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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黑眼睛苏珊(八 - 十)
发信人: blinder(瞎子)
整理人: happystar(2001-11-09 01:10:38), 站内信件


我们的国庆联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似乎没人再提起。张莉越来越忙,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偶尔给她打电话,收到的都是录音留言。我想,她大概在餐馆里端盘子忙碌吧。中考的紧张阶段转眼来到,大家都忙着背功课,或者准备PRESENTATION。一个中午,我从学校回来,发现里奥给我留言,说是找我有急事。
电话过去才知道原来是为管理研究方法这门课的期中PRESENTATION。我两天前就搞定了,和他说话也不慌不忙。这门课的老师出名的苛刻和仔细,尤其擅长抓抄袭——在美国学校,抄袭搞不好就是开除。下星期一是交稿的期限,可怜而胆小的里奥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安稳觉了。我听完他在电话里的愁眉苦脸,笑呵呵地说你把选题告诉我吧,我保证帮你弄得平平整整。
放下电话,我上网,打开GOOGLE搜索引擎,输入里奥选题的关键字:墨西哥、来料加工、边境贸易。几秒钟,二百多个连接都出来了。抄袭也是门技术,不仅要胆大心细,而且眼睛也要又快又准,得对被抄的课题有一定的了解。我迅速浏览了下各个链接的简介,发现了理想目标。打开一看,果然是某个不知名大学内部网站的一篇博士论文,很长很透彻,最重要的是,他引用了很多著作。
这样的文章最有价值。第一,并不是名著,没那么显眼,第二,他有很多引用,这省掉了最花精力的一部分:编造博览群书的假象。我把它的概述部分复制下来,粘贴到WORD文档里,看看有二十多页,又到统计部分把关键的图表摘下来(这是好论文必不可少的),算了算,加上参考资料说明该有三十张纸了,就开始加工。
抄袭的老练和圆满与否,全看加工的水平。我把每句的关键字挑出来,换成同义词,重要和论点性的句子,换个说法重新写过。这样,教授如果怀疑,也无法用搜索引擎发现我抄袭。图表也换个格式重新做过,而且弄成彩色的。美国人对数字、表格一类的东西总是奉若神明,这么一搞既花哨又可以强调兼转移导师视线。另一个重点是,所有的引用部分全部保留并严格按照格式注明。在美国写论文,不怕你引用多,就怕你引用不说明,盗用他人的成果。而一篇都不引用的文章,在教授看来,不是胡说八道就肯定是抄的。摸清这个规律,抄袭就容易多了。最后就是仔细检查引用书目和参考资料,不要张冠李戴。
这活说起来轻易,其实也挺累人,主要是必须全神贯注。大功告成后,我伸个懒腰,看了看表,四个钟头都过去了。于是给里奥打电话。他兴高采烈地上来,仔细看那文章,特别是花花绿绿的表格。大概是觉得太好了,有些担心地说:“李,这么快你是怎么弄出来的?有没有抄别人的啊?”
“没有没有,我前阵子帮国内一个朋友找墨西哥国际贸易资料,很熟悉这个题目,所以快。不信你自己查找一下。”
他按照教授的方法搜索了一下,果然没有。放下心,无限惊异又无限羡慕地说:“唉,中国人就是聪明。难怪你总拿A。”
我笑嘻嘻地把保存文件的软盘递给他,问:“里奥,你怎么感谢我啊?”
“走,我请你吃饭。然后去喝酒。”他很痛快地回答。

我们走进中餐馆,一看迎面走来的服务生,不禁笑了。原来是张莉。她也微笑:
“几位?……点菜还是BUFFET?……吸烟区还是不吸烟区?……这边请。”
在位子上坐下,我开玩笑地对里奥说,“待会儿你得多给小费啊。”
“一定一定,这么漂亮的服务生能不多给么。”
张莉好像没听见,保持职业性的微笑:“两位喝点什么?COKE?你呢?柠檬茶?好,请稍等。”
里奥很快就去拿盘子装食物去了,我坐在那里点了根烟。一会儿,张莉把饮料端来。
“在这儿干得怎么样?”我弹弹烟灰,抬头笑着问她。
“还成,就是不停地走,脚都肿了。”
“那就坐下歇会儿。”我拉开旁边的椅子。
“不行啊,老板要骂的。”
“小费多不多?”
她摇摇头,“老墨真的很抠门。有时候来一大家子,不停要添饮料,最后一分钱小费不给。”
我叹口气,四围一望,不禁皱眉头:
“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怎么让你负责这一片区,客人很少跑这么里面来的。”
“有什么办法,其他服务生都是墨西哥人,老板也不敢得罪。”
“干脆别干了。看你,瘦成这样,又挣不了几个钱。”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顿了顿说:
“你们慢吃吧,我去招呼客人。”说完匆匆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发呆。这时,里奥端着满满一盘吃的回到桌边坐下,飞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埋头大嚼。
我把烟掐灭,慢慢站起身,拿了个盘子,走到食物台。突然,我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然后是一片稀里哗啦的嘈杂声,还有西班牙语的怒骂和很多乱七八糟的嚷嚷。我听出是张莉的尖叫,立刻撂下盘子冲到大堂。
大厅里客人都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张莉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手里握着个空的饮料杯。对面,一个瘦削的男子满头满脸是水,一边不停擦拭,一边大声咒骂。桌上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跑到她身边。她脸色煞白,指着对面的男人,嘴唇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
“他……他……居然……”
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正要上前论理,突然发现那桌人有些面熟。果然,被浇的那个就是住在张莉后院的房东亲戚。还是那三四个人,面色阴沉地望着我。我迅速估计了一下形势,立刻抓住张莉的手,往门边退去。他们很快跟上来,有几个还在往怀里掏。
我拿起收银台上的电话话筒:“你们再过来我就报警了。”
他们果然停下了脚步。那个瘦子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言不发。在这么对峙的几分钟,餐厅老板已经赶过来了。他和一些男服务生围住那几个小流氓,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一边回头对我们用中文说:
“还不快走?!”
这时候里奥也出来了,看了这架式,低低地说:我去开车,你们赶紧出来,别惹他们。
见人越来越多,他们慢慢退回桌边。在我们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我听见一句西班牙语从人群背后传来,声音阴冷。
我问里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里奥脸色沉重地说:
“那家伙说知道苏珊住哪儿,让她回头见。”

在车上,张莉缩在我怀里,哆嗦得象风雨中的树叶。我对里奥说,别回苏珊住的地方,你上LOOP20,走DEL MAR,从圣伯那多大街回公寓,注意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里奥点点头,把车开得飞快。我一边轻轻对张莉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担心……”一边不时回头观察。张莉开始还只是颤抖着沉默,过了一会儿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我把她抱在怀里,下颌轻轻靠在她头上,感觉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T恤。她头发上散发着饭菜的气息,充斥鼻间。
我怀抱着一个瘦弱的餐厅服务员。
我听见她恐惧而无助的话语从我胸口深处含糊不清地传来:“李卫东……我……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微弱得让人绝望。我无言以对,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等我们到了公寓小区的时候,张莉已经慢慢平静下来。我回头看着入口的铁门缓缓合拢,觉得放心了一些。把我们送到我的房间,里奥跟我们告辞,让我好好安慰一下苏珊。我点点头,张莉也勉强做出个笑容,红肿着眼对里奥说:“格莱西亚。”
她坐在沙发上,接过我倒给她的果汁,喝了一口,然后和初次见面那天一样睁着眼睛看我。
“李卫东,你说我还能回去住么?……还能回那个餐厅打工么?”她的话听起来有如梦呓。
我无法对视她那种眼神,于是垂着头,尽量语气婉转地说:
“你看,有没有可能搬校内住一阵子?那里有二十四小时警卫,进出检查,又离DOWNTOWN远。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没法打工,学校宿舍又那么贵……”
“我可以先借给你……我还有钱……”一边说我一边去拿支票本。
“唉,李卫东,你有多少?八百?一千?”
“唔……差不多吧……”
“这连我两个月的房租都不够……你自己的房租呢?毕业后找工作的花费呢?还有,我拿什么来还你?……李卫东,帮我想想别的办法好吗?”她已经是哀求的口气了。
我转动手里的玻璃杯,努力寻找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话: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在我这里住,想住多久住多久……我保证不犯错误……钱的问题我们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你别担心……”
看着她慢慢埋下头轻轻抽噎起来,我知道自己说了多么苍白无力的话。在异国小镇这个仄逼的房间里,张莉把身子陷在沙发中,垂头哭泣,长发遮挡了她的面容,而我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太阳,渐渐落山。

不知过了多久,张莉早已停止哭泣,只是呆呆地凝视前方,眼神空洞。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把杯子拿到嘴边,发觉已经空了于是又放下:
“去好好睡一觉吧,张莉,明天我们再想办法。”
我边说着,边站起身去衣柜里拿床单。她慢慢从沙发上起身,梦游一般走进卧室。我拿出把挂锁给她:
“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门锁上吧。”说完,把锁和钥匙放在她手里,走出房间,正要掩上门,突然听见她轻轻的声音:“李卫东,你别走,陪我坐一会好吗?”
我转过身,冲她微笑:“好。”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她和衣而卧,双手弯曲并拢放在枕头和左耳之间,侧过身看我,沉默了半天,然后才轻轻地说:
“我们会有办法的,对吗?”
“当然,当然……你好好休息吧,没事儿。”我尽量笑得胸有成竹漫不经心,努力不让视线逃开。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仿佛在喃喃自语:“哼,你骗我。”然后,不等我的辩解,就闭上了那双黑色的眼睛。
我心中猛然一痛,拼命咬住牙。抬头望向窗外。一个劲地想这是怎么了,这种遥远而熟悉的疼痛感应该是我所陌生的啊。等我重新摆脱它的时候,张莉已经沉沉睡去,这也许是因为悲伤和恐惧之后极度的疲惫。我听着她安详的呼吸,看着她苍白的指尖因为梦境而微微颤动,沉默不语。半晌,我悄悄站起身走出卧室,掩上了门。



第二天,我给那片的警局打电话,说苏珊在那里曾遭到身份不明人士的骚扰,想搬离那里,请求他们护送一程。他们好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到了约好的时间,一个大胖子警官就开着车,跟在我们后面到了老屋。门口那几个家伙正有事没事坐在那里,我们穿过他们,目不斜视走进屋子。他们沉默地看看我们,又看看警车,终于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我们进进出出,把张莉的东西搬进我的车中。大胖子警官把我们送到高速公路边上,和我们挥手告别。我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人跟着,才回到了公寓。

这个早上,我头一次是被人叫醒的。
“干什么?!”我怒气冲冲地嘟囔,很不情愿睁开眼,听见后面干脆利落的“刷刷”两响,百叶窗被人收上去了,然后窗户被打开。刺眼的阳光让我立刻闭上了眼睛,但凉爽的晨风彻底粉碎我重返梦乡的企图。
“起床。”一个言简意赅的命令。我发觉是个女子的声音这才猛然想起张莉已经在这里住下,而我是躺在沙发上。
我深深地打个哈欠,“这才几点啊……”
“都八点了,你再不快点我就要迟到了。”她有些无奈地说,然后又补充,“要是这里有公车站,我就不吵醒你了。”
“哦,好,好。”我掀掉身上的床单,冲进厕所。
等我出来的时候,一个冷水脸已经让我精神抖擞。忽然我闻到烤面包的香味。这时她已经递过来两片吐司,中间夹着火腿。
我愣愣地看着:“这是我的晚餐。”
“晚餐?你晚餐就吃这个?不做饭吗?”
“很少。太麻烦太花时间。”
“那总得炒菜吧?”
“不炒。青菜洗洗就可以生吃。”
争论被张莉用极端直截了当的方式结束了。
“快拿着,兔子。”她晃晃手中的面包,我下意识地接过。她也拿过片吐司边吃边说,“今天回来就去买米买菜,我做饭,你洗碗,好吗?”
我知道她虽然用了询问的语调,但我好像没有什么选择。
“好。”
“乖。”她高高抬起手,拍拍我的头,“慢点吃,果汁在那边。”
我忽然希望她能一直住下来。

但是张莉在我这儿住的时间比我们的设想都要短。
学校这个超大四合院的中央是一片草地,种了几棵树,树荫下有些长椅。一个星期后的某个下午,我坐在长椅上等张莉下课,一边抽烟一边看黑色的渡鸦在树顶模仿远处停车场传来的发动引擎声。它们成群结队,不安分地叫嚷着飞来飞去,在地上和长椅上留下灰白色的鸟粪痕迹。就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张莉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抑制不住高兴的神色。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我被NAFTA中心的短期项目聘用了。DR.P今天告诉我的。”
“哦?这么好?什么时候上班?”
“这星期五。每个星期一三五的下午两点到八点。”她的样子轻松而快乐。
我也很为她高兴。“恭喜你呀,张莉。你看,我说了会有办法吧。你还不相信嘿嘿。”我一派事后诸葛亮的神情。
她不屑地撇撇嘴,“得了吧你,当时你哪儿知道,就知道骗我。”顿了顿,她又说,“我去学校宿舍那里打听过了,四人间正好有空房。我打算明天搬过去,定金都交了。”
“这么快?!”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卫东,”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不能老靠着你。我得自立。否则两个月后你毕业走了,我怎么办?既然到了这里,就得生存下来。再多的苦我也得忍下来。你说对不对?”
“啊……对,对,当然当然。”我笑得很复杂,“好吧,回去你收拾收拾,明天搬家。”

由于张莉新的工作时间表,原来每个周五的买菜活动也就顺理成章地取消了。她住校后没再和我一起去SHOPPING过。头两次问她,她都说P博士带她去过了,后来,我也就不再问。有时候我会给她上班的地方打电话,她小声和我聊几句,然后就说工作很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挂掉电话后我总是仍然不大放心。张莉偶尔也会在周末请我过去玩,这几乎是我们见面的唯一机会。她看起来很好,没有什么忧愁的神色,却总是担心我找工作的事情,问得很详细。其实我对这个也很着急,美国经济不景气,对商业的毕业生需求减少得厉害,况且我们这样学校的MBA本来就没什么号召力。我在INTERNET上到处发简历,回音却一点没有。
但我不能和她说这个。于是,每次我都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说,现在没什么消息并不奇怪,我还没毕业,不可能马上上班。而且美国公司招人的地域性很强,我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面试都困难,怎么能被考虑。毕业后我准备去休斯顿或者达拉斯等机会比较多的大城市,在那儿扎下根,一两个月找到工作肯定没问题。
听到这些分析,她很崇拜地看着我说:“还是你考虑问题深刻全面。唉,李卫东,要是我有你这么脑子清楚就好了,那肯定能和你一样适应美国社会的。”
我假装莫测高深地笑笑,反过来安慰她:“你肯定会的,张莉,这不是刚来没几个月么。慢慢就好了。到时候说不定比我还好呢。”

然而日子终究是一天一天徒然过去了。求职毫无进展,我的焦虑再也抑制不住,每次和张莉聊起这个就会不耐烦地打断她。现在想来她很早就看出来了,很快我们就不再涉及这个话题,而联系也因为气氛的不愉快渐渐少了起来。我没有心思再关注张莉的生活,而是不断和各种能扯得上关系的美国朋友联系,寻找工作机会。我不停地发简历,参加各种招聘会。在最后的一个多月中,我去了休斯顿、达拉斯、新奥尔良、甚至纽约。我的经济越来越拮据,为了省钱,灰狗巴士是我长途旅行的唯一选择。记得很多个夜晚,我在奔驰的巴士里毫无睡意,仰望星空,或者在寒冷的候车室里瑟瑟发抖,空洞地注视模糊不清的电视画面。

就在我坐在灰狗巴士的座位上,贴着冰凉的玻璃窗,望着路易斯安娜州上空连绵的雨云时,拉雷多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NAFTA办公室里,P博士的秘书找到电脑面前忙碌的张莉,小声说老板找她。
P博士的办公室冷气十足,他正悠闲地望着窗外的蓝天,手里端着咖啡,听见有人敲门,说了声:“请进。”
看见张莉忐忑不安的眼神,他笑了笑,示意让她坐下,然后慢慢说:
“你很忙啊,苏珊。请了你好几次出去吃饭,你都没有时间……”
“DR.P……”
P博士抬了抬手,“苏珊,让我说下去,好吗?”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因为NAFTA缩减项目的缘故,你的职位被取消了。”
“DR.P……”
“听我说完,苏珊……这不是学校的原因,我也非常不愿意这样,你的工作是很出色的,我很满意。”他放下咖啡,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从容地绕圈。张莉听见他和蔼地说,“因此,我打算给你另一个机会,比这个还好。计算机系需要一个长期的电脑助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况且雇学生也可以节省开支,每小时薪水是八元五角。你要是愿意的话,可否明天来面试?”
“谢谢你的帮助,DR.P,太感谢你了……我很愿意,非常愿意。”
“作为这个助理的直接上司,我必须告诉你,苏珊,你得做好经常和我出差,协助我工作的准备。”
张莉没有说话,而是盯着P博士毛茸茸的手和肥胖的指头。
“噢,没有关系的,你现在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愿意的话,明天上午11点之前给我答复。”
张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好的,DR.P,我想我的确需要考虑。谢谢你。”
“不客气。”P博士很有礼貌地回答,同时站起身,走到门旁,殷勤地为张莉开门。

张莉回到自己的房间,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我的号码。电话铃响过四声之后,她听见了自动答录机里我的声音:
“HI,这是李卫东。很抱歉我有事要出门几天,12月5日回来。请留下你的讯息和电话号码,我会尽快答复你,谢谢。”
她放下电话,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那里是德克萨斯特有的晴朗而碧蓝的天空,阳光刺眼。我无法了然那时她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即便是现在,坐在电脑前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以一种最接近于原始状态的姿势写完这个小说,但还是发现总有一些事情,竟然自己连设想都不敢或者不愿。我终于明白,生命中必定有一部分,自己是无法面对的,而遗忘和逃避,不过是生存的本能。等我再回到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只记得,那天下午开始,张莉不停地拨我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听我的录音留言,一边擦去无声无息的眼泪,直到凌晨。寂静的房间里,台灯光线昏黄。
终于,她的眼眶里不再有泪水。
第二天上午11点,她最后一次听过我的录音留言之后,开始拨P博士办公室的号码。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重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突然觉得清冷异常。四周看了看,发现一切都很安静,但我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时看见了录音留言记录——99个,ANSWER MACHINE所能记录的最大量。一定是她的,我想,立刻打电话给张莉。
没有人接。我一遍又一遍地打,还是没有人。于是我把这些留言一个一个播放,每个都是空白,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我仍然固执地听完了所有的留言。
全部是空的。
我站起身,忽然很想抽烟,于是叼着烟拼命找火,等从凌乱的桌上发现并抓起它的时候,它却不小心掉到地上了。我赶紧趋前一步弯腰去拣,却一脚把它踢到了墙边。“SHIT!”我恶狠狠地从嘴里蹦出个含糊不清的脏字,一把捞起它,然后站起身拼命喘气。
抽了几口,我开始平静下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里奥。
听见我的声音,他很高兴:“嗨,李,你到哪里去了?有没有……”
我打断他的话,“你知道苏珊怎么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没什么啊。李,别想她了,你有没有去查最后成绩?听说……”
“跟我说实话,里奥,你听到什么了?她现在在哪儿?”
“……她跟DR.P出城了……李,那个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关心。”
“到底怎么回事?”
“我听到有人传她是靠和DR.P的特殊关系才可以继续上班的。她现在是DR.P的特别助理,原来那个职位被NAFTA取消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里奥。”
“喂,李,我要跟你说说最后的分数,还有毕业饭的时间……”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挂上电话,开始抽第二根烟。

记忆中自己似乎没有这么尽兴地抽过烟。那种空白的感觉很象飞翔。等重新意识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抽完了整整一盒。没有开窗,没有开灯,屋子里烟雾弥漫,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我突然觉得很憋得慌,于是打开门窗和排气扇,走出房间,长长叹了一口气。
太阳已经落山。外面是黛蓝色的天空,远处几缕极淡的云在夕阳最后的反射下异常辉煌。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美的国度,虽然它的草原是如此荒凉。我靠着走廊的栏杆眺望远方,心里并没有想到张莉,确切地说,什么都没有想。太累了,我只想休息。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里奥。他的声音着急并且担心:
“李,你去哪儿了?我刚刚上来敲了你两次门,都没有人应,百叶窗也关着。你没事吧?”
“我很好,没事,刚才出去走了走。”我一边说,一边往外赶屋内的烟雾。
“李,我和奥黛丽他们说好了,明天去GOLDEN CORRAL聚餐,庆祝毕业,你来吧。你来了我们专业五个人就都齐了。”
“当然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平静,“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我和里奥一走进GOLDEN CORRAL,奥黛丽他们就兴奋地冲我们挥手。我们走过去,相互拥抱,兴高采烈。
“李,听说你是这届毕业生里唯一全A的。”尼古拉一边坐下一边和我说。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我心想,这有什么用,连工作都找 不到。
“哎,李,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打算回家吗?”奥黛丽歪过头来问我。
我笑嘻嘻地回答:“我哪象你,家在巴黎那么好的地方。嘿嘿,你是不是急着回去啊?怕皮埃尔和别的女人上床?”
“他敢。我阉了他再找个英俊小伙子。”奥黛丽不屑地撇撇嘴,晃了晃卷卷的栗色头发。尼古拉很夸张地打了个寒战,说:“你可别来找我,想都不要想。”我们哄堂大笑。
“你呢,里奥?”朱丽亚问里奥。她和奥黛丽都是从法国来的。
里奥吭哧了半天,才不情愿地说:“我可能会留在这里了。C.H.ROBINSON公司已经给了我OFFER。”
“啊?你这个混蛋!”大家异口同声地骂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们都还没着落呢。”
我们一边殷羡地骂里奥,一边陆续起身去拿吃的。里奥很委屈地坐在那里:“我就是怕你们这样骂我才不敢说啊。”
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尼古拉提议:“咱们喝点酒庆祝一下吧。”
“好,赞成赞成!”大家纷纷同意,只有我说,“你们喝吧,今天我身体不舒服,就喝水算了。”其实,只有我自己明白,现在每分钱我都得省下来了。
“李,说真的,你打算去哪儿碰运气?”里奥从小山一样的食物后面抬起头,咽下一块香肠,问我。
“休斯顿吧。那是个大城市,又是贸易口岸,机会可能多些。”
他点点头,很真诚地看着我:“李,保持联系啊,一定要跟我保持联系。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我的电话号码的。”
我笑着点头,他这才放心地垂下头继续专心吃饭。
坐我旁边的奥黛丽轻轻推了我一下胳膊,“李,苏珊在那边。”她悄悄说。
我回过头,就看见苏珊和DR.P坐在里面僻静的双人座那儿吃饭,两个人边吃边笑着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继续吃饭。但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盘子一推,站起身来,里奥赶紧要拉住我:“李……”
我不动声色地抖开他的手,漫不经心走过去。
看见我走过来,张莉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常态。DR.P倒是很自然地站起身,说:
“嘿,李,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恭喜你毕业了。”
我握住他厚大多毛的手,礼貌地笑笑:“感谢DR.P对我的教导。”
“呵呵,李,你是个出色的学生。我刚才一直在和苏珊谈论中国,以及中国古老的文明。你们来自一个非常艺术的国家。”P博士说话总是那么优雅和礼貌。
“谢谢你,DR.P。”
我没跟他继续扯,而是转脸对张莉微笑着说:“干吗跟他在一块儿,张莉。知道外面怎么传你么,辞职,我们会有办法的。”
她也带着随意轻松的表情回答:“没有我们,只有我和你,李卫东。你能有什么办法?你看你到美国两年了又能怎么样?未来还不是一片漆黑?我不想和你一样。我决定了自己的路。你别来扰乱我,李卫东。”
“哦,是吗。你心甘情愿?那为什么打那么多电话到我那里?”
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异常复杂的光芒转瞬既逝:“你弄错了,李卫东,我干吗要打给那你呢。……你觉得我能指望你什么?”
我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张莉很快不再凝视我,而是转过头去,微笑着对有些疑惑的DR.P说,“李说他很羡慕我的新工作,还说他听说我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同事,要我介绍给他呢。我告诉他说你太老了,也没有DR.P那么有魅力,就不要指望了。”
DR.P恍然大悟地笑了,“苏珊,我不能同意你,李是个很有内涵的绅士。”然后,他转向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一点。我有很多朋友是成功的管理人士,颇有影响。”
“太谢谢你的好意了,DR.P,不过我已经接到几个邀请。”我也微笑着对他说,声音优雅。
“老板,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这时张莉很温柔地问DR.P。
“哦,对,对,很抱歉,李,我们下次再聊吧。祝你好运。”
“好,再见。”我彬彬有礼地和他们握手告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张莉握手。大概是由于冷气太足的原因,她的手指冰凉。

看着他们并肩离去,DR.P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张莉的腰间。等到看不见了,我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里奥一直担心地看着我。我很随意地笑着对他说:“没事,老朋友嘛,聊一聊。”
坐到座位上,我埋下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抬起脸来,对大家说:“看你们喝得那么高兴,我也想喝了。不过,啤酒不过瘾,我们喝TAQUILA吧?”
“好啊好啊,谁怕谁。”奥黛丽他们高兴地说。
我们一起举杯,欢呼而饮。

很快,我就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开始头晕,说胡话,大声狂笑,捶桌子骂人。我知道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于是勉强站起身来,去洗手间。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不停地用冷水冲脸。抬起头,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双目血红,面色苍白,表情狰狞。一瞬间,某种情绪不可抑制地从心底突然涌上,我低吼一声,一拳打在镜子上。
清脆的声音刺透我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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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习惯不用眼去看世界
但无法忍受不用心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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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olumn.qingyun.net/bl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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