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fs294979(白鹭·过客)
整理人: supraboyqd(2004-02-04 18:31:3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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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中国史,农民造皇帝的反,确是封建社会改朝换代的动力。但在争夺过程中逐渐形成的领袖
人物,不管是成功的,还是不成功的,真正出身于农民阶层者,真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劳动者,是并不多的。通常,都产生自农村中好逸恶劳的躁动一族,也就是农村流氓无产者。由于
他们具有坚定的“革命”性,野蛮性,破坏意识,盲动力量,亡命的痞子精神,所以,很容易在斗
争中脱颖而出。
而黄巢,更属于这类痞子中训练有素的先锋,起义前,他就是一个私盐贩子,起义后,追随的
王仙芝,也是一个私盐贩子。盐作为封建王朝重要税收来源,历来统治者对其生产销售的管制,采
取极严密的措施。然而,极大的利润,自然诱发极大的冒险;而极强的镇压,也就难免遇到极强的
反抗。所以,私盐贩子干的这种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以生命为赌注的危险行当,残忍,狠毒,亡
命,冒险,破坏,毁灭,嗜杀,劫掠,便成为职业习惯。
暴虐趋于极端,与疯狂无异。所以,食人,又算得了什么,如果黄巢需要这样做的话,连眼皮
也不会眨一下的。这大概就是一千多年来,从官方史书,到稗官野史,所有描写黄巢的章节,看不
到他的一生,曾经有过任何人性流露的缘故。
无论正史,野史,对于黄巢的评价全是负面的。可近五十年来,历史教科书告诉我们,那是封
建统治者站在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上,对于农民革命运动及其领袖人物的诬蔑。无论如何,农民革
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然而,若是从黄巢之乱的唐末起,至五代,至北宋,至南宋,中华民族
的总体国势,一直处于不断削弱的过程之中,这也是无庸讳言的事实。因此,不禁疑问,黄巢吃了
那么多老百姓的这场农民革命运动, 究竟对历史起到了推动作用,还是起到了促退作用? 对中
华文明起到了张扬作用? 还是起到了戕害作用,作实事求是的考 察,平心而论,答案必然是否
定的。
都张开大嘴食人了,还有什么“革命”意义好讲? 难道因为他反 对封建统治,披上一件红
色的“革命”外套,就能把他像野兽那样以人为食的举世大恶,忽略不顾吗?
即使退一万步,领袖也是人,作为一个人,按王夫之老先生说,“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
可”,那么,加之于这位私盐贩子黄巢头上的光环,恐怕也就黯然失色了。
像这样经不起唯物史观实事求是地加以考量的“革命”领袖,又岂止黄巢一人。其实,据史书
有关黄巢的行状,这位“革命领袖”,可算是一个乏善可陈的人物。
姚雪根先生作长篇小说《李自成》,这位明末的类似黄巢的“革命领袖”,不管是真实的,还
是虚构的,至少还有一点与毛泽东军事思想合拍的战略战术。这位私盐贩子以“流寇”起家,短期
内也取得过天下,甚至比李自成坐龙椅的日子多得多。应该懂得,“流”,是他们这支起义军的生
命线,只有“流”,才有可能在统治者的缝隙中求得生存空间。最后,居然傻不唧唧地在陈州搞开
了阵地战,壁垒战,围城战,不是存心找绳子套在脖子上勒死自己嘛!
因此,这位先生,一,文不成,始终是一个不及第的秀才;二,武不就,围三百日食人无算拿
不下陈州;三,想招安,讨价还价总谈不拢条件; 四, 当皇帝,进了长安连板凳也未坐热,又
卷铺盖去当 “流寇”。是一个基本没有做成什么,或从来没有做好什么的,让人无法讲出特点和
长处的半吊子。
不过,也许他可算是一个诗人。
清代编纂的《全唐诗》,收诗近五万首,录有他的诗作三首。因为在中国,不光唐朝,历代之
君,都有爱写诗的雅兴。有的写得很好,有的写得很屁。黄巢的诗,属于后者。《全唐诗》,书名
有个“全”字,自然要收黄巢的诗,不过占总量的万分之几,说得过去。解放后,社科院文研所编
的,收诗六百三十首的《唐诗选》,对他破格相待,与王勃、宋之问、王之焕、贺知章同享被选两
首的规格,很显然,编委们是看在革命同志的份上,出于阶级感情之抬举了。在中国诗史上,从来
没有黄巢的份,直到解放后,才获得革命诗人这顶桂冠。这就是中国人的习性了,喜欢倾斜,一倾
斜,臭狗屎也能变成香悖悖,何况黄巢的诗,总还算得上合辙押韵,四平八稳呢!
其中一首《菊花》,“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更像打卦问卜的签词,既有预言的神秘感,也有不第秀才的腾腾杀气;果然,应了这首诗
的谶言,他第一次进长安,还真是什么花都“杀”,连菊花也“杀”光的冬天。
我估计这首《菊花》诗,应该是在公元880 年左右,他挺进中原,直奔洛阳,西岳在望,临潼
不远,都城长安已成为他囊中之物时写出来的。黄巢第一次进长安,是一个应考的举子;如今,第
二次进长安,就是等着当大齐王朝的新科皇帝了。他曾自号“冲天大将军”,以及这首诗中“冲天”
词语,现在他可以踌躇满志地说,那个不让他科举及第的唐朝之天,马上就被他冲破了。
中国的知识分子,似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大多数,属于绝对不敢造反的一群,刀架在脖子上,
宁写悔过书,作深刻检查,痛骂自己为王八蛋,高喊吾皇万岁万万岁,也绝无站直了,任砍任杀决
不低头的气概:一类为极少数,犹如农民中有流氓无产者一样,知识分子当中也不乏个别的痞子型
的人物,黄巢就是这种不甚安分的躁动强项一族。
《新唐书》说他“世鬻盐,富于货。善击剑骑射,稍通书记,辩给,喜养亡命。”
前者,不第就不第吧,落榜就落榜吧,顶多作一首“不才明主弃”的五绝,发发“怨而不怒”
的牢骚而已。后者,就不一定咽下这口气,“巢喜乱,即与群从八人,募众得数千人以应(王)仙
芝,转寇河南十五州,众逾数万。”你不让我当进士,那我就豁出一身剐,把你皇帝拉下马。
宋朝的赵姓皇帝,在总结唐代失败的经验教训时,一是削弱地方政府的实权,不让他们成为唐
代节度使,动不动带部队开到西安灞桥,要中央政府听他的摆布。二就是扩大科举取士的录取面,
使知识分子得以成为政府一员的机会大大增加,免得他们心怀不满,走向对立面。
虽然,这也并非良策,地方官手无兵权,难以抵御边敌,以致疆土日蹙;大量开科取士,政府
冗员日多,只好坐吃山空。但两宋三百年间,特大规模的流寇现象,具有全局性的农民起义,倒也
未曾发生过,说明这样的绥靖政策,未必没有道理。
黄巢似乎也明白这点奥妙,“士”这个阶层,可得罪,也不可得罪。当你坐稳了江山,他们就
成了豆腐,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但是,你尚未坐稳江山,或者,你江山有一点坐不稳的时候,他
们就有可能将你视作豆腐,给你捣点小乱了。
所以,“巢因民谣,有‘逢儒则肉师必覆’之语,遂戒军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称儒者,辄
舍之。至福州,杀人如麻,过校书郎董朴家,令曰:”此儒者’,乃灭火弗焚。“ (清·赵翼
《二十二史答 记》) 当然,如果他果真以这样的政策来笼络知识分子,也许取唐而 代之的不
是后来当过他部下的朱全忠,而早就是他了。如果他能有朱元璋那点耐性,等坐定了江山,再腾出
手收拾那些豆腐也来得及,也许不至于最后脑袋搬家。
我一直怀疑,这句顺口溜式的民谣,出自这位三流诗人的笔下,显然是为他千秋大业着想。最
初还真是像模像样地做出了一些姿态,第一次进洛阳,“丁卯,黄巢陷东都,留守刘允章帅百官迎
谒;巢入城,劳问而已,闾里晏然。”第一次进长安,“民夹道聚观,尚让历谕之曰:”黄王起兵,
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恐。’“
应该说,这是一个颇为不坏的开头,要是黄巢能够坚持下来,也许真能成气候。但是,他率领
的农民兄弟,和原来就不是地道农民的流氓无产者,以及与他一齐亡命过的盐贩死党,以及与他通
声气的痞子型的知识分子,从金碧辉煌的春明、通化、延兴二门,进入长安城,到达皇城中更为富
丽堂皇的朱雀、承天门时,眼前的红男绿女,花花世界,弟兄们一个个眼睛都直了。
当然,首先将眼睛直起来的,应该是黄巢。
从陈胜吴广起,中国全部的揭竿而起者,所有进城的农民弟兄,眼睛都会直的。毛泽东同志在
全国解放前夕,让全党同志读一读郭沫若氏的《甲申三百年祭》,也是有这一份担心在内。再看看
如今挖出来的巨贪,若是查查他们的干部登记表,你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十之八九,都拥有极
好的出身,极好的成分,但由于眼睛太容易直起来,最后终于坐到了被告席上,拉到了法场上。
现在回过头去看黄巢带进长安城的数十万起义军中,有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者,有无以为生,
铤而走险者,有打家劫舍,盗掠成性者,有造反发财,投机倒把者,有匪枭亡命,杀戮为生者,这
些胜利者总不能镇日里在长安城里闲溜达吧? 即使那一水儿被裹胁而从,失去了 土地和家园,
跟着黄巢厮杀过来的地道农民,又如何? 总不见已上尊 号为“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的
黄巢赏赐下来的金银财宝,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于是,“寇”性大作:“居数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
皆杀之。”
史书上称这些在统治者缝隙间辗转作战的农民起义军,为“流寇”,是中国人“成则为王败则
寇”的成败观的反映,不能责备史书作者的势利眼。因为,在“流”的过程中,兼而“寇”之的行
径,历史上所有的起义军,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过的。但夺得政权后,不“流”的同时,也不“寇”,
或少“寇”,坐稳江山的可能性就大一些,相反,超越不过这个“寇”字,也就只能永远为“寇”
了,历史总是这样惩罚那些太沉不住气的进城农民弟兄。
遗憾的是,黄巢和他的起义军,始终也未摆脱掉“流寇”状态,一路征战过来,所经之地,旋
即放弃,都是雨过地皮湿地一掠而过,既不派兵驻守,也不建立政权,而抱着吃大户的迫不及待,
去攻打下一个目标,这就注定了他最后失败的结局。甚至拿下长安以后,居然不继续派兵马追赶逃
亡的唐僖宗,而是忙于登基,忙于封官,忙于找女人充实三宫六院。那么,他的数十万军粮匮乏的
战士,有什么理由不去大“寇”而特“寇”呢!
第二年,有人在尚书省门口,贴小字报,写了几句打油诗,嘲讽新任尚书的尚让。此人也是一
个盐贩子,立刻火冒三丈,估计一定是本部门的干部或门卫所为,全部拉出来,一个个都挖出了眼
珠,杀死,倒挂在尚书省的大门口。盐贩子觉得还不过瘾,下令把长安城中,所有能写几句歪诗的
人,杀了个精光,不会写诗但识文断字的人,一经检举,统统去扫大街,刷厕所。这一场文化人的
大清洗,三千多人掉了脑袋。
从这次整肃以后,曾经被大齐皇帝聘为翰林学士的,做样子也好,不做样子也好的那位诗人皮
日休先生,便不知下落。于是,黄巢杜撰出的那句“逢儒则肉师必覆”的民谣,便成了一句彻头彻
尾的屁话。
于是,广明元年(880 ) 十二月,起义军攻占长安的入城式,在长 安市史上, 怕是最壮
观的一次, 便成黄巢再也找不回来的美梦了。 “白旗满野,不见其际”,“举军大呼,声振河、
华”,“哺时,黄巢前锋将柴存入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帅文武数十人迎巢于霸上。
巢乘金装肩舆,其徒皆披发,约以红绍,衣锦绣,执兵以从,甲骑如流,辎重塞涂,千里络绎
不绝。“
然而,以唐僖宗为首的统治集团,以及那些离心离德的将领节度等实力派,当然不愿意看到黄
巢取而代之的局面,反扑过来。广明二年(881 ) 四月,在官军的围逼下,黄巢曾经一度退出长
安,倒有点不 怕摔了坛坛罐罐,诱敌深入的勇气,但是,再次攻占,首先他自己的流寇习性大发,
“巢怒民之助官军,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
索性破罐子破摔,再无入城时的长远之想了。
中和二年(882 ) 四月,“诸侯勤王之师,四面俱会。”黄巢起义 军的形势便走下坡路了。
“时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官军皆执山
砦百姓,鬻于贼为食,人获数十万。”黄巢从杀人到食人,大概从此开始,一开始便不可收拾。如
果可以给这位革命领袖后来的食人罪行,稍加开脱的话,也只能说,诱使他走上这一步的,唐王朝
的统治机器,是毫无疑义的教唆犯。
人类的恶行,从来像癌症的基因一样,潜伏在社会机体之中。恰逢盛世,社会如同健康的躯体,
有足够的抵御邪恶的能力,纵使有个别或局部的恶,在受到抑制的条件下,文明、文化、道德、教
育,能够有力量战胜恶的挑衅,即使构成一定程度的黑暗,其危害程度,不至于使历史倒退。
相反,一旦恶本质得到肆意释放的机会,便如癌细胞的转移扩散,整个社会处于失控的状态下,
黑暗压倒文明,邪恶压倒善良,腐败压倒良知,动乱压倒秩序,那么,这个社会只能产生腐朽的政
治,腐旧的思想,腐败的官吏,腐烂的制度,腐蚀的文化,以及使得王朝覆灭的,从上而下的一大
批腐恶的败类。
正是这样的乱世,官方的败类才能按肥瘦论价,卖活人给起义军作食粮。随后,黄巢更创造出
来世所罕见的食人纪录,自然与官方的启发分不开。于是,这种反人类的罪行,便以不可遏止之势,
贯穿于整个唐末,直到五代。食人恶行之频密发生,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黄巢虽死, 食人不止。公元9 世纪末,10世纪初的中国,坠入空 前的黑暗之中。
887 年: “戊午,秦彦遣毕师铎、秦稠将兵八千出城,西击杨行 密,稠败死,士卒死者什
七八,城中乏食,樵采路绝,宣州军始食人。”
同年:“杨行密围广陵且半年,秦彦、毕师铎大小数十战,多不利,城中无食,米斗直钱五十
绍,草根木实皆尽。以堇泥为饼食之,饿死者太半。宣军掠人诣肆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
声,积骸流血,满于坊市:”
同年,“高骈在道院,秦彦供给甚薄,左右无食,至然木像,煮革带食之,有相啖者。”
889 年:“杨行密围宣州,城中食尽,人相映。”
891 年:“[ 孙儒] 于是悉焚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 老弱以充食。”
893 年:“李克用出兵围邢州,辛巳,攻天长镇,旬日不下。(王)镕出兵三万救之,克用逆
战于叱日岭下,大破之。斩首万余级,余众溃去。河东军无食,脯其尸而啖之。”
902 年: “汴军每夜鸣鼓角, 城中地如动, 攻城者话城上人云 ‘劫天子贼’,乘城者
诟城下人云‘夺天子贼’。是冬,大雪,城中食尽,冻馁死者不可胜计。或卧未死已为人所剐。市
中卖人肉,斤直钱百,犬肉值五百。”
906 年:“时汴军筑垒围沧州,鸟鼠不能通,(刘)仁恭畏其(朱全忠)强,不敢战。城中食
尽,九土而食,或互相掠啖。”(以上未注明出处者均见《资治通鉴》)
重新翻阅一过中国历史上的食人记录,使我想起鲁迅先生所写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其
中有主人公这样一段话,实在值得深思的:“我翻开历史一看,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
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两
个字是‘吃人’!”
不管是以“仁义道德”的名义,理直气壮地食人;还是以“革命”的名义,名正言顺地食人,
当然也包括那种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咬人在内,所有打出来的一切冠冕堂皇的口实,不过是中国历
史上非人道,或反人道的全部恶行的遮羞布罢了。
黄巢只不过是这样的“革命领袖”之一,由此,便可知道中国人为了求得自身进步,数千年来,
为这些“食人狂”所付出的代价,真是到了罄竹难书的程度。
写到这里,除了“夫复何言”的摇头感叹之外,还有什么好再说的呢!
(《随笔》2000.5)
---- 菜鸟伴您闯江湖,围城内外共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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