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neptunefish(鱼小咬)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1-11-26 22:50:1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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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很小的池塘,不过半亩见方。
池塘的四周生满了蒹葭蒲草,纤细柔弱的腰肢被晚风轻轻地拥着,纱般的裙角偶尔沾一下水面,惹起几圈涟漪。一支红蜻蜓收拢了翅膀,偎在那株水仙的蕊上,兀自拨弄着花芯里的一颗水珠,玩得煞是起劲。不一会儿,这个从池塘里苦苦挣扎着蜕去外壳,刚刚冲上天空不久的小东西,倦了,停了,睡了。
月亮从天边升起来,从一片淡淡的烟中升起来。睡莲醒了,她舒开柔嫩的手掌,托着还略带几分慵懒的脸蛋儿,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旖旎,朦胧,孤独,她幽幽地叹着气。月亮轻吻着娴静的池塘,在她吹弹得破的脸上印出柔柔的唇印,那唇印跳跃着,弹奏着,向下,向下,一直印到她的心里。
没有风,然而草叶忽地一动,他来了。
周遭立时静止下来。水珠儿紧紧抱住叶子尖儿,颤抖着不敢落下;水中的几尾草鲤也僵持住原来的pose,,再不敢甩动尾巴。
他靠在一个小土丘下面,呈大字形伸展着四肢,额头上满是汗。
他是一只狐狸,纯白的狐狸,通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伸了一个懒腰以后,他化成了一个人,一个小伙子,长长的剑眉斜飞入鬓,漆黑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辉,数着闪烁的星星。
他可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
他枕着双手,才第四颗星星。“还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睡莲的味道混着濡湿的青草气息,方圆十丈以内的时间与空间,包括树影、空气和月光,蓦地凝固了。一切突然缥缈起来,仿佛正屏住呼吸向上蒸腾。这时候,一只田螺憋不住偷偷吐了一个气泡,“波”地一声,幻象碎了,一切的灵魂又回到一切身上,一切才又变得鲜活真实起来。
“嗯。”他很满意。自从前天成功地剿杀了一窝聒噪的蟋蟀以后,这里的环境似乎变得差强人意了。不管是谁,只要破坏了这里的宁静,搅乱了她的心神,打扰了她的兴致,那——,绝没的商量。
他想着她,无声地笑了。
忽地,草叶又是一动,他的眉毛挑了起来。
石中玉
土丘上多了一个人,正冲他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叫风影,是风的影子。累了,歇歇。”
见他一脸不屑地不做声,他有些不识好歹又锲而不舍地问道:“你呢?”
他侧过身,好半天才冷冷答道:“叫我阿飞好了,”又过了良久,补充道:“我是一只来自辽东的狐狸。我的家族被人称做‘雪山飞狐’。”说着转过脸,颇带几分傲岸地望向月亮。
风影差点笑出来,但是他看到他那副臭臭的面孔,忙忍住了。毕竟,他随风到过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人情世故什么的,多少还是懂一些啊。
两人无语了好一会儿,风影忍不住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飞不做声,看着月亮挽着柳梢悄悄地向上爬。风影顺着望去,天边出现了第七颗星星。
“她来了。”
风影愕然了。
池塘对岸桃花树下的一块青石,突地泛起了淡紫色晕环,一阵薄雾吹过,现出了一位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姑娘。
她跪坐在自己的足踝上,赤着的脚,如雪,一尘不染。双手拢着乌黑的秀发,望着云朵间的月亮,双眸里盈满了朦胧。
这一瞬,风影的心脏休克了。眼前的世界再一次缥缈起来。阿飞,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世界了,只剩下她。
就这样过了一个更次。然后又是一阵薄雾,少女的身形渐渐地隐去了。这个池塘上笼罩了一层氤氲紫气,若有若无的。风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大力吸进一口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少女体香的空气。再看阿飞时,他已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桃花树下,脸上兀自带着笑容。
风影干咳一声,拉回了这小子的魂魄。他突然叫了一声,重重躺倒在草地上。这个时候,他的脾气出奇地好,“我这样子,看了她差不多200年。我正追一只九尾雉,从巨鹿泽一路到这里。其实,几千里下来我已经不想抓它了,但是要和它赌口气。就是那一晚,我见到了她,什么九尾雉,什么赌赛,去他妈的。”
“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
阿飞一下子坐起来,定定地望着他,嘴里喃喃道:“是啊,她,她叫什么?”
这回实在忍不住了,风影笑出声来。阿飞恍若不觉,偏着头,还在想。
“我晓得她的事情。”
脚下突然响起了一个干涩的声音。两人吓了一跳,齐齐看去,那是半没在烂泥里的一截枯根,满脸皱纹,一身青苔。
“你知道?”风影问,“那就快说啊。”
老根冲他一笑,呲出满口黄牙,却向阿飞看去。阿飞昂起了头,他是一只骄傲的狐狸。老根打了个“哈哈”,眯起眼睛,“还没有这个池塘的时候,我就长在这儿。方圆百十里内,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她么……咳咳。我老人家,也修行了差不多一千年吧。唉,可惜啊,可恨啊!是天劫!”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天雷打在我的身上,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阿飞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想怎么样?”
老根狡黠地舔舔嘴唇:“聪明。我要你的血。我饿了五百年了。我若要重焕生机,就必须,饮你的血。”
陡地,风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阿飞轻蔑地一撇嘴角,“我给你。”话音未落,便撮指成刀,快捷无比地往左腕上一割,鲜红的血珠渗出,滚落。老根贪婪地卷动着舌头。
前尘
“她叫阿紫。”
老根的喉头蠕动着,似是意犹未尽。然而,阿飞已用二指拈起一片龙涎草的叶子封住了伤口。老根的脸给他锐利的目光刺得发痛,他不敢罗嗦了。
“她本是一块紫玉,生在石中,吸收天地的精华,修炼得道。嘿嘿,五百年来,她从来未离开过这里半步。”
“阿紫,阿紫。”飞的双眼闪着光,脸上泛着红晕。
老根盯着他的面庞,目光闪烁不定,“你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望着月亮吗?嘿嘿。”
这一回连好脾气的风影也对他厌恶起来,“你又想怎样?”
阿飞冷哼一声,揭起了草叶……
老根慢条斯理地嘬着牙花子。“她在思念一个人,好像,好像是叫小白吧。嘿嘿,那是她的恋人。”说着偷偷瞄了一眼阿飞。“他们是混沌除开时孕育的两块玉,一块白,一块紫,就生在三里以外的荆山上,原本,原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儿啊。五百年前,就是那场天劫,毁了我的天劫!也拆散了他们。山崩地裂下,阿紫,她给震落山崖,流落到这里。她一个小丫头,经过什么世面?懂得什么?只知道哭,只知道傻傻地等她的小白。这个池塘里,差不多都是她的眼泪呢。哼哼,而那个小白,那个好命的小子,招来了一只凤凰。它落在他的身上,又舞又鸣,引来了玉工,把他采去了。嘿嘿,他们,也永远永远,给拆散了,见不着了!”老根的声音,阴森森地。
“小白!”阿飞呆住了,忘记了伤口,还有一个地方比那里更疼。血,不住地淌下,还是风影看不过眼,祭起一抹清风,卷起草叶,止住了流血。
老根重重地打了个饱嗝,抬头望望月亮,“多像啊。光洁、无暇、温润、多情,啧啧啧……”
“轰!”
阿飞放出一个掌心雷,击碎了老根身边的一块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个,王八蛋。”
老根笑了,无声地。
断肠
以后的每个晚上,风影都来这里,和飞一起静静地守望着阿紫。可是,当那一阵薄雾散去时,飞的脸上不再有痴痴傻傻的笑容了,眼睛里面,只余下深得不见低的哀愁。
“唉——”
风影无话可说。
那株老根,已经成功地抽出了几丛嫩芽,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疯长着,瞧他的样子,大有向天老爷“讨还青春”的架势。
京城洛阳,钦天监。
“急报皇上。”
“是。”
丁卯日,天狗蚀月。
这一晚,月亮没有出来,白莲花般的云朵立时枯萎了。阿紫呆呆地望着夜空,小巧的嘴巴紧抿着。
黑暗,涌动着的黑暗,无尽的黑暗,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吞掉了诸天星斗的光辉,吞掉了天地间万灵万物的生机,也吞掉了他的影子,她的寄托与希望。
良久,她伏下身,睫毛上沾满了泪珠儿。她的脸埋在双膝之间,她的单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她咬着裙角,无声地饮泣。
她的梦碎了,她不能再骗自己了。
阿飞的拳头攥出了血,他的心被揪得好痛。
风影双手放在膝头,规规矩矩坐着,很小心的呼吸着,他怕……
待紫晕退去,阿飞跳起来,仰天大叫,他的声音嘶哑,但足以刺破九重云霄。风影以前听过狼嚎,听过猿啼,也听过杜鹃泣血,可是他从来也不知道,狐狸,竟然也可以叫得这么凄绝,这么摧肝断肠。
阿飞一脚踢在老根身上,挥手抓破了手臂,血花迸溅着,喷得老根一头一脸。
他两眼血红地吼道:“他在哪儿?你一定知道。说,说!”
老根被呛得直咳,风影冲上去抱住飞。
老根如风箱般喘着气,“你这样没用的,没用的。他们见不着了,见不着了!”
“你放屁!”阿飞跺着脚,“我放三味真火烧死你!我烧死你!”
“好了——我说。”老根闭上眼睛,“发现他的那个人,叫卞和。将他献给了楚王,就赐名叫——和氏璧。”
“后来呢?”
“后来?后来秦始皇统一了六国,命丞相李斯,将其制成大印,上刻‘受命于天,即寿永昌’八个大字。那就是传国玉玺啊,天子之印!”
阿飞呆住了。
良久,风影喃喃道:“玉玺给锁在深宫内院。那儿,那儿不是我们去的地方。”
没错。皇帝,号称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他的头上,有三花聚顶,紫气冲霄,身旁,有百灵庇佑,他住的地方,连屋脊房檐上也有神兽镇守。那里,是不允许他们接近的。即使飞有三千年的道行也不行。因为——他毕竟是妖。同样地,阿紫也不行啊。
整晚,阿飞默默地坐在池塘边,嘴唇翕动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风影在一旁陪着他,安静地。快天明时,风影站了起来,“我去想办法。你不要犯傻,记着,等着我。”
比风还快地,他去了。阿飞望着他去的方向,呆呆地。
凄决
三天以后,风影来了。
“我找了灵山雷音寺的风铃,他告诉我一个办法,不过……”
阿飞拉住他的衣袖,没有开口,但是眼睛里,满是乞求。
风影的心软了,这只高傲的狐狸啊,他这都是为了他的爱人!一个不知道自己被他爱着的人。
“她必须毁却百年修行,而后变成真正的——人。”风影的语言渐渐流畅起来,“她就可以进宫了。但是——你要想清楚,一来,她不见得能见到玉玺,二来,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她只剩下凡人的寿命,百十年,在我们的世界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她会老,会死,她会变成一具白骨,一抔黄土,你……”
“你不要再说了。我宁愿她死,也不愿意看她这样。”阿飞咬了咬下唇,“她死了,我去给她守坟。再不行,我就去黄泉陪她。”
风影别过头,甩掉了眼角的泪,手指一弹,“给你。”
一颗淡黄色的药丸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轻轻落到阿飞的手里。他低下头,一股似有似无的馨香。
“这是我从昆仑山西王母那里偷来的一颗定颜丹,可以保持凡人的容颜六十年不变。”
“你……,谢……”
月亮又升起来了,阿紫手托着腮,痴痴望着它。
忽地,一阵香风,一道金光,一片祥云,池塘的莲花上现出一位宝相庄严的菩萨,这是飞。
他很紧张,尽管他毫不怀疑自己的道行,毕竟修炼了三千年,尾巴是不会露出来的,但是,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她面前讲话啊。
“啊。”
阿紫的小嘴张成半圆。每一次见到她露出这种小女儿神态,他都不禁怦然心动。
飞忙收慑心神,“阿紫,我知道你在思念一个人,怜汝挚诚,特来点化于你。”
阿紫细嫩的几近透明的脸上立时泛起了陀红。她跪拢双膝,虔诚地垂下头,黑发自肩头流下,如瀑。
飞深吸了一口气,娓娓转述了老根及风影的话,然后问道:“怎么办,你自己选择,自己决定。”
阿紫向他深深一拜,抬起头,脸上竟是那么平静,“谢谢菩萨,我不用想了。我愿意。”
飞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真的……”
“是的。”
飞想说话,又忍住了。
“那么好,接着。”
在这之前,他偷偷吻过这枚仙丹,他早就料定她会选择吃掉它的。那样,这枚丸药一定会接触到她的嘴唇,她也许会碰到他留下的唇印的。
阿紫盘膝坐在青石上,最后一次行功。这一次,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为了散去这五百年苦苦积下的功力。
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挂在她花瓣一样娇嫩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紫气。
飞背过脸去,但是他不用看也能感觉到真气在她体内冲撞,如匕首般绞割着她的筋脉,精气神一点一点钻出她的身体,离她而去。
最后,她面色苍白地卧在桃花树下,气息微弱。她拈着那枚丹药,仔细地看着,甜甜地笑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阿飞待不下去了,他借着一道金光远远遁开。他蜷曲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里,无声地哭着,——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风影独立在山峰绝顶,整个身子沐浴在朝霞中,任由风吹着他的头发、衣衫。
汉宫月
负责选秀的一个小小的太守,身边当然没有那么多禁忌。阿飞凭着小小的障眼法,只搬运了几箱珠宝便搞定了他。
阿紫,出乎意料顺利地被选入宫了。
飞也搬到了洛阳城外,这儿的山谷里也有一个池塘。风影照例每晚来陪他,两人无语相对,除了风影带回的关于阿紫的消息。
一名经常打骂欺负她的太监,不久后半身不遂;几个不时向她寻衅滋事的宫女,转来口角生了毒疮。
除非他们一辈子不出宫门一步,否则,无论谁冒犯了她……
可是,他知道,他仍不快乐。
人都说,“宫门一入深似海。”此言诚不虚也。这里的女人太多了,每一个都是那么美。虽然,当今的这位皇帝只有二十六岁,但是,他经历过的女人差不多是他年龄的一百倍。单凭美丽,早已不能打动他,他的神经,十年前就麻木了。即便如此,他对权力的敏感却还没有麻木。他也知道那颗象征天下权柄的玉玺的价值和意义。无论到哪里,他身边总是跟着两名最最亲信的掌玺太监,为他捧着那件宝贝。她在汉宫待了半年之久,犹如这房子的海洋中的一颗小小的水珠。不要说皇帝了,哪怕是他身边品级高一点的太监,都没有机会见到。
阿紫,这个庭院中的女人,每天只有默默地扫着落花,默默地对着月亮,默默地祈祷,然后,默默地等待,为了一个男人等待着另外一个男人。
她的身心倍受煎熬,她的煎熬,也在煎熬着另一个人。
忽然有一天,风影带来消息,她病了。她终于忍受不了哀与愁的折磨,病倒了。
阿飞采来了三山五岳的珍奇药材,七日七夜不休不眠,为她炼制丹药,她的身子渐渐复原了,然而她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枯槁。阿飞闭上眼,就看到了她的心,血液一点一滴逝去,那颗世间最最纯洁的心啊,渐渐地失去了颜色,愈发晶莹剔透了。
要让她见到小白!
可是,这之前她必须见到——皇帝。
阿飞叼着一枚柳叶儿,举起手中的蒲公英,轻轻转动,呆呆地看着。
三千年的阅历,曾见过斗转星移,桑田沧海,可是,怎样让一个女人赢得男人的心,他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风影无声地叹息着,站起身,拂落披风上的草叶儿,“你——你等在这儿吧。”
---- 如果可以遗忘,生命会不会更容易
-----忘川河畔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醉约湘灵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幽冥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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