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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吸血鬼黎斯特第四部幽冥子孙3
发信人: ada129(妙妙)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2-10-26 03:54:25), 站内信件
老皇后靠近我,抓着我的手,让我的脸转而朝向她。 

“难道梅格能什么都没告诉你吗?孩子。”她问道。 

我感到她身上传来巨大的力量。 

“当别的妖怪,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游荡潜行时--”她说:“我曾经一个人经过雪地,去找梅格能,我的力气是如此巨大,就像又翅膀能飞一般。我爬上他的窗子,发现他在房间里,我们双双在城垛散布,除了远处天空的星星外,谁也看不到我们。” 

她更靠近了,手抓得也更紧了。 

“梅格能知道许多事情--”她继续说:“只要你真的够强壮,疯狂就不会是你的敌人。吸血鬼离开自己团体,去跟人类生活在一起;在疯狂之前,会面对一种可怕的、地狱似的煎熬,他越来越难抗拒对凡人的爱恋,也就在爱里,他才开始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情。” 

“放开我!”我轻轻地说。她的凝眸于她的手爪一样,仅仅抓住我。 

“时移岁转,他对凡人的了解,可能远远超过他们自己本身。”她的眉毛扬起,毫不妥协地接着说:“最后,他已不忍杀害他们,也不忍看他们受苦受罪;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疯狂或自焚以外,别无良策能解除他的沉痛。这就是老怪物的命运于结局,这是梅格能亲口对我的叙述。老梅格能的下场是痛不欲生,终而生不如死呀!” 

她终于放开我,从我身旁退后。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低语着,只是低语却像是抗议的嘘声。“梅格能?热爱凡人?” 

“你当然不相信。”她说着,脸上出现那种凝固的小丑式微笑。 

阿曼德也瞅着她,好像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 

“此刻我的话显然毫不足道--”她加了这么一句:“往后,你多的是时间,当能慢慢了解。” 

笑,嚎叫苍凉的狂笑,擦过墓穴的天花板,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墙内的哀号又大作,她兀自仰头狂笑不已。 

注视着她,阿曼德惊骇欲绝。或许在他看来,她散发的狂笑恐怕不是雷声隆隆,而是电光闪闪吧! 

“不,这是慌话,是将问题极度荒谬的简单化!”我说着,头骤然刺痛起来,眼睛也刺痛起来。“我的意思是说,所谓因爱而死的观念,只是一种白痴伦理观的掩饰罢了。” 

我把手放在双鬓上,内心深处,某种致命的痛苦正在渐渐扩散,剧痛使我的视野模糊了,也使我在梅格能地牢的记忆加深了;在臭味扑鼻的地穴,已被判罪的腐烂尸体推里,我想起曾经被囚禁、被喂食,却也难逃一死的年轻凡人! 

阿曼德悲怆地望着我,刚才老皇后的狂笑似在对他拷打,如今换做我在折磨他了。他的狂笑持续不断,声音更似乎越来越大,越传越远。阿曼德伸手向我,好像想碰我一下,却又犹豫不敢。 

过去几个月来,我所感受到的狂喜于沉痛,此际全部凝结在我的心底;我骤然滋生不顾一切的冲动,想再次如在瑞诺的舞台上,大声嘶吼,放声尖叫;此种突来的强烈激动,使我惊慑惶惑,我只有喃喃念着一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喃念渐渐大声了。 

“黎斯特!”卡布瑞在耳边轻唤。 

“热爱凡人?”我念念有词,眼睛瞪着老皇后的非人面孔。却惊恐地发现,黑色的睫毛,在她闪光的眼珠上有如一根根铁钉,她的肌肤好像大理石,却自有生命焕发。“热爱凡人?这需要花三百年的时间吗?”我凝视着卡布瑞。“从第一天晚上,我揽凡人入怀,我就爱上他们了。啜饮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死亡,我非爱不可呀。老天爷,这难道不是幽冥禀赋的精髓吗?” 

我说话的音量渐增,如今已像那天在剧场的响彻云霄了:“噢!你们都没有这种感觉吗?你们的智慧何在?你们的能量何在?太可耻啦!” 

我离开他们身边,独自眺望这个我也身在其中的巨大坟墓,眺望我们头上的潮湿巨大拱顶。这个地方似已从实质转化成为幻象了。 

“老天,幽冥法术让你们尽失理性吗?”我问道:“你们的繁文缛节,你们密闭吸血鬼雏儿在坟墓里,只是一场虚无吗?或是当你们犹活着时就已经是妖怪?我们之中,有谁能够不念兹生兹地爱凡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墙里饥渴的那群啾啾怪叫外;没有回答,除了尼克衰微的心跳声外。 

“好吧,不管如何,且听我说!”我又开口了。 

我用手指指阿曼德,又指指老皇后。 

“我从来没答应出卖灵魂予魔鬼,之所以会制造另外这一位,只不过伸出援手,给她脱离专啃尸骨的众虫咬噬罢了。倘若爱凡人之行为,乃是你们口中的堕入地狱,那么我早就下地狱了。我的命运即已注定,你们大可袖手,就让我们结帐互补赊欠吧!” 

我的语声支离破碎,我喘息不已,手痛苦地戳入头发里。阿曼德走近我,身上似乎闪闪发着微光,他的脸容似不可思议的纯净,却又带着不自禁的肃然起敬。 

“死东西,死东西……”我喃喃念念:“请别靠近我。在这种臭气洋溢的地方,却夸夸其谈疯狂于情爱!那个老妖怪梅格能,他把他们锁禁在地牢里,他怎么爱他们?怎么爱他的掠夺物?就像男孩子爱蝴蝶,却又把蝴蝶的翅膀扯裂开来!” 

“不,孩子,你认为已明白,其实并没有。”吸血女鬼完全不受干扰。“你才刚刚开始滋生爱意罢了。”她轻快地笑着:“你对他们感到抱歉遗憾,如此而已。至于你自己,你不可能即是人又是非人呀,是不是呢?” 

“又是慌话!”我说道,我走近卡布瑞,伸手揽住她。 

“有朝一日,你会是真正恶毒可憎的东西,孩子,这才是你不死的天性哩!”老女鬼接着说:“到那时,你才真正能从爱里了解许多事物,到那时,深深去爱,去了解吧,孩子!”举高双手,她又嚎叫了。 

“该死的家伙!”我愤而诅咒道。接着卡布瑞和尼克,带他们转身走向门边。“你们反正已置身地狱,我决心让你们就留在地狱里啦!” 

我从卡布瑞手臂中抱起尼古拉斯,我们穿过墓穴,跑向楼梯。 

老皇后在我们身后,抛出狂乱尖锐的爆笑。 

我停止脚步,回头一望。她大概像是莎士比亚笔下所写,失心成疯的奥菲丽亚吧! 

“黎斯特,快走呀!”尼古拉斯在耳边轻促,卡布瑞也以急迫的手势催我快走。 

阿曼德动也不动,老女鬼站在他旁边,依然暴笑不已。 

“再见啦,勇敢的孩子!”她大声喊:“勇猛地疾驰在魔鬼之路上!在魔鬼之路上,用你的无尽岁月纵情奔驰吧!” 


当我们飞奔冲出陵墓,那群乌合之众,在寒冷的大雨中,惊慌失措四处溃散;群龙无首的他们,在十分困惑无奈之中,注视我们远离圣婴公墓,走近人潮汹涌的巴黎街道。 

不多久,我们偷了一辆马车,马车驶出城外,往乡间而去。 


我毫不容情的赶驱马匹奔腾,然而身体却疲惫不堪,那种超乎自然的气力,似乎只不过系于一念。在每一个丛林于路边转角,我忐忑不安,唯恐那群赃兮兮的妖魔,又会再一次包围上来。 

无论如何,我用尽心力,从乡下客栈那里,设法取得尼克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还有供他保暖的毛毯。 

我们抵达高耸塔楼之际,他早已不省人事;我抱着他爬上楼梯,来到梅格能最早带我去的顶楼小室。 

他的喉咙青肿,那些妖怪吮吸的伤痕犹在。我让他平躺在稻草床垫,虽然他沉沉入睡,我仍能感受到他的干渴之苦,正如梅格能吸我血之后,那种唇干舌燥的可怕感觉。 

当他醒来之后,多的是酒可以喝,多的是食物可以吃。我知道--如何知道我可不清楚--不管如何,他绝不会死去。 

他白天醒来时会如何呢?我很难想像。一旦小室的门锁上,我知道他一定安全;不管他曾经怎么看我,也不管将来他怎么对我;反正在我入睡时,绝无任何凡人,得以自由在我的巢穴走动出入。 

莫名其妙的,我觉得自己有如凡人,在他的睡梦中走来走去。 

我依然痴痴望他,轻听他模糊混乱的梦--在圣婴公墓的恐怖梦境。卡布瑞走进来,她刚刚去埋好那个可怜的马童;此刻,她的头发纠结成团,充满细碎柔和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蒙尘的天使! 

她低头看着尼克,半响之后,把我拉出房间。在我锁上门后,她带我走到底下的墓穴,在那里,她伸出双手,紧紧揽住我,抱着我,看来她也是筋疲力尽,几近崩溃边缘。 

“听我说--”她终于开口,身子稍稍退后,只是手仍托住我的脸。“等到我们一觉醒来,我们要马上送他离开法国,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荒诞不经故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理论或是意图,我几乎难以了解,我的头脑一片茫乱。 

“你可以跟他完傀儡戏,正如跟老瑞诺的演员一样。”她说:“你可以送他到新大陆去。” 

“睡吧!”我轻轻低语,轻吻她张开的嘴。我眼睛紧闭地抱着她。我似乎又看到墓穴,听到他们诡异非人类的声音。这一切硬是无休无止,绝不饶我呢! 

“当他走掉之后,我们再来讨论别的事--”她冷静地说:“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离开巴黎,在别处一阵子……” 

我离开她,转身走到石棺,倚在石棺盖旁边休息了片刻。自从成为不死幽灵以来,这是第一次我渴望墓穴安静无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左支右绌。 

她好像又说了些什么话。别做这件事,她是这么说吗? 




醒来时,我听到他在大呼小叫。他在撞打橡木的门,咒骂我把他当成囚犯。他的叫声充满了整个塔楼,他的气味从石头的墙穿透过来。芬芳可口!哦,多么芬芳可口!那种新鲜血于肉的气味!他的血于肉! 

她依然酣睡。
别做这件事! 

怨恨交响曲,狂暴交响曲,音符似从墙壁传过来。且把哲学理论拉开,纳入恐怖影像,纳入苦恼折磨,再以语言包装起来…… 

走上楼梯,我好像被卷进他吼叫的旋风里,卷进他芳馥的气味里。 

所有温馨的回忆,点点滴滴全混杂在一起,小木桌闪耀的下午阳光,红色的美酒,小火炉的烟雾弥漫。 

“黎斯特,你听见我的声音吗?黎斯特!”拳头捶打在门上的轰隆声。 

儿时的童话故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巨人说,他在洞穴里闻到有人类的血气味。魂不附体!我知道巨人就要去找生人了,我听到巨人追踪人生而来,一步追近一步。而我就是那个胆战心惊的生人呐! 

景象淡出。
烟、盐、肉,还有动脉的血! 

“这是女巫广场,黎斯特,你听见了吗?这是女巫广场呀!” 

我们俩之间的老秘密,如乐句在发出晦暗的颤音;我们的挚爱情谊,我们的相知默契,我们的内心感受,还有女巫广场之舞!你能抹煞吗?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每件事?你能抹煞吗? 

让他离开法国,送他去新大陆。然后呢?往后一辈子,他会是一个还算有趣,却挺惹嫌的凡夫俗子;自承看过鬼魂,从早到晚谈个没完没了,根本没人相信的话。这一来他岂非更疯狂?最终,他会变成一个戏谑逗笑的痴癫吗?在热闹街道,穿着破烂外套,当众拉琴演奏;从早到晚痴痴傻笑,念念又词;就连流氓无赖,也会即欺辱又怜悯的疯子吗? 

“再一次演傀儡戏嘛!”她曾经折磨说。我是拉线的人吗?唉!反正没有人会相信他荒诞不经的故事呀! 

然而他知道我们的住处,他知道我们的真实姓名,他认识我们的亲戚,他对我们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何况他绝对不肯默默地住到别的国家。更何况它们还会跟踪他,它们不会让他活下去。 

它们现在躲在何处呢? 

我爬上楼梯,走进他尖叫回响的暴风圈里;望着小窗外面的宽阔田野;它们马上会大举而来,它们一定会来;我原来只是孤魂野鬼,后来多了一个,如今又加进尼克。它们哪里肯放手干休? 

最重要的关键是什么?他真的要吗?尼克真明白吗?我曾再三否认身怀玄妙法力,而他再三愤怒尖叫,责我藏私;他的确是要呀! 

抑或我只是在寻找托词借口,其实我早要带他来这里,我需要他,从一开始我就要他。我的尼古拉斯,我的爱!我永恒的期待!所有跟我一起去死,伟大辉煌的愉悦幸福,只有从他身上才能找寻。 

我又更上层楼,更靠近他了;饥渴已在心里高歌;他见鬼的叫声,我饥渴之歌声,加上连我幻化成乐器的身躯,一起在合奏合唱着。 

他的叫声已变为模糊不清,似是诅咒,似是哀鸣;时而晦涩,时而强调;偶尔,他的嘴唇更发出单调的、断续的,灵肉纠缠合一的呻吟,好像心脏的血往外喷出涌流。 

我拿出钥匙放进锁孔,他猝然沉默无声了。他的思潮澎湃过后暂时停息,好像海洋的海涛汹涌过后,全卷进一只神秘的小小贝壳里。 

我试图在房间的阴影中注视他;不是那个我所挚爱,所眷念的,这几个月来朝思慕想的他;不是那个我在人类内心深处,难以抗拒,强烈需欲的他;我试图只注视一个普通凡人,双眼瞪着我,却胡言乱语的凡人。 

“你,你高谈阔论什么善良美好--”眼睛发光发亮,声音激昂翻腾:“你高谈阔论什么善于恶,什么对于错;还有死亡,对了,死亡,惊恐的,悲惨的……” 

这些话语,充满急速膨胀的怨尤仇恨,就好像盛开的花,花瓣怒绽过后,一瓣瓣剥落,缤纷萎顿一地。 

“……而你只跟她分享,爵爷之子又礼物也只传给爵爷夫人,包括什么幽冥禀赋;只有住在古堡里的人,才能彼此分享幽冥禀赋;如此一来,他们就能豁免于被抓到女巫广场,绑在烧油刑柱上,遭受火焚之刑。至于那些老太婆呢,烧呀!反正她已不能织补,小傻子呢?烧呀!反正他又不能耕田。那么,爵爷的儿子赏给我们什么呢?这个狼煞星,这个在女巫广场大哭小叫的小子,他赏赐了一大堆金银财宝,他多么慷慨大方呀!他多么温柔体贴呀!” 

战栗发抖!衣衫汗湿!撕破的蕾丝,露出绷紧光亮的肌肤;坚实的肌肉躯干,正是雕刻家乐于雕塑的体形;红色奶头映照黑色的胸脯,这一切,仅仅只是溜了一眼,就逗得我煎熬难忍,神魂颠倒。 

“这种法力--”他口沫横飞,好像一整天来,他已经热烈的反复说个不停,我的出现与否根本无关宏旨。“这种法力使得所有谎言不攻自破,这种幽冥法力翱翔在万物之上,这是被淹没遗忘的事实真相……” 

不,只是言语,不是事实。 

酒瓶已空,食物已光;他精瘦的胳膊紧张坚挺,好像要奋力挣扎;挣扎什么呢?他的棕发松开散落,他的眼睛巨大呆滞。 

猝然之间,他用手推着墙壁,好像想越墙以逃离我;在模糊中,他想起被吮吸鲜血的情景,那种麻痹无力,那种心醉神迷;他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他想伸手抓住东西以为支撑,然而手扑空了。 

他的念念叨叨停止。
他脸上表情变了。 

“你怎么忍心隔绝我?怎么忍心把我屏诸在外?”他喃喃低语。他满脑子古老魔法,怪谭传奇,他魂游于阴阳魔界,那里宵小鼠辈横行,他陶醉在玄术秘笈的迷离幻境,对自然美好视为无物;秋天的落叶,墓园的阳光,那里能算神奇,根本不值一提。 

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身上发出芳香,恍如香炉的香烟缭袅,恍如教堂的烛烟袅绕;他的心房在胸腔下动脉跳跃;平紧的小腹,因为汗水而油亮发光,汗水也渗湿了厚的腰带;咸的血,血之味,我简直不能呼吸了。 

然而我们是在呼吸。我们呼吸,我们品尝,我们嗅闻,我们感受,我们干渴! 

“你误会一切了!”是黎斯特在说话吗?声音却好像来自别的妖魔,来自另一个恶心可憎的怪物;人模人样地说:“你对所听到所看到的,全部都是误解!” 

“我宁愿跟你分享我拥有的一切!”他又激怒了,他指着我说:“倒是你,从来也不了解。”声音极低极轻。 

“保有你的性命,离开吧!逃吧!” 

“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一切正确具凿!纯粹的邪恶,庄严的邪恶是确切存在的!”他的眼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他突然伸出手,手掌蒙住我的脸。 

“别嘲弄我!”说着,我挥拳而出,太用力了,他的身体不由后仰。惩罚过了,一片安静。我接着说:“当幽冥禀赋传给我时,我最严词拒绝的;我告诉你,我坚决不要,只最后一口气时,我还是推拒不要!” 

“你一迳是个傻子!”他说:“我在就这么说过你了。”但是他正在瓦解之中,他全身发抖,暴怒已变质而为绝望。他举起手又半途停下来:“你所相信的事物根本无关紧要--”他几乎温柔地说着:“很多东西你完全视而不见,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的你,拥有什么吗?不可能呀!”他眼眸的薄雾已化成泪水。 

他的脸容纠结,无言的爱,从他身上流露着倾诉着。 

一阵可怕的自我意识淹没了我,静默却致命的;我觉得自己超越他的力量在泛滥着,而他完全明白;我对他的爱,促使这个力量更加沸腾,也促使我忸怩困窘;猝然间,景象又改变了。 

我们回到剧场的两侧,我们回到阿芙根村镇的小客栈。我闻到的不止是他体内的血气,还有突如其来的惊骇;他退后一步,脸上的苦恼加重加深,对我,这不啻是火上加油。 

他似乎变小,变脆弱;然而同时却也显得更加强壮,更加诱惑了。 

当我更接近时,他脸上的表情全消逝了,眼神却无比的清澄明澈;他的心智敞开,一如当时的卡布瑞也如此敞开一样。在极短的一瞬间,回忆的思潮摇曳着;在巴黎的小阁楼,月光照在覆雪的屋顶,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扯东拉西;在巴黎的街道上,我们携手散布,醉步蹒跚;我们并肩低头,抵挡迎面而来的寒冬骤雨于冷风;我们的未来,是不变的逐渐成长于逐渐衰老,是更多的欢悦,甚至也更多的悲哀;然而纵使是悲哀,仍是真正的永恒不变,仍是真正的永远存在,凡人的神妙正是如此。回忆思潮在他脸上的微光下褪色了。 

“来我这里吧,尼克!”我悄悄低语。双手举起招呼:“如果你真的想,你就一定要来。” 

我看见一只鸟自海边悬崖洞穴飞出来。那只鸟在飞翔之际,海浪翻滚,越卷越高,鸟迎浪势也越飞越高,景象诡异惊慑;天色转成银灰,银灰褪去,天黝黑了;夜晚的黝黑,宁静的黝黑,哪里会惊慑呢?真的,何惊慑之有?然而,黝黑逐渐笼罩,无情的笼罩着天地;只有那一只小小的鸟儿,兀自在风飕飕的荒瘠里,呱呱地叫着。而洞穴空悠,沙滩空悠,海空悠,大地一片空悠! 

所有我曾经喜爱观看的,喜爱聆听的,喜爱用手触摸感觉的全消失了,或者说根本从来不存在;只有那只鸟儿,在空中飞翔,在空中盘旋;它一直飞,一直飞,飞掠过我,也许是飞掠过无一人;它独自拥有穹苍视野,在它单眼所及的单调幽黑之中,了无历史,了无意义。 

我尖叫,声音却出不来。我觉得口里满满是血,每一口吞咽,通过喉咙之后,却犹然是无止境的干渴。我想说,是的,我想说,我现在明白了,明白这种黝黑是多么恐怖惊慑,多么难以忍受。我原来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呀!鸟儿飞过荒凉的沙岸,飞过无限的大海,飞在黝黑里。老天爷,下令停止吧!这比客栈的惊恐更甚,这比雪地里马儿的哀鸣悲嘶更难忍受。只有血液无论如何是血液,心脏呢?甜美可口的心脏,就在那里缓缓跳动着,有如在我的唇边蹑手蹑脚着。 

现在,吾爱,时候到了;我可以吞噬你心脏跳动之下的生命,将你送进混沌状态;在那儿没有神秘需要了解,需要原谅;我也可以带你到我这里来。 

我倏而将他推开,倏而把他紧紧压挤在我的怀里。我所看到的幻象幻觉却挥之不去。 

他的手臂绕着我的颈子,一脸汗湿,双眼深深陷进头颅中。他的舌头长长伸出,用力地舔吮我涌出的血液;是的,用力的,渴望的。 

哦,让幻象停止吧!让鸟儿的飞翔,让无色颠覆的景观消逝吧!在风的呼啸里,鸟的呱呱叫声算得了什么?在这样广阔的黝黑里,痛苦算得了什么?我不想要……我不想要…… 

景象渐稳,渐去渐杳了。 

一切戛然而止。阒寂,无边的阒寂袭来;安静无声。他分割而去,我推他而去;他几乎摔倒,手伸向嘴,血仍如小溪一般自下颌涔涔而流。他张嘴欲叫,嘶喊无边;虽然又血,干涸无声。 

远在他之外,远在挥之不去的景象--冷酷的海,孤寂的鸟--可怕景象之外,我看到她站在门边,她如圣母玛丽亚般的金发,垂披在肩上。她以最最悲痛的表情于声音说:“灾难呀,我的儿子!” 


到了午夜,很明显的,他不肯说话,不肯出声回应,也不肯用自己的意志力稍稍一动。他只是静静的,无精打采,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如果死亡曾让他受苦,他没有表示;如果崭新的视野使他欣喜,他也没有显露。甚至饥渴欲念,也没让他有所反应动作。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是卡布瑞,曾经静静观察打量他,迄已好几个小时;此刻拉着他的手,替他梳洗,替他穿上新衣服。她选了黑色羊毛外衣,我所拥有少数色调深沉外套之一,加上朴素的麻布衬衫,使他看上去有些古怪,像一个年轻的神父,却失之太严肃,也失之太稚嫩。 

在寂静的小室里注视他们,毫无疑问的,我知道他们的思绪彼此可以沟通。不作一声的,她指引他修饰穿着,不作一声的,她送他坐回火炉边的椅凳。 

最后,她说:“他现在应该去猎食了。”当她瞥着他时,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站起来,好像是被绳线所牵引一般。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离去,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响着。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偷偷摸摸的,抓着大门栏杆,注视着他们走动,两个似猫的鬼魂,轻灵地走过旷野。 

空空荡荡的夜晚,躯之不去的寒冷爬行过来包围了我。我走向火炉边,火炉的火,也躯不了寒,也暖和不了我。 

无边的空悠空荡!还有无边的安静阒寂!我告诉自己,这正是我想要的。在历经巴黎的恐怖奋战,我最想要的就是孤独,就是寂静。然而突来的领悟却在心底咬噬着,有如一头饿昏了的野兽在大门咬吞;我知道,如今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看见他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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