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neptunefish(鱼小咬)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1-11-26 22:55:4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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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春来得特别早,早得有些毫无知觉,一夜梦醒,树上的桃花便全碎了,我觉得,这是一种征兆,就像每一场压轴好戏之前的演出,同样也是这般仓促无力。
和煦的阳光打在脸上,像女人的胭脂,又或者是桃红的影子,我慢慢地走进院子,遍地是新鲜的尸骨,原本还光亮得如同锦缎上的永恒,脚一辗,便黑夜一般的沉寂。
在这样的清晨,于院内品用早餐一定是人生一大享受,想到这里,我便唤起玉娘,她是我的娘子,此刻,应该正在厨房做饭。
一张含笑的脸应声而出,我说把早饭端出来,我们在树下用餐吧,笑脸便倾刻间变成隔夜的硬馍,我知道自己的得意忘形又闯了祸,接踵而来的,又将是汹涌无尽的唠叨。
“相公,离赴京赶考的日子也不算远了,这个时候,你应该想着多读几行诗书,而不是随风飘零的春花。”
扬溢的兴致倾刻间坠成脚底的残花,我一甩手,快步走向书房:“那好,早饭送到书房里来吧。”
我承认自己已经变得那样脆弱,与画墙上那幅牡丹春睡图时的轻狂少年简直判若两人,这要得益于母亲的一句威胁,她说过,她不能不送给我一条束缚的铁链,结果,玉娘就真的来了。可是母亲并不知道,玉娘不仅仅是一条铁链,她是巫师手中的神器,甚至能把人的魂魄收拢,母亲当然不可能知道,她死了,然后可能是极乐。
玉娘几乎是在母亲入殓的同时开始变本加厉,因为在这一刻,她身上背负的是两个女人的理想,她说她一定、至少也要当上名副其实的夫人。我于是惊异地警觉,祖上留下的这所安静小院已经塞不下她的心了,而我,似乎必须责无旁贷地做一具提线木偶,只因为我是他的夫君,她用一世韶华换取的赌注。
隔天,友人仲凡邀我出游,说是在三百里外发现一处绝景,仅仅说到这里,我的脑子就没跟上他的巧嘴。各地的名山大川我早就一览无遗,与其说是去看风景,不如说是去看心情,很久没有这样抛空一切的游历了,就连辉宏的记忆,都显得苍白无力,可是玉娘该如何是好,如果她知道我要再次抛却四书五经前去游山玩水,后果可想而知。
无奈之下,我只得处心积虑地从街市上买来一支珠花,然后留书出走,只希望她见了压在信笺上的礼物,别记恨太久才好。
这一次远游,让我相信了命运。
到达紫云山脚的时候,所有的当地人都露出惊恐之色,他们说别上去,所有上山的人都败兴而归,有一些人甚至没有回来,这是一座充满诅咒的地狱。
我和仲凡却因此兴奋起来,顺着山路向上攀登,这里的确是一处奇特的景观,沿路有许多耸立的怪石,并刻有各种不同的字迹,不知是因为年久风化还是书写潦草,我们什么也辨不出来。出于好奇,仲凡随意碰了一块,结果未出百步,就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接着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没了呼吸。
他死了?
我急促的双手随着他的呼吸瞬间凝固,浓密的乌云终于占据了我的头顶,仲凡轻蔑的笑意方才还滞留在我的眼底,怎么转眼就成了痛苦的狰狞。我一步步向后退,有些失态的,脑子里浮现出玉娘紧迫却又安静的笑容,此时的她,应该正在卧房的纱窗下,黯然神伤吧?
在手心感到冰冷的同时,我的心跳终于突破嗓眼,像极致过后的平静,消退得无影无踪。我知道,我摸到了一块石头。
真的是一块突兀的石头,若不是镌刻于上的诡异字符,它看起来与普通的顽石并无区别。一瞬间,我开始恨这些字迹,掏出随身的匕首,疯狂地报复它们。然而,深刻的字迹不但未见消退,颤抖的双手还被刮出一道道血痕,仿佛刀尖根本就是瞎了眼睛,冥冥之中被施了咒语。
我被疼痛震慑得呆住了,血像妖异的绸缎缠绕着手指,且愈来愈紧,我的眼睛在鲜红的照耀下逐渐变得迷离,意识也随之瘫痪。就在这时,一阵琴音自林间传来,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索命鬼魅怨毒的咒骂,我得救了,是的,得救了!超脱的笑容自嘴角扩散开来,我挣扎着起身,向天籁传来的方向艰难游移。
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凄清的石路上绽开一朵朵颓丽的花,扭曲却不影响它们的瑰丽,我在花园的尽头终于找到了一座古庙,残破、冷清,却透着月一般的玉光,也许是又一次的历险,但我义无反顾。
门是虚掩的,但用尽全力也无法推开,不知是不是我太过虚弱的缘故。正准备动用最后一口呼吸扯动干裂的喉咙,琴声却突然停止,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过,一名妙龄红颜,飘然而至。
她轻轻地惊呼,尽管是惊呼,却比方才听闻的一切仙音妙乐还要清脆流利,我低垂的头颅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上仰去,先看到的,是那只系在腰间的铃铛。这绝对不是一只普通的铃铛,也许这世间所有的怪异都云集到了这座山上,只是这只铃铛却没有山间怪石那样妖冶的寒气,相反的,它透出的是天阙的祥瑞,尽管看上去冰冷,却是那种清怡的冰冷,如同盛夏的一捧雪莲。更令人称奇的是,仅仅是望了它一眼,我周身的疼痛便舒缓了许多,就连肆虐的鲜血,也停止了反叛。我再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个绢秀的“紫”字。
“你……是男人?”
她没见过男人?
“你碰了那些石头?”
她知道那些石头?
思索突然中断,然后在檀香中袅袅延续,我知道自己终于昏倒了,更知道在这段中断的记忆里是谁在悉心照料,月上柳梢,如果不是白天那段惨淡的历史,这会是个素雅的夜晚。
又是一阵铃铛,摇曳的裙摆擦着地面向我贴近,我想装睡,却已经来不及了,雪白的裙摆终止于我的榻前,如静夜的昙花。
我的惶恐在她的明眸皓齿下变得软弱,直至消散,没想到我们还能说起话来,并说得很好。她告诉我,山间的石头是上古时期从天而降的符咒,每一块石头都有各自的咒语,仲凡碰触的就是亡命石,碰到它的人百步之内必将倒地而亡。那么我呢?
她没有说,反而突兀地问了一句:“公子,我是您上山后见的第一个女人吗?”
“是!”
女子闭上了眼睛,然而仅仅是缝隙中一道哀怨的青光,就让凡尘中的心,陶瓦般地粉碎。我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紫”。
她冰一般地凝固,又雪一般地飘散,然后轻轻地笑,我想,她是聪明的,知道我从哪里发现了答案。
就在我再欲发问的时候,她已经退出房门,我知道,她在闪避着什么,和怪石,和我,都有关系。
紫出门的时候几乎不带一丝声响,只有腰间的铃铛奏出悦耳的音律,一会儿,隐约的琴音又飘荡地跌入我的窗棂,我一把抓住它们,开始找寻命定的路径。
其实我抓住的并不仅仅是美妙的仙乐,而是紫此刻的心境,她的琴音出卖了她的灵魂,无论是惶恐还是疑虑,全都赤裸得透明。仙也好,凡也好,在我眼里,她就是那样一个普通的少女,秉持着与世隔绝的美艳和清水的思想,如果相遇是宿命,那么相爱则是必然。
回廊的尽头是一座上锁的别院,在月光的映照下,腥红的锈迹刺眼得可怕,谁知等我走到近前的时候,院门竟然自动打开。我当即僵在那里,惊奇的不是门锁的怪异,惊奇是的园子里,满园的桃花吐蕊芬芳,根本就是人间三月的光景。我甩了甩脑袋,花瓣的香气混着远处檀香精致的幽香,让人不得不信。
“这个院子叫春满园,顾名思义,你又何必如此惊讶。”紫在黑暗的琴音中悄然答道,我看不见她。
既然如此,我便借着琴音,将她的内心分析得头头是道,果然,不到一会儿,琴止铃响,紫从一株桃树下穿出,白衣如雪。就连眼神,也如此一般。
一片桃花,顺着彼此的呼吸,散落在我的肩上,我用舌尖将它挑起,含在嘴里,直达心肺,我知道,有了它,轮回里不会忘却。
紫凝望着这一切的发生,慢慢向我走来,我接过了她的手,冰冷而温情。一片粉红的靓影自她的手心徐徐飞下,是短暂的终结。
春满园内的景致成了我们的桃源,也成了忘却红尘的最佳理由,桃花永远没有凋零的时候,只有紫的衣裳,每一天都在变幻着色彩。不过,我总怀疑是自身的心理产生了变化,因为纵然紫只是身披一件单调的长衫,在我眼里也胜过天衣的仙女。而紫的表现却与我不同,很多时候,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在院内的任何一个角落独自奏琴,如此这般便好,只要心在一起,连接的形式并不重要。
可是玉娘呢,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也会暗自嗟叹,怪只怪我们有缘无份,娶她,我能够照办,爱她,却实在无能力为。如今几年未归,她一定以为我早去了吧,这样也好,凭她的年轻美貌,或许会重新找到一个能代她实现夙愿的人。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玉娘居然来了,那一天,紫下山换粮的时候,见过一个寻夫的妇人,手里的画像,正是我的模样。紫被当妖孽抓了起来,擒她的,正是平日笑脸相迎的村民,玉娘用所有的家当,包括变卖房产得来的钱收卖了他们,然后,她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是魔一样的笑容。
是的,玉娘已经成了魔,尽管她说这是我逼的,可我还是无法像从前那样,遵照她的旨意回到那座监牢。我爱的是紫,从第一眼,第一个音符起。
玉娘哭了,说那只狐狸就在山下,你已经三年没下山了,是否愿意最后再去一趟。
见到紫的时候,她正被绑在石柱上,眼睛平静地望着我,丝毫没有绝望的恐惧。她告诉我,不要急,也不用急,我们还有二世的缘分,与玉娘不同,说话的时候,她带着神秘而自信的笑意,这正是她们二人最大的区别。
“记得你碰过的那块石头吗?它叫三生石,触此石者,三世姻缘由此定。知道我当初为何问你,我是不是你遇见过的第一个女人吗?这是命中的劫数。”
话一说完,她就绝别地闭上双眸,我预感到将有什么发生,果然,一股火苗从她的周身燃起,她在火中安详微笑,像睡去的人一般,只有腰间的铃铛,沸腾地响个不停。
---- 如果可以遗忘,生命会不会更容易
-----忘川河畔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醉约湘灵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幽冥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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