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likongxu(温柔一刀)
整理人: happystar(2001-11-23 22:08:46), 站内信件
|
石头上的永恒
一弯寒月,冷清地映照着无语流动的伊水,整个龙门石窟,诸佛在一片昏暗中安然
入睡。白日里清晰可见的这些北魏造像、造像记,似乎又都隐回历史的苍茫中了。这弯
寒月,就是当年映照着刻工迎寒送暑不懈雕凿的那弯寒月吗?多少年过去,当年营造石窟
的狂热与虔诚,此时都化为一缕凄清了。
我慢慢地沿着伊水上的桥边走动,晚秋的洛阳已是寒意阵阵了。我紧了紧大衣以挡
住扑面而来的晚风,可是我一直不想走回宾馆。在夜幕下远看,不仅是凹凸不一的石窟
、流动明暗的伊水,连同周遭的景致,都那么地影影绰绰令人恍惚,比起白日给人更多
的肃穆,好像穿过黑黝黝的时光隧道,又听到重 缸 击钢钎,在石壁上规划心中的偶像
的声响,很是让人兴奋。我曾经对学生们说,要了解 时白 建立的北魏,了解这些远我
们而去的人所思所想,就先从这些石头开始吧。
493年, 时白 拓跋宏把他的政府由平城(山西大同)迁往洛阳。迁都在古代社会没有
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况是 时白 本来就是—个马背民族,迁都的目?除了便于统治,
消弥既往一些恶梦与不快,也由于新都更益于发展。有意思的是拓跋宏到了洛阳后,对
汉文明表示了高度的痴情,动用了政治势力来推祟汉化,诸如禁止穿胡服,说胡语,并
要改汉姓,行汉制。乍一开始,鲜卑贵族腻烦透了,总觉得穿汉服不如胡服随意和舒坦
,说汉语不如胡语嘻笑怒骂酣畅淋漓。拓跋宏不得不处置了几个违规者以保证自己文化
思路的畅通。耐人寻味的是,北魏人在继续他们粗犷的生活时,居然又对离洛阳城角20
余里的龙门断崖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这些石头干百年无人理睬,北魏人却思索着拿这座
石山开刀了。
我一直疑心北魏人的骨头里是不是有和石头打交道的怪癖,因为迁都之前,他们在
平城就雕凿了云冈石窟。这种嗜好当然不能说不好,只是苦。现在我们看到的云冈50余
个洞窟,最主要的都完工于迂洛之前。石头对于他们真有着不解之缘。
相比于南朝人来说,我一直对北朝人抱有好感,认为北朝人是比较朴实素淡的:特
别是齐梁绮靡文风一出,总使我在感觉上非常别扭而倾心于北朝风情。这当然不能离开
南北方特有的地理环境,在江南池塘春草、园柳鸣禽的温馨中,竹林名士们飘逸出风尘
。这样的山水也培养起他们女性化的心理,熏衣剃面傅粉施朱,手执尘尾、团扇、潇潇
洒洒地寻幽觅丽标新揭理,好一副自由自在的形骸。而在北朝,抵挡不住严寒风雪和地
貌的荒凉贫瘠,朔漠苍茫中胡马嘶风,山泽深峻里悲笳动月,这不由得让北魏人实在得
可以。其实,南朝人对于石头也是有情感的,但抒发要轻巧多了。他们大量诗作中就有
不少咏石诗,如梁朝萧推“依峰形似镜,构岭势如莲”,朱超“虽言近七岭,独高不成
群”,陈朝高骊定“独拔群山外,孤秀白云中”。他们把石头情致化了,这是很典型的
文入情趣。除此之外,把石头实用化了的人也不在少数,那就是采石炼丹,祈盼以此物
而有补于生命的伸长。南朝时承秦汉以来的金石入药之风有强无弱,人对于石头的认识
也伴随炼丹术的提高而深入,丹镬、涅石、答石、慈石、恒石、消石都被术士们智慧地
按比例投入熊熊的炼丹炉。南朝的文人墨客,没有不以服药为时尚的,这也给文人品藻
人物时有了形象上的标准,杜弘治就为时人羡慕不已,让人感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
,此神仙中人也”。这种借助石头成仙的奇思妙想是令人难以理喻的,人对于生命的珍
惜和长存愿望可以理解,可是人们至今还从未抓住神仙哪伯是半角衣襟一片毛羽,聪明
的南朝人服食仙丹,却是加速了自己的过早夭亡。北魏人对待石头全然是另一种态度,
不是把石头化为腹中之物,而是用血汗雕凿成有灵魂有生命的一处乐土。也就在南朝齐
梁人隔江弹琴赋诗对弈良宵,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时,他们开始了自己宏伟的计划。白天
我远在琵琶峰顶极目所视,龙门山是何等的厚实和沉重啊,而到了秋冬,它似乎又变得
坚硬和嶙峋起来了。它的本质和面前的伊水是截然相反的,没有柔情没有曲线,它冷眼
看着伊水欢悦奔流,却干百年来一脸严峻。北魏人是注定要蒙受艰难和困苦的,要把这
座愚顽冷漠的石山雕琢成一座精美的艺术殿堂,注定了这一代人乃至以后数代人要接续
下去,用他们的青春岁月和生命嬗递来交换。除了由人冶炼出来的钢铁之外,世间自然
物态最硬的当属石头了,人要征服石头,就要有比石头更为坚韧的意志和力量。说实话
,这如果让那些头脑聪颖,坐而道论清谈玄远的南朝人来实施,可能就是—枕清梦了。
鲜卑这个部族并不是优秀的,范文澜先生就直陈道“ 时巴匕喜看永 就是一个以掳掠为
职业的落后集团”,可是,鬼使神差,石窟选择了北魏,北魏又因石窟而长久不灭。
我已经不止—次地站在石窟前静思默想了,一种很难表达清楚的感觉常常使我心里
积郁。对我来说,到这儿来并不是观看景致,看景致完全没必要跑这么远,而是观照已
经逝去了的人的肉身和那不朽的灵魂。1500年前,这里决不可能像今日那么文雅和欢乐
,这里的土壤宜于生长坚硬的大理石悬崖,石头助长了蛮荒,伊水又苍凉彻骨。他们在
i晦 中开出一条条小路,就地砍伐林木搭起简易脚手架。具有美术思想的工匠着手规
划空间,而更多有蛮力的刻手则是左手握钎右手提锤,共同奏响这华彩乐章。要有多少
石头在他们手下被剔去,才能逐渐显出了佛像的庙堂气色!我是有幸进入古阳洞的,这个
洞窟太昏暗了,当我披满阳光走进时,几乎全然看不真切,我用手摸,洞壁上都是小尊
的造像,冰凉极了。待我能用眼观,它们又都黝黑无比。我不断地抚摸不断地细看,这
么久远这么质朴如此有灵性,心中不由掠过—丝惊悸,当时有多少生命为此而奉献啊!原
来只有自然属性的顽石,经过工匠们心血的倾注,精神的浇灌,—个个神灵活现起来。
岁月之河流之弗尽,它们在历史驿站中成为工匠的化身,成为—种永远的文化积淀和象
征。与北魏造像共存的还有大量的造像记。像古阳洞内的《始平公造像记》、《郑长猷
造像记》、《孙秋生造像记》,从内容上来讲言多浮屠和宿命色彩。可是,当北魏人对
佛的崇拜恭奉随时日流走而散尽时,其中的艺术价值却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以至于康有
为情思大发,非要给魏碑冠之以十美不可。这十美是:“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笔法跳
越,点画峻厚,意态奇逸,精神飞动,兴趣酣足,骨法洞达,结构天成,血肉丰美。”
形容词都付与此,读罢真令人回肠荡气。工匠的苦劳给我们留下了实物,而待我们回过
头来寻觅南朝人的手迹时,却不免怅然极了。南朝多用纸本,援笔时行云流水蔚如烟霞
,可惜纸寿不过干年,如今已是飞鸿远影了。今人不得不倚重北魏石刻,从这些无名氏
工 车褡恋脑 像、碑版中汲取营养。北魏北魏,难道是上?的有意偏爱?!
在凝神注目这座艺术殿堂的时候,可以说—开始我的内心是含有一种悲剧格调的。
不论是意笔的大刀阔斧还是工笔的精雕细刻,都是生命的付出。就是当今先进的科技,
要成就这样的洞窟,同样不是轻易的事,更何况纯粹的手工操作。在干裂秋风里,虎口
被震出巨大的裂缝,也不过默默地舔舔流血的伤口;在滴水成冰时节,有多少生命遭遇
死神黑翼的扑打。可是,他们手下的佛像造型总是渗入奇妙的浪漫之想,飘忽的衣饰如
同一片云霞,绰约的身姿里风情万种。更令人感动的是佛像面容总是洋溢起和善欣悦的
笑意,好像北魏工匠的生活就是如此美好。疑问不觉升腾而起,究竟是什么使他们视此
如甘饴呢?后来,我读了这些带有深重宿命和梦幻的造像记时,霎时明白了,这些工匠们
是在营造一个理想的王国、一个灵魂安息的庇护所。是啊,这时的人们面对现实,已经
没有太多的指望了。北魏迁都洛阳后,497年,魏孝文帝亲率大军攻齐.无功而返;498
年,再度攻齐,又无功而返;499年,齐反过来攻魏,孝文帝带病出征,羽檄纷飞兵戎相
见中,齐不敌而败。北魏虽胜,却由此而不得安宁了,先是孝文帝病逝于凯旋路上,再
是北魏进入了全面的内乱。—边是国力武力急剧衰退,一边是贵族豪门竞相奢侈,生活
如同走入黑暗。佛教的大兴佛法的深入,正是在这种状态下攫住朝野之心的,把虚无缥
缈的境界拉人世俗,使心灵获得—份慰藉,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北魏的生命和北魏的历
史,都快被这奉佛的浓浓香火淹没了。站在这些形神各异的造像面前,你无论如何想像
都不会过分。那盛大而又密集如织的声响和场景,连冰冷的伊水都会形成沸水。人心所
向,虔诚而为,在艰辛的劳作中感受生命彼岸的美好,在腹鼓如雷的饥饿和衣不蔽体的
寒冷中体验未来的温饱。多年征战中,多少次眼见父老兄弟有去无返,多少次祈求安宁
却兵焚四起,从气象恢弘到夕阳晚照,自然要驱赶一大批人走入这获救的石山里。在这
里,哪怕心血熬尽肢体残缺都心甘情愿。石韵悠悠月色溶溶,劳碌之余枕石而眠,心灵
走向—片宁静澄澈,乱世愁烦,都会被幸福所充满。
也就是面对着这些石头精灵的微笑,我会更加地怀想这群无名氏。春秋代序,这些
坚硬的佛像都抵挡不住风霜 那质 ,或多或少都显示出残破和苍老的?象了。这更不消
说工匠的肉身,不仅肉身消亡,连名姓也留不下来。可是,只要我们触目这些石精灵,
我们眼前就会矗立起—批坚强的群像,而那曾经—个个高高在上的魏宣武帝、魏孝明帝
、魏孝庄帝、魏长广帝,都无不隐没在时间的尘烟里。长风吹入洞窟,马上又拐了出去
,这与历史的流程太相似了,就好像北魏的生命—样,和这个漫长的流程相比几乎谈不
上可比性,生命在这个流程中不过忽然而已。只是,这些用肉体生命建造起来的精神象
征,给后人提供了一种精神向度与价值指归———由短暂走向永恒。现在的文人嘴上动
不动就说活着啊真累,好像洞见人生三味似的。说白了就是对这种过程的厌倦,最好是
不经过程就达目的。这正是我们的行为与北魏工匠的悖反之处。文人总是想把自己留下
的痕迹都成为艺术品而让后人崇仰,这当然心累,而北魏人无此想,只是对石头单纯的
爱,将劳累都化解为叮叮当当雕凿的快乐音符了。这往往是永恒者的品性。古人今人对
于未来的寄托大致相仿,除了自身致力之外,总是求助于冥冥之间的力量,渴望慈风法
雨的沐浴。不过今人精明机巧惯了。绝不再用开凿石窟的苦役来储存寄寓。我曾经在访
台时看到佛光山上成批生产出来立于宝殿壁上的一龛一佛,只要愿意出资者,尽可认领
—尊来保佑自己。这当然能为人们轻松接受,也让人们在精神有了支柱时又不至筋骨酸
痛。现代人的这种聪明,自然也就不会再有类似龙门石窟的精品问世,除了科学文明的
昌盛驱散佛光外,人们也缺乏对于石头的情感,更畏惧它的坚硬和冰冷,这样,面对久
远的石窟,只有唱一曲无奈的挽歌了。
离开石窟那一尊尊闪动着灵气的造像时,肃穆和清冽的气氛依然久久笼罩着我。这
里北魏开始的良好的引导,历经东西魏、北齐、隋、唐诸代都有所进展的敲凿之声,终
于成为了绝响。也许只有这一弯寒月洞见了顽石转世而为精灵的全过程,录入了其中动
人魂魄的悲欢:从兴盛直到枯寂,从新颜蜕为旧貌。可是,就是对我这样一位匆匆的过
客,也还是有一种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惬意和超脱。面对今日的喧躁,任何一处幽静的
景致都会唤起我驻足的兴致,任何一个朝代都可能使我面对它们的遗物思绪如潮。是啊
,还有什么比永恒更能启开我愈渐物化的心扉呢?我理应说:北魏,感谢你!
--
---- 逃离人群 把命运交给翅膀 思念孤独无边 唯有流浪 才能到达梦中远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