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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red_angle(2001-09-17 03:49:5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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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性的呼唤——从铁凝小说《大浴女》看女性文学对传统母爱的颠覆
论文提要:
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家卢宾认为,“恋母情结”是“人类性别化”的关键,要推翻男权的性别制度,必须“解决文化的恋母情结”。中国女性文学,自张爱玲开始,就同这股思潮相共鸣、相呼应。90年代,铁凝等女性文学作家继续对“母亲神话”进行颠覆。这种颠覆是建立在缔结平衡和对女性自我反思之上,努力发觉女性自身的母性,并试图以母性主义缔结两性的平衡,使女性文学创作出现了新的走向。
关键词: 铁凝 《大浴女》 母性 颠覆 平衡主义
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家卢宾认为,“恋母情结”是“人类性别化”的关键,要推翻男权的性别制度,必须“解决文化的恋母情结”。中国女性文学,自张爱玲开始,就同这股思潮相共鸣、相呼应。80年代中期以来,“重写”母亲形象露出苗头。90年代,一批更年轻的女作家,对“母亲神话”的颠覆,则几乎成为一种倾向。其中,作家铁凝更是立足于“人性的批判”的立场,倾力于女性文学创作,创作出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午后悬崖》等解剖女性人性善恶的优秀作品。
铁凝对男性话语体系的颠覆不再仅仅局限在“私人空间”中作“一个人的战争”,而是建立在缔结平衡和对女性的自我反思之上,发掘女性自身的母性。平衡主义和“新女性主义”(母性主义)的萌芽,使女性文学创作出现新走向。
一、 母性神话与五四时期女性文学对母性神话的颠覆
在男性话语体系之下,女性作为他者被驯化。任何激起男性不驯服欲望都被视为邪恶。他们厌恶恐惧一切在他们控制之外的东西,而情欲的控制最为艰难,对欲望的否定导致了对肉体的贬低。而男性同时有着深深的恋母情结,有着对子宫最原始的依恋。这种不能把握与渴望占有的矛盾迫切需要一种平衡的出现。解决方法就是把女性母化。
所以只有女性放弃自己的肉体和欲望方可与男权和解,才可被世俗接受。从此,母性被饰以神圣的光环,母亲是洁净不可侵犯的,是坚忍饱收苦难的,是无欲无求奉献出自己一切的。世俗要求女性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体现出女性作为他者的存在价值。
中国是个推崇“孝悌”的国家,儿女们无不把母亲看作为是美德与苦难的象征。儿子们愿以自己的功名、成就,报答母亲所受的苦难,儿子功成身就衣锦还乡,母亲自然母凭子贵,享受儿子给她们带来的一切,以作为对放弃肉体的补偿。女儿们则愿以自己的顺从、相助,继承母亲的美德。文学作品对母亲形象的刻画无不以这一价值评价标准为准绳,谱写一曲曲母性的赞歌,如“孟母断机,三迁教子”“岳母刺字”。
赞歌的局面到五四时期有了变化。“娜拉的出走”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引起极大的波澜。女性在西学东渐中开始有了朦胧的觉醒。始于本世纪初的女性文学尚能注重母性这一社会性角色并对此加以衡估,母子、母女间虽有一定隔阂但相互的爱却不容否定。冯沅君《隔绝》《隔绝之后》是她的代表作。镌华和士轸之恋与母亲产生隔阂,最终双双殉情。这样的社会家庭悲剧本应发生对母性社会角色的颠覆,但镌华并未冲决传统的母亲社会人格。她在写给士轸的信中流露出两种矛盾冲突的爱:“我爱你,我也爱我妈妈。世界上的爱情都是神圣的,无论男女之爱,母子之爱。”对社会母性角色的承担无形中泯灭了对自身身体的发现,而把破坏母子之爱的源头指向传统思想。
母爱神话遭遇质疑始于曹禺和张爱玲等人的创作文本。
曹禺在《雷雨》、《原野》中演绎了母性的乱伦与变态。而张爱玲对母爱神话的消解更是成了女性文学史上的经典个案。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既是男权社会的祭品,也是戕害、扼杀自我的元凶。她展现的是一种反常的变态的“人”性。一种“愤怒欲望”以及由此转化而致的“阴性的愤怒”,其女性形象从美龄少女乃至女神最终被男性社会迫使自身蜕变为悍妇、病女、疯子,母爱的光辉沉埋。《金琐记》中从媳妇熬成婆的悍妇曹七巧、《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自闭孤独的孟烟鹂、《怨女》中的王熹少奶奶。
张爱玲的小说弥漫着迷茫、遗恨、寂寞氛围,这跟她在否定男权话语的同时,不仅没有建立女性话语,反倒摧毁了女性自身的社会人文价值有关。
二.90年代女性文学母爱的坍塌
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铁凝发表长篇〈玫瑰门〉前后,曹七巧(张爱玲《金锁记》女主人公)式的恶母悍妇形象日见增多,《玫瑰门》中的老妇人司猗纹,是个虐待狂,除对男权中心社会进行骚扰与报复外,她更热衷于对女人的把玩、控制与统治。
90年代铁凝的长篇小说《大浴女》更是一次对传统母爱的巨大颠覆。
书名取自塞尚的名画《大浴女》,显然是取其“洗浴”的象征义,那是将灵魂和肉体完全敞开于大自然之中的通脱和酣畅,在全无遮拦的透明性存在中,达到灵与肉的统一,从而成就高贵灵魂皈依真善美的人性至境。铁凝以此为题有裸露灵魂荡涤思想的意味。
作为女性小说,《大浴女》不是一味地抨击男权专制主义,褒扬女性意识的觉醒:在她看来,男性的世界固然是残缺的,方兢如此,唐医生如此,陈在亦如此,甚至女主人公的父亲尹亦寻也是如此,他们人性中都有着阴暗龌龊自私贪婪不可告人的一面。在她笔下,女性世界同样充满缺憾。
小说有很强的“审母意识”,尹小跳的母亲章妩首先作为第一个被解剖的灵魂。
(一)、母性与性
出于对原始生殖、哺育的崇拜,母亲几乎是无性的。仿佛“母爱”与“性”沾边就有点不伦不类。几乎每个男孩都有或多或少的恋母情结,而乱伦是社会道德所不容的。于是“尊重”成为恋母方式的升华,“年轻男人不愿意把他母亲看成是肉体的;他要美化她,使她和社会上的让他崇拜的神圣女人的纯洁形象相一致”。(西蒙·波伏瓦,《第二性》(全译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P230)男性话语下,“母爱”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与性有关的“母性”都是亵渎。
而“性”与“母爱”并非天生的对立;实际上“性”正是“母爱”借以显现的媒介,也是“母性”中自然人性必不可少的要素。传统文化为维护母爱的神圣权威,屏弃、隐没了母性中应有的性,张扬凸现的是相夫教子,柴米油盐,忠贞娴熟,温柔敦厚。90年代女性文学发现了“母性”中的“性欲”,恢复人性本真。这是反传统的一种手段,90年代的女性作家们以此对传统母性作出挑战和颠覆。
《大浴女》中,家庭的一切不幸似乎都来自于母亲章妩的“失贞”。而母亲的失贞是因为遭受到长期的思想压力和性压抑的结果。这种性压抑有着它的时代背景。
文革期间,章妩夫妻被下放到地方农场劳动改造,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和管理。他们被管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夫妻分居——夫妻必须分居,“这样有益于革命意志的坚定和农场劳动的严肃”。食色男女,这样的的“管理”无疑是泯灭人性的。作为“仁慈”的例外,山上的小屋会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 开放的日子只有一天,房子只有一间,集体里的男女夫妻却有八十对以上。这八十多对夫妻必须排队进屋,紧张而又潦草地完成夫妻之事,直接、赤裸,纯纯粹粹性欲满足,毫无美感可言。
这种压抑非但没有磨灭章妩来自女性身体深处的欲望,反而如表面平静的火山熔岩,翻滚喷涌,一触即发。她与丈夫在小屋前“竞走”更是她的欲望,她的本性的流露:
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挪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到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竞走运动员的章法……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的欲望原本只对尹亦寻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要和她的丈夫做爱。
这种“母性”的“性渴望”是一种压抑的复杂的粗俗的欲望,是一种与传统“母性美德”完全迥异的欲望展示。这种“母性”之“性”既迥异于“母性美德”,又不同于现代“性解放”,而是一种扭曲的还原——它在一定背景下还原母性本真,弥偿缺失的母性。
对“母性”之“性”的肯定,是对传统母性的一次成功颠覆。
(二)、母亲冲突
佛洛伊德学派的心理学研究表明,同性间的确存在“同性冲突”现象。在家庭关系中通常表现为母亲与儿子亲近而排斥女儿,父亲与女儿亲近而约束儿子。
每个女孩或多或少都有“恋父情结”,主人公尹小跳亦是如此。从小她爸爸尹亦寻就比妈妈章妩关心照顾她们:“每当节日来临,都是尹亦寻翻着《苏联妇女》创造过一些新奇。他成功制作过烤小雪球,那变魔术似的过程让尹小跳怎么也忘不了。”而章妩对厨房是“深痛而恶绝”的。一道菜,成了她对父亲的深深怀念,以至当母亲章妩讨好唐医生要做烤小雪球时她撒谎说“柠檬酸用完了”。那时的她并不明事情始末,她潜意识中反抗着母亲章妩。
她把母亲织给唐医生的毛衣袖子拆掉以作报复。而之后她对母亲章妩的质问使她不像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初中生。她打击冷落着母亲,想到过写信给苇河农场的爸爸,揭发母亲章妩与唐医生之间肮脏恶心的通奸关系。但后来,母亲为妹妹尹小帆织毛衣的场景打动了她,她以她萌芽中的母性暂时宽恕原谅了母亲。
但当私生女尹小荃出世后一切都有了变化。母亲的爱转移到刚出生的小生命上本来是很正常的。但这样的转移激起小跳和小帆嫉妒。她们残忍地对小荃进行心理虐待,并“谋害”她们的同胞妹妹,眼看她掉进污水井见死不救。她心头有深深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使她的思维极度矛盾:一方面对母亲的“失贞”极度鄙视;另一方面作为同性又对母亲充满深深的怜悯。鄙视与怜悯的结合形成了母女间长时间的“隔绝”。
虽然后来因爱情失意回到家中,仍未复苏对父母,尤其是对母亲的温情和体贴。但也算是铁凝在解剖母性本体的同时探讨缔结“以爱为中心的天伦”的尝试。
三.母性主义与平衡主义
女性主义的内核、工具、策略都是解构,即解构男性、中心文化,解构男性话语,同时力图树立女性视角和女性意识,改变男性中心文化支配一切的局面,形成一种新的、与之抗衡的女性文化。在解构这一点上铁凝与她们有着相似性,然而在铁凝的小说中,并没有主张建立一种新的、与男性文化相对抗的女性文化。
她在分析着男性性别弱点的同时也在解剖女性自身弱点。
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铁凝试图让男性文化与女性文化找到了一个协调点即平衡的原则,男女在现实与作品中都应该平等相处,不存在一方对另一方的“压迫”和“控制”。
“不做奴隶、不做奴才,未必就是自由。做主子,也不是自由追求的目标。中国女性自由,不是由男权中心改换门庭为女权中心,而是为了真正获得男性世界的尊重与平等相待。女性文学应该与男性对话,与社会互动,应该有超越性别的更具普遍意义的‘人’的视野。”
苏敏教授的话很有道理,女性文学的路怎么走,关键在于怎样缔结两性间的平衡,怎样发掘女性自身的闪光点。
铁凝说过,母性的心胸就是巨大的包容性。笔者认为这种包容是对两性而言的,两性不应是对立的两面。
无论女性、母性,都应该承认它首先是人性。
参考书目:
1. 《第二性》(全译本),西蒙·波伏瓦,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2. 《女性心理学》 美·卡伦·霍尔奈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3. 女性文学笔谈二十一家 (《百花洲》 2000年第6期)
4. 《大浴女》五人谈 (《百花洲》 2000年第5期)
---- 小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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