,一场霜下来,荞子洋芋嫩绿的叶子,就成枯黑的叶子的,手一捻,就成粉末顺手指流下来,连洋芋都没吃的了。但地还得种,德山老汉虽然答应村长去找刘副专员求人情,但节令到了脖嗓眼儿,能丢掉节令么。德山老汉就这样地耐耐心心地刨地、耐耐心心地看着日子从—锄—锄的锄动中流失。
德山老汉直起软耷耷的腰,他的腰似乎永远没有直起过。他举起手来罩住眼睛,定定的看着远方,看得眼睛酸涩了,渐行渐远直到空无的山地边上什么也没有,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高原的荒原上太空寂了,有一棵树就会有一棵树的絮语,有一棵草就会有一棵草的叹息。但荒原上只有绵绵不绝的连接远天的卵石,卵石会叹息么?当一阵阵轰隆隆的响声自黄土地的另一端传来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当这样的声音渐渐消失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叹息。
德山老汉这次是坚信这种声音是冲自己来的了,他就固执成一株拮曲的残树,定定地朝那地方望去。许久、许久,那声音终于由地下而地上,由混沌而清晰。那声音是一团灰尘,灰尘怪兽般在黄土地上奔突,渐渐地滚落进村里去了。德山老汉毫不犹豫地朝坡下走,他下坡时失去了往日的稳重,连奔带跌、趔趔趄趄走成童年的状态。德山老汉被卵石绊了一跤,膝盖、手掌被擦出血,细碎的砂子嵌了不少在肉里,老汉粗躁地抹抹,又飞哒哒地跑。
果然,那车就停在德山家门外的敞地里。老汉认不出车的品牌和好坏,在他眼里凡是会跑的都是好车。那车前有座位后有车厢,车厢上有个木笼,里面竟站着两只羊!德山看着座仓里,隔着茶色玻璃啥也看不见。他觉得胖胖的高高大大的刘副专员正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正凝神,乡长和村长出来。村长说德山大叔,你看啥?我们等你好一阵了。进屋,老汉焦虑问刘专员呢?刘专员呢?德山老汉从来没有这样地思念过一个人,结成对子了,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多大的官呀,连乡长见了也低头顺脑的,人家对自己却始终是个笑脸:一辈子狗样卑贱,活到这份上也值了。乡长黑着脸,说刘副专员没来,人家管着几百万人的地区,你以为就像你赶乡场啥时想去啥时去。
德山老汉就失望,肚里掏心掏肺地难受,手上脚上的伤就疼起来,脸色也白起来。前次来,刘副专员给了钱,又交待乡长、村长一定要好好帮他脱贫。人家连口水也没喝,老汉心里一直欠疚着。在村上,老汉见刘副专员爱吃这里的炒面。当时,村里用一个新的雪白的瓷盆抬了一盆满满的炒面来,又有人抬了满满一碗白糖来。村小最漂亮的小刘老师加水放糖搅拌均匀,用秀气的小手捏成团。村长又叫人用新瓷盆盛了清水来,请大家洗手。德山老汉看见提小本本戴眼镜的姑娘、扛机器的小伙洗了一盆又换一盆,心疼的牙齿发酸。那水是从五里外的山箐里挑来的呀,起个大早,一早上也就是挑一挑水。村小小刘老师最先将捏成团的炒面递给刘副专员,刘副专员吃得很开心,胖胖的腮帮子更胖了,一鼓一鼓地叫老汉心疼。德山老汉认定刘副专员爱吃炒面,暗暗下了决心要做一袋最好最好的炒面送给刘副专员。
德山老汉手温热温热的,他想起了刘副专员握过他的手。德山老汉想起压在他手上的钱,更忘不了刘副专员说的我们结成帮扶对子了,你的贫困就是我的贫困。你不脱贫,我的心就不安的话。德山老汉更忘不了那张帮扶表,上面还有刘副专员红朗朗的章。德山老汉一辈子没用过章,他用大拇指醮了鲜红的印色一按,这一按,他的魂就永远按在那张白白的表上了。
然而,刘副专员没有来。
德山老汉自然失望,他瞅瞅那袋悬在梁上的炒面,连口袋也是新买了白布做的呢。
乡长说德山大叔,你别瞎张罗了。我进城去开会,刘副专员买了两只外国高级羊送给你,这是两只珍贵品种的羊。县畜牧局也只有几对,值钱得很呵!你一定要把这两只羊喂好。记住,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政治任务,在山区要脱贫,只能发展羊子。刘副专员不放心,叫我随时将情况向他汇报呢。
随行来的人将羊子从车上抬下来了。两只羊个头好大哟,羊角弯弯的,嘴唇粉红而娇嫩,眼睛外国人似的凹而蓝,蓝得深邃。羊身上的毛白得耀眼,没有一根杂毛,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山区的土羊身上的羊屎疙瘩、污泥粪草糊满一身,眼角上永远糊着眼屎,瘦骨伶仃。这外国羊咋像外国人那样高大,站着有人的腰高,神情傲慢而冷漠悲哀,像被流放的贵族。这么高贵的羊使德山老汉一下子卑怯起来,紧张起来,这羊,能养好么?就像人家白白胖胖的外国人,叫人家住茅屋吃苦荞巴巴吃烧洋芋,能壮么?
乡上的牧畜站兽医按乡长的吩咐向德山老汉交待:这羊是美奥利羊,以美国奥霜羊为父本,以法国达利羊为母本繁殖而成,羊毛细度为66—77支,体侧净毛率99%,净毛量15公斤,体侧部毛丝自然长度30厘米左右……德山老汉听得脑壳胀大,手脚抽筋。乡长烦躁,对畜牧兽医吼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孔夫子的鸡巴文皱皱的了。你讲的我都记不得,不要说德山老汉了。你讲点通俗好记的,咋个才喂得好这羊的经验,让老汉照着去做。”年青的畜医脸腾的红了,口变迟钝了:春季牧草枯交替,气温寒未去,要选择背风暖和的地方,要做到顶风出牧顺风归,多吃嫩草少跑路,要给羊加钙,要给羊补体,黄豆面、红糖水、麦麸子搅拌在一起,早晚各喂一次;夏季要抓青,要做到顶风背太阳,抓腰勤灭虻,多洗澡、多梳毛、多饮水,水要清洁,加碘加盐……。德山老汉听得一身起疙瘩,额上的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我的妈呀,这不是养羊是养爹了。我爹活着还没这样精细呢,这羊,能喂好么?!
那两只外国羊望着他,公的那只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像村上的青光眼刘瞎子,母的那只蓝眼仁多白眼仁少,像以前下放来的一个资本家的姨太太,它们眼里竟然都有鄙夷的神色,德山不懂这个词,但看出了看不起他的意思。心里愤愤:日你洋先人,老子管你土的洋的,该吃干草一样吃干草,有毬啥了不得的。
乡长焦躁起来,不要念你的经了,将羊子交给德山大叔,喂好喂坏,喂胖喂瘦,喂了生儿带崽两个变成五个、五个变成十个就行,增加效益、改变贫困面貌就行。但有一句话德山大叔你要牢牢记住,这是政治任务,你是刘副专员结对的脱贫对子,喂出问题刘副专员的脸上往那里搁,我们对得起刘副专员么?德山大叔,这羊值一千五、六百元哪,是刘副专员用工资买的……
德山老汉的心猛的坠下去了,他感到一阵晕眩,飘飘乎乎虚弱。他感到这两只羊压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儿还要沉重。他的腰更佝偻了,背更驼了。
乡上的人还从车上拿来一大包衣服,是刘副专员一家捐给他一家的衣物,长的短的,衣裤、裙子啥都有,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老汉把个浊眼看得清纯了,一股暖流轰隆隆淌过,这刘专员呐……但心里更沉重了。
乡长他们要走,村长从背后踢了德山老汉一脚。老汉突然想起村长交待多次的任务,急忙拽住乡长的袖子:“乡长,我想搭车进趟城。”“进城干啥?”“找刘副专员要笔款。”“要款?你不要丢底现形了,才送你羊子又要去要?”“不,不,是村上要的。”“周顺柱,给是你叫德山大叔去要钱?不要耍这些小聪明了。要要你自己去要,德山大叔去要钱你帮他喂好羊子?”村长不敢吭气。望着乡长已上车,才愤愤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去,你时常往刘副专员家里跑,谁不知道你的小九九。
德山老汉解下悬在梁上的那袋炒面,追出去,就只见一团黄尘早已滚去很远、很远。
老汉眼里有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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