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moonjj(月牙)
整理人: moonjj(2001-09-20 23:56:3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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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省著名作家汤世杰的散文集———《冥想云南》出版了。
“云南正是一片适于冥想的土地,也是一片有赖于冥想才能真正解读的土地。”不管你是世居还是客旅,既在云南,不妨随着作者“冥想”一番,也许你会发现:“云南,在那种冥想状态下会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可爱。”
云南正是一片适于冥想的土地,也是一片有赖于冥想才能真正解读的土地。对于云南的冥想,决非始于今日,著名的大观楼长联即是鲜明的一例。
滇池之滨有座大观楼。大观楼长联,乃滇人孙髯翁所撰,号称“天下第一长联”,“海内长联佳者之第一”———尽管在中国内地,事实上有着比大观楼长联更长的长联,但从气韵、文采与内涵上,至今仍无出其右者。大观楼长联上联写景,写的是“现在”,是“眼前”,是“实”:“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而即便写“现在”,也写了四时即春夏秋冬的“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下联则述史,写的是“过去”,是“心中”,是“虚”:“数千年往事涌上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何在?”而联中的“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记叙的正是历代中原王朝与边地云南之间的历史纠葛。结果只是“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料想其时,宽服长髯的孙髯翁先生,面对浩瀚滇池,在久久的凝望中感受到“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之后,一定是先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随后才有了“数千年往事涌上心头”的苍茫情怀。滇池的风吹拂着他的衣襟,滇池的水涌进了他的心怀。髯翁先生一时百感交集,情难自禁,于是才生发出来那样豪迈那样壮观的想象。冥想的结果,虽恰如纳西学者周善甫先生所言,仍不出“天高地回,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之类一般命意,或许不够深约闳富,难与古往今来第一流诗文中的名篇巨制相颉颃,但字里行间,流露的仍是孙髯翁先生对人生、对世界的一种准确的把握与参悟:世事沧桑,真能留存于世的,不是风流人物的丰功伟绩,而是自然、大地,是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人生,甚至于是那些看似没有生命的“萍天苇地”、“翠羽丹霞”。
……我们在时光中长大,成熟,也在时光的流逝中感受生命的辉煌。时光本身就在参与人们的创造。没有时光,又何来的创造?甚至,时光就是一种营养——当你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时光的流逝时,世界才会在你心中清晰地浮现。作为生命,是不是曾经这样认真深切地品味过时光,情况大不一样。大多数人是没有这样去做的,即使是休闲,有时也会耽迷于休闲中某些感性的具体的欢娱,而非体味时光本身。而静想默思,让生命感受时光于静静流逝中的惊心动魄,感受时光对于人的恩赐,才是对时光的深层次的体认和品味。人生只有六七十年或更多一点时光,如果你每天的分分秒秒,都只在被充分地利用,任其在我们的忙忙碌碌———不管是成功的,还是碌碌无为的——中流逝,从来没有被你深情地品味,从来没有吮咂过它充满沧桑的滋味,那就实在可惜。(个体的人生太短,而世界很大。静想中,世界的前前后后都会从眼前一一掠过,你才能体会人与世界的博大与深沉)比如食物,吃以果腹,维持生命,当然是它的功能,但对于美食,我们也还知道要细细地品味,何以惟独对于时光咱们只知道利用,而不知道去品味和欣赏呢?须知,品味之后,才有真正的珍惜。在这方面,现代人甚至远远不如我们的古人。孔子的“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品味的是美丽的四时节令之变是无言的时光之大智若愚;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品味的是三月清明的惆怅;辛弃疾的“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品味的是秋色与人生。而陶渊明的“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品味的就是昼夜轮回了。我们品味了什么?那种对于世界和时间的深刻的洞悉,那种于静夜中对世界运行的惊心动魄的把握,哪里是那些成天忙忙碌碌的人所能理喻的呢?
当消费已成为时髦,当人们对品味大自然,品味人生,品味南北大餐、家常小菜,甚至品味一杯雀巢咖啡、一杯百威啤酒都津津乐道,惟独对我们须臾不可或缺的时光漠然置之、掉以轻心时,我想问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问题,谁来品味时光?或许有时候,我们就该像丽江四方街上的纳西族老太太一样,像迪庆香格里拉风雪牧场上的牧人一样,什么事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用我们的全副身心,细细地品味品味转瞬即逝的时光———而时光就是生命。
……毫无疑问,云南是冥想最悠远的故乡,最自由的家园。白云冉冉;是冥想的轻盈与飘逸;群山滚滚,是冥想的沉实与凝重;江河蜿蜒,是冥想的曲折与奔放;森林苍郁,是冥想的生机与勃发。我在云南经历过的种种冥想状态,总能在大自然中找到与之对应的形象表述。我因而喜欢冥想,喜欢在劳作的间歇,突然陷入某种漫无边际的冥想。于是我对自己说,那就来一点儿冥想吧。当别人说“来一点儿咖啡”、“来一点儿啤酒”时,我并不担心我这样说会被讥为落伍。因而,尽管有时我也忙得像一只陀螺,但我仍然愿意腾出点时间进入那样的冥想。冥想就是混沌,就是松散,就是模糊;它是柔曼的休憩,也是混沌的展示;是灵魂暂时的空白,也是精神惬意的飞翔;是做完一件事后的休整,也是在为下一次冲刺进行助跑前的闲逛;是没有目的的目的,没有成功的成功。总之,冥想就像日出时大地上蒸腾的水雾,空中氤氲的霞光,变幻无穷,模糊而又美丽……
云南,一个美丽的童话,不论是既存的或已逝去的一切,都需要你的想象,需要你在冥想之中体会与玩味。在云南,仅仅走一走是不够的———你不光需要一双能跋涉千山万水的脚,还需要一双能穿透一切的智慧的眼,当然,更需要一个善于冥想的、随时都翻腾着思索云雾的大脑……黑盐井的咸咸淡淡
……那是中午,龙川江河谷里阳光拥挤,水气氤氲,空气黏糊糊的,像一张无形却紧紧罩住你的网,撕不开也冲不破。龙川江从黑井穿行而过,一直流到一个叫江边的地方,汇入金沙江,那个汇合口叫龙潭,我跟锦堂一群去过,龙川江流走了,黑井却那样被丢在那片狭长狭长的江岸。历史之手。盐一样挤得密密匝匝的幢幢老屋正在阳光下溶化,感觉中似乎飘散出淡淡的咸味儿。曲里拐弯的小街小巷,像溶化的盐水冲蚀出的痕迹,高高低低,参差错落。淡淡的咸味随风飘荡,忽远忽近,很好闻。城市如今已太咸,口味咸,风气咸,人心也咸———海鲜、鱼翅、南北大餐、中外烧烤、商店货栈、股市楼盘、影院歌厅、桑拿按摩、媒体炒作、上电视作秀……到处都是那种太咸太咸的咸味,咸得发涩发苦,像臭鱼烂虾。黑井那股淡淡的风能冲淡我身上在城市染上的浓浓的咸腥,让我“淡”下来。天气很热很闷,我却突然神清气爽。淡一点好。生命离不开盐,却不能太浓,太浓太咸会血压升高心跳加速。某些有关咸与淡的朦胧念头在心头飘荡。但我仍然没有看到盐,我说的是真正的盐。
……
拐进黑井一街,缓步而行。那是一条已经衰败得有些惨烈的小街,而当年,任何要进入黑井的商旅马帮,都要由此经过。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嘀嗒声,是黑井人的福音。拱手相揖,邀约请茶,插科打诨,笑语喧哗。而如今,尽管是燠热的六月,黑井一街也隐隐透出一股难耐的清寂。昔日的商家已与繁华与财富一起远去,临街的铺面门户紧闭,尘土盈台,蛛网高张。偶有一家的门开着,倚门坐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面容苍白,如窖藏多年完全没有了水分的土豆。一问,已九十多岁,儿女早已远走他乡,他们嫌弃与恐惧的,是黑井的封闭与窒闷。再走,又是一间开着的门,又是一个苍老的女人。那是黑井繁华最后的守望者,守望着历史,也守望着人生———谁能说清,她们的当年,不是锦衣美服,鼎食华车呢?想与她们聊聊家常,已属奢望———沉醉在昔日梦中,她们已很难懂得这个时代的语言。转过来,才发现一家临街的铺面正在修缮,一个中年汉子正在为店铺的地面重铺三合土。昏暗的灯光把那个小小的空间映照得更加昏黄。上前一问,说是刚买下的旧屋,主人住在后院。问是多少钱买的,一个闻声出来的老女人说,7000元,老板太精了,我买贵了!要不是这里当年是杨大官人的院子,哪个憨包会花这么多钱买这堆破烂?说不清她是在发泄她吃亏上当的怨气,还是在暗示她的富有?抬头看看,那块门牌上写着黑井一街63号。从铺面右侧一条斜坡小巷上去,走进黑井一街67号的院子,果然有个妇人在收拾东西。她整个身子掩藏在一片外人看来毫不值钱的破烂之中,像个收破烂的。霉湿之气四处弥散。院子中间,堆着一堆在黑井四处可见的红砂石,似乎是当初为重整那个院子预备的材料。攀谈了几句,知那女人姓广,原是那家的媳妇。其夫家老祖杨氏,是外地来黑井的官员,改朝换代之后,官做不成了,才开了这间杨家店,卖些日用杂货。而盐依然在诱惑着昔日的杨大官人,于是将一爿小店交与妻儿,自己换一身短装,做起了马帮生意。这片院落,从临街的黑井一街63号到巷里的67号,一前一后的铺面和后院,正是当年靠做马帮生意开始建盖的。问马帮都驮运些什么,她说,还能驮什么,还不是把盐运出去,把黑井要的日用百货运进来。说到那儿,锦堂会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你看,这房子就是盐。可惜房产尚未落成,杨大官人却在一次贩盐外出的途中被受惊的骡马踢伤右腹,不治而去。一个为盐而来又为盐而去的远方孤魂,最终归于黑井的泥土。杨家的两个儿子,一名腾龙,一个腾飞,按这个姓广的杨家媳妇的说法,叫做“都不争气”。她说,当地流传着两句顺口溜,“哥哥腾龙弟腾飞,哥哥爱赌弟爱吹”。吹者,吹大烟也。一赌一“吹”。虽没让杨家倾家荡产,却再也不能发达起来,于是日渐衰落,终至成了黑井一街一家普通的住户———那让我突然想起,黑井到底为什么最终没有为后人留下独特、灿烂的文化。文化的产生与发展,需要土壤,更需要心灵的种子。黑井似乎没有那样的种子,即或有,也是外来的,他们总想捞一把后荣归故里,撒下去,也就难于成活。
1949年后她和她的丈夫一直在昆明生活,靠收卖旧货为生,而那幢老屋一直是他们的心病,偶回黑井一趟,睹物思情,不免黯然神伤。想卖,卖不出去,想扔,实在可惜———一石一檩,一门一窗,都是前人的血脉与汗水。看看这道格子门,你们就会晓得当年这个院子还是讲究的,她指着从后院通往前院的那道雕工精细的木格子门说(原来,前后两院就靠那道门相通),当年盖这个院子时,祖上花了好大的功夫。那是两扇木格子门,在云南,那样的格子门说不上多么堂皇,倒也多少能透露出主人的一点心思。格子门下方布满了创痕,铁搭链虽已斑驳,万字花纹的门框上浮雕的四行字倒还清晰,细细辨认,是“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辅气宜酌酒,遣情宜赋诗———节录格言主人书”。字属正楷,笔笔工整,方方正正,虽少了些灵性,尚可窥见主人自幼练就的那番笔墨功夫,以及为官时的那番闲适自得。那女人又领我们楼上楼下地看了看,整个院子共有十来间房屋,如今都空空如也。昔日黑井的商贸中心,早已从黑井一街转移到了龙川江那边的黑井镇,没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那样一院老屋,不料这次回黑井,终于找到一家买主,以7000元的低价把老屋卖了出去。我问,以后呢,还回黑井不回?不回了,她说,我在黑井什么都没有了,何况我原来就不是黑井人。
一个曾在黑井延续了几代人的家族,终于斩断了与黑井的最后一线血脉联系,从此与黑井告别了。黑井,终有让人不堪回首之处。对于杨大官人那样的家庭,一部衰败的家史,或许正是一部微型的黑井衰落史。只不知他们是不是真的能与黑井彻底告别,从此走上一条新路?
著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汤世杰(春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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