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ladynew(昔我往矣)
整理人: ulrikeyan(2004-08-24 19:45:2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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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拉图斯特拉口中的"蟒蛇"
姑且不谈尼采公开发表的论着,尼采从来没有打算发表的书信、明信片可以证明,"永恒复返"、"权力意志"、"重估价值"的确是尼采想要说的"学说",它们是否就是尼采想说的真理,到一时难以确定。
在据尼采自己说宗旨为"永恒复返思想"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权力意志"已经出现了。在题为"论克服自我"(Von der Selbst-Ueberwindung)一章中,扎拉图斯特拉说到:世界上有两种权力意志,因为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智者,一种是民众。智者身上的热情堪称"求真意志",其实质是要"所有的存在应当顺从"自己,如此意志就是一种权力诉求:"你们意欲创造一个你们可以屈尊崇拜的世界;这就是你们终极的希翼和陶醉"。民众也有自己的"权力意志",这种权力来自他们所相信的善善恶恶的伦理。
这是尼采文本中较早明确谈到"权力意志"的段落,而且说到的是两种不同的"权力意志"。如果我们要搞清尼采所谓的"权力意志",究竟该去把握哪一种"权力意志"?扎拉图斯特拉接下来的"如是说"马上使得这一问题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善用比喻的扎拉图斯特拉继续说:"不智者自然是民众──他们犹如一条河川,河上有一小舟向前漂流,小舟上载有种种庄重的、隐匿着的价值评估。"(如是说:论超越自我)这段"如是说"马上使得我们的关注转到这样一个问题:尼采为什么要谈"权力意志",是在什么语境中谈的?
河川与小舟的比喻,让我想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中国政治古训。Wille zur Macht究竟该译成"权力"还是"强力"意志的争纷可以休矣!民众为河川、智者为小舟,两种权力意志明明说的是统治和被统治的政治关系。值得关心的倒是,既然智者和民众都有权力意志,凭什么就应该是智者统治民众?
两种权力争夺支配权,哪一种权力应该占上风?按扎拉图斯特拉的意思,权力的高低来自价值,权力关系是以价值评价为基础的。真正的价值当然应该货真价实,求真的意志才可能获得真正的价值,因而就应该拥有更高的权力。如果问世上谁应该统治,回答当然是有求真意志的人,求真意志才能辨别价值的真伪、排列价值的高低秩序,统治的正当性就基于这种高低有序的价值秩序。谁在求真?不是君王、也非民众,只有哲人"求真意志"是智者(哲人)的权力意志,因此它应该支配民众的权力意志(善善恶恶)。这里的所谓哲人,看来不像是如今有专业知识的知识分子,倒像柏拉图所谓的哲人-王。
既然更高的权力来自更高的价值,而不是恰恰相反,智者(哲人)就应该展示出自己求得的价值,为什么扎拉图斯特拉又说智者得把自己的"价值评估""隐匿"起来?是否因为"凡民众信以为善或恶的,无不流露出一种古老的权力意志",智者的意志尽管求真,却敌不过民众信奉的价值"古老的"力量?
扎拉图斯特拉教诲了智者的"权力意志" 就是权力者"要当主子的意志"后,马上说到:
你们,价值评估者啊,你们用自己有关善恶的价值和言行行使你们的权力;这就是你们隐而不彰的爱和你们惊魂的光辉、颤栗和激奋。然而,从你们的评价中产生了一种更强的权力,一种新的征服:因它之故,蛋和蛋壳都破碎了。(如是说:论克服自我)
扎拉图斯特拉当时大谈"求真意志",越说越妄乎所以,几乎就要把"隐匿的"真理讲穿,兴奋得忘了这真理本来说不得,必须隐藏:"你们聪慧绝伦的人啊,让我们对此谈个够罢,尽管这不大好;但沉默更不好,真理一旦被隐瞒就会变得有毒。"(如是说:论克服自我)是否为了不让"蛋和蛋壳都破碎",智者得把自己的"价值评估""隐匿"起来?"蛋和蛋壳都破碎"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这段扎拉图斯特拉的"如是说"中,权力意志与重估价值的确显出内在的紧密关联。尽管没有用到"永恒复返"的字眼,但河川不能自己流动,是某种更为自然的东西在使它动,这就是"永恒复返"。然而,相当明显,这段"如是说"的经脉不在海德格尔所谓形而上学"最内在的关联",而在智者与民众的统治关系──两种"权力意志"之间存在政治冲突。所谓"克服自我",听起来是一个道德哲学论题,实际上事关向民众隐瞒真理,"克服自我"就是哲人克服想向世人宣讲货真价实的真理的冲动。那些到尼采的"权力意志"概念中去沉思形而上学残余或者发皇身体权力的人,看来被尼采的其它话蒙骗了。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为什么尼采没有写自传?现在可以有把握这样讲:尼采感到还不到把"隐匿着的"真理说穿的时候。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语言上说是真正的壮举","也许只有《善恶的彼岸》的行业工匠歌手序幕中的精湛分析能与之比肩"。16 果然,《善恶的彼岸》开篇讨论了哲人(智者)"偏见"后,接下来就谈到哲人有这样一种"权力意志的权利":杀死道德的上帝、也就是杀死民众赖以为生的善善恶恶伦理的古老权力,永世不可让民众依自己的权力意志起来造反。末了,尼采斩钉截铁宣称:哲人的权力意志之外,"一切皆无"(善恶36)。这无异于说,只有智者(哲人)的"求真意志"才应该有绝对的、至高的主权。
紧接着,尼采讲了一句奇诡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大白话么:上帝受到了驳斥,魔鬼却没有?"恰恰相反!相反,我的朋友们哪!真该死,谁强迫你们说大白话(popular zu reden)来着!(善恶37)。
尼采在身前未刊的笔记中曾谈到勘称伟人的三项条件:除了"有能力从自己生命的巨大平面出发修炼自己的意志力"和不怕舆论、敢于蔑视"群畜道德"外,最重要的是"不能泄露自己的天机",象《道德经》上说的,"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假如有人识破了自己的真面目,他认为是不寻常的。当他不对自己说话时,他就要戴上面具。他宁肯撒谎,而不想讲实话。因为,撒谎要耗费更多的精神和意志。(意志962)
有一回,扎拉图斯特拉与一个"来自幸福岛的人"出海航行。在船上的头两天,扎拉图斯特拉一直没有说话,船上大多是侏儒,而他是"远游者和冒险家的朋友",与侏儒哪有什么话可说。实在闷得慌,扎拉图斯特拉终于忍不住给侏儒宣讲起"永恒复返"教义,讲得起劲时,突然被心中的一阵狗吠打断:"我如是说着,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思想和隐念。蓦然,我听见一只狗在附近狂吠。"接下来,扎拉图斯特拉做了一个怪异得可怕的白日梦,梦见自己"突然置身乱石丛中,孤独、凄凉,沐浴在萧疏的月光里",眼见一颤抖、哽咽的年轻牧人口中垂着一条黑色蟒蛇,慢慢爬进一只雏公鸡嘴里……(如是说:论相貌和谜)
中国民间有一种"黄道秘术",据说修得这秘术可以赶鬼和施魔(最起码可以让打你的人痛而挨打的你自己不痛)。修炼此功必须在僻静处,尤其不能听见狗叫或被女人撞见,否则前功尽弃(为何非得避女人?《书》上说过:"牝鸡不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修得这秘术的基本功之一,就是练习对自己知道的真相守口如瓶。扎拉图斯特拉做的那白日梦,分明是他泄露天机后产生的恐惧──牧人口中的"蟒蛇"如果非要爬进"雏公鸡嘴里",雏公鸡不被撑死才怪!
口吐蟒蛇的"牧人"是谁?雏公鸡又指谁?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一生中唯一一次明目张胆戴上一副脸谱面具说话,不像在其它场合,用种种隐形面具。从扎拉图斯特拉的如此惊恐,可见尼采何等在意说还是不说自己的真实世界观。
早在青年时期,尼采就被真理与谎言的关系问题搞得精疲力尽。《从道德之外的意义看真理和谎言》这篇文章,尼采身前没有公之于世。文章头三节写得规规矩矩,语言没有丝毫夸张、浮躁、反讽,随后十来节草率得象题纲,似乎没有耐烦心把这个题目再想下去。第一节中有一句话值得注意。
就个人希望保护自己反对其它人而言,他的智力一般多用来作假。但就在同时,由于无聊,也因为必要性,他又希望社会合群。他不得不和好,并从他的王国尽可能消除至少最明目张胆"人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一和平协议带来的影响似乎是通向获得那令人困惑的真理冲动的第一步,从此就有了"真理"一说。(笔记,页102)
扎拉图斯特拉的"如是说"显然没有解除真理与谎言的紧张,尼采还处于说还是不说的两难中。等到《敌基督者》解除说还是不说的紧张,写自传的时刻到来,尼采的日子也满了。这样的结局,其实扎拉图斯特拉早就晓得:"真的,哪里有毁灭,哪里有树叶飘落,哪里就有生命的牺牲──为了权力!"(如是说:论克服自我)。
尼采思想中看来有某种实实在在的紧张──真实与谎言、两种权力意志或者哲人与民众的紧张,这是否才是真正需要沉思的尼采?无论发微尼采的基本学说,还是在"尼采们"之间飘飘然,都可能是尼采所谓"劣等哲学家的偏见"。是否可以也像海德格尔那样说,如果没有把握到尼采说还是不说的紧张,"我们就绝无可能把握尼采哲学,也不可能理解二十世纪和未来的世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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