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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小说:面山而居(下)
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red_angle(2001-08-21 19:00:56), 站内信件
           6
    春粮和春花的歉收给村庄笼上了一种不祥的气氛,随着夏季的来临,明朗的天空并没有消除这种气氛,人们望着一天天成长的早稻,开始担心即将到来的梅雨和台风。为了不至于因为缺粮而无钱籴米,人们就用靠山吃山的古老办法卖柴挣钱。每天清晨,壮劳力被鸡鸣催赶着上山砍柴,在队长吹响出工哨子之前挑回来,用每斤半分的价格卖给一早等在路边的窑厂收柴者,傍晚下工以后再次上山,体魄强壮的在中午还要砍一担回来。庄其民和苏红当然不敢落后,他们比别人更需要钱。
    六月八日,公社转达了县革委会文件,为了封山育林,禁止上山砍柴卖钱。人们的砍柴竞争就这样被迫中断。傍晚,一些人在村头诉说几天来的辛苦劳累以及砍柴时的种种趣事怪事和丑事。有人声称遇到一大堆蛇,还有人说某某与某某在某地野合,另有人扬言他将对某人不客气,因为这个人在他父亲的坟上砍伐。庄其民穿过这些谣言和威胁回到家里,叫苏红明天鸡叫头遍就给他烧饭,他将悄悄的上山。
    庄岩由于长久卧躺不起,髋部生出了褥疮,开始腐烂并发出难闻的尸臭气味,苍蝇纠缠着他,使他颇不寂寞。没多久,他单手一掠抓获苍蝇的功夫已神乎其技百不失一。苏红撤去了他的垫被,但苍蝇依然困扰着他,使苏红心里不得不承认苍蝇的确是冲着庄岩腐臭的身体而来。她使用烟熏、制作粘蝇纸、用农药拌饭等各种手段对付,取得的唯一的成果是毒死了邻居的一只母鸡。苍蝇缺乏冒险精神,对她苦心设置的种种陷阱简直毫无兴趣。苏红开始担心庄岩身上长蛆。她经常在出工之时突然放下活儿匆匆回家,察看庄岩的膝部和髋部。这使庄岩疑虑丛生,他常常骂道:“臭婊子,你盼望我早点烂死吗?”他还咬着牙齿低声说:“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我不会死。”
    很久以来,庄岩已不再乱摔东西,他现在迷上了另一种游戏,向父母和弟弟不断预言家庭的灾难。在此充分表现了他的卓越的想象力。他这种先知般的高深莫测和巫师般的咬牙切齿使弟弟庄岸惊恐万状,常常处在噩梦之中。庄岸同时受着羊癫风和梦魇的折磨。羊癫风是在抢救庄岩时脑袋撞在树桩上落下的,梦魇是因为庄岩充满仇恨和怨毒的预言,两种折磨均来自庄岩,这一点他并不清楚,但他对哥哥的憎厌之情却与日俱增。在父亲偷柴被擒的消息传来时,庄岸觉得哥哥简直已罪不可恕了。
    “都是你害的,大杀胚。”
    “什么,你说什么?”
    “不是你吗?”
    “是我,怎么不是?”庄岩哈哈大笑,“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怕。我反正双腿已经断了,我还怕什么?”这种想法一直潜伏心中,一经说出,变得又凄厉又豪壮,这种效果更鼓舞了他,他的双目灼灼发光,脸上出现兴奋而病态的红晕,“我怕?我连爹也不怕,公安局也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腿都断了,我还怕什么?”
    “你不得好死。”
    “我连死也不怕!”庄岩得意洋洋地宣布。
    晚上村口晒场上放映电影。这是对庄其民偷柴行为的惩罚。他必须支付八块钱的巨额放映费,还须在电影开映前通过电影喇叭作公开检讨。
    在抢占看电影的最佳位置时,庄岸又一次表现出了他的勇敢和顽强。舆论普遍倾向先行占据的庄和平,但他依然不屈不挠针锋相对寸土不让。“这电影是我家放的,”他说,“要不然谁也没得看。”最后他的羊癫风突然发作才使对手不敢继续争持,甚至有孩子替他背了凳子摆好。他在父亲作完检讨前适时醒来,很争气地看完了电影。
    苏红并没有去看电影。她坐在庄岩的躺椅旁边,用麦编扇子替儿子驱赶蚊子。她想象着众人听取丈夫检讨的幸灾乐祸和观看电影的兴高采烈的程度,内心滋长起一种无以抑制的酸楚和羞愧,她的泪水顺着脸庞悄然滑下,渗入嘴角。母子俩默默无言的坐着,显得非常安详和睦,苏红感到有些恍惚,似乎回到许久以前平静安稳的日子里。
    “臭婊子,你忘了给我赶蚊子了!”庄岩用左手拍打了一下右臂,嘴里发出明显夸张的咝咝声。
    苏红急忙重新启动扇子,盲目地在庄岩四周和躺椅底下扇动。庄岩向她倾过身子,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将先死庄岸,再死庄其民,然后死我,你会最终心碎而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狼一般幽幽绿光。
    “别瞎说。”苏红飞快地说,她的扇子在庄岩身旁缓慢地挥动,这时又慌忙加快速度,“要不要喝水?”她没有听到回答,又说,“不要怪你爹,他不想丢脸,他是想好好过日子。你弟弟长大了,我们就会好起来。”
    “不会好起来了。”庄岩听出母亲说话声中的哭音,心里感到舒畅,“不会好起来的,庄岸害了我,他一定会死在我前面。”
    “别说这种话,”苏红哀求道,“你弟弟会好好照顾你的,他长大了就会懂事。”
    “谁说要他照顾?我会讨饭,我还会死,但不会要他照顾。”庄岩兴奋起来,“我现在不死是因为我要给你们找麻烦,你们习惯了我就死。”
    苏红伤心地捂住脸,在儿子的冷酷的预言面前,她缺乏足够的信心和应变的能力。

                                      7
    现在,庄其民总是坐在村西磨坊公公的酒店里度过每一个夜晚。作为勤劳俭朴的一家之主的历史,在他的生命里结束了。只有酒能使夜晚变得短暂和平,同时给他带来满怀伤感和怀旧情绪。醉意朦胧之中,他越过这个初夏和已经过去的春天,回到昔日简朴安乐的生活,他的眼睛里饱含浑浊的泪水。
    “我过去有一个好儿子。”他说,“这谁都知道。”
    他逐渐忘记了因偷柴被罚电影而带来的屈辱和在村中地位一落千丈的后果,也忘记了失去重振家境的信心后的疲惫和痛苦,恢复了往日的骄傲,“我过去有一个好儿子。”他说,他指了指窗外黑乎乎的溪水方向又说,“你们知道那块桥墩石是谁搬上去的?”他看着那些围着油灯打扑克的人,“是我,我一个人就举上去了。”
    “最好下一场雨,”有人说,“我自留地里的番薯长得像萝卜菜那么点长。”
    磨坊公公抬头望望窗外的黑影:“这两天怕没有雨,雨在那几天下完了。”
    “你自己不会浇?你家的地离溪那么近。”另一个人指着窗外说,“溪水就在这里等你呐。”
    “哪有工夫?双夏快到了,我的猪圈还像秧田一样,全是猪屎猪尿,没一根草。”
    “你自己欠打算,番薯又种得迟。”
    “我哪有工夫?前一段时间忙着砍柴。”
    “你不妨再去砍柴,我们可以看电影。”
    人们都稀里哗啦的笑起来,眼睛看着庄其民。他们总是说着说着就说到那场难忘的电影,通过它他们看到一个远比他们倒霉的人,他们便发现了自己的快乐高尚和能干,这使他们自在、满意。他们已经情不自禁了。有人高声问道:“其民,你什么时候再包电影?”
    庄其民没有听明白他们的话,误解了众人的表情,以为自己的举重事迹引起了别人的兴趣,兴致勃勃地用双手比划着说:“他们两个人都抬不起来,可是我一发力就举起了,像武松一样。这谁吃得消?”他用手指逐一点过去,“谁?你吗?你?哈哈,谁也吃不消。”
    “吃不消吃不消,包电影,八块钱呢!”
    这句话和随之而来的哄笑使他受到挫败。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想,他们就爱看我倒灶,他们是一群幸灾乐祸的笨蛋。他用极其勉强的口气夸耀说:“我过去有一个好儿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溺水者的无力挣扎。
    磨坊公公说:“他现在还在呐。他还有庄岸。”
    “现在?现在我供了一个菩萨,一个残废的菩萨,”庄其民将手一挥,“谁要就给谁了。”他见没有人接口,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没有摔死?”
    人们对这类已重复多次的话题早已厌倦,又继续玩扑克。庄其民冲着他们恶狠狠地大声说,“我一个人就举起来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涌上一种苍凉的绝望,就伏在桌上哭泣,发出小狗般的呜呜声。磨坊公公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劝他回家去。磨坊公公和风细雨般的声音使他脆弱的啼哭变得自然流畅理直气壮。他顺从地走出酒店。在回家的路上,他心情舒畅。黑暗之中村庄显得安谧平静,过量的酒又使他的脚步漂浮。他觉得一切都极不真实,如在梦中。他想,也许到了家里就会发现,什么破事都不曾发生过。
    一阵突如其来的呕吐迫使他停了下来。他的喉咙像大开的闸门畅通无阻。他双腿发软,蹲在一大堆秽物前,想,这些东西刚才还在我肚子里,怎么就堆在地上了呢。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两条黑乎乎的狗从什么角落迅即赶来,争抢他的呕吐物。他从地上摸起石头投掷。狗受到惊吓逃开几步,再小心翼翼地接近,没多久又放肆地抢夺了。
    “我已经试过了,”他对狗说,“这是命。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他继续漂浮着回家,“这是命,你改变不了。我已经试过了。”他经过一户人家,冲着窗口说,“我过去有一个好儿子。”他听见里面有人问他是谁,忍不住放声大笑。

                                    8
    庄岩已明显消瘦了,他的两手绽出的青筋犹如蚯蚓,眼睛大得令人害怕。他身上发出的尸臭在屋外就能闻到。
    捕杀苍蝇的办法一个个被苏红想出来并付诸实践,但苍蝇还是越来越多,密密层层地拥挤在庄岩周围,稍有动静,所有苍蝇都嗡一声飞起来,好似蝗虫,给人一种遮天蔽日的印象。挥动扇子,就会发出雨点般密集的噼啪声。
    苏红越来越放心不下。这些天的农活是挑肥料,她往往突然放下担子跑回家察看庄岩的膝部髋部。她固执地相信庄岩身上就会长出蛆虫,并为此忧心如焚。庄岩明白了她的担心,经常制作一些白色颗粒放在髋部,每次都把她吓得脸色煞白。这成了他取乐的最有效的方法。
    队长注意到苏红经常跑回家,对这种怠工行为作了坚决的斗争,他多次单独的告诫和社员大会上的批评都没有能挽救她,就决定扣她的工分,并警告她如果不思改悔,下一年评定工分等级时将会降级。他和所有人一样没有想到苏红表现出来的其实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状。在苏红看来,队长的这些举措都是在限制她关心照顾她可怜的儿子,目的是要夺取她的儿子。于是她变本加厉,回家越来越频繁了。她觉得她不能失去机会,有时刚看过儿子走出村口,突然看到满目苍蝇和蛆虫,大叫一声又奔了回来。
    就这样,她终于发现庄岩在吞吃苍蝇。由于苍蝇数量的增多,庄岩一举手就能抓获数只,他不假思索地塞进嘴里。苍蝇有一种甜津津的味道,与映山红花瓣的味道几乎一样。这一发现使他欣喜若狂。开始他偷偷地吃。后来当着庄岸也吃,并对庄岸所展现的厌恶表情感到无比开心。此刻,他不小心被母亲看到,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场景,使他快乐得嗷嗷大叫。
    “是啊。”他又抓住两只苍蝇放在嘴里,“味道很好。”
    苏红脸色大变,抓起一条竹梢疯狂抽打空中飞舞的群蝇,一边喘气一边厉叫:“吃苍蝇,吃苍蝇,吃苍蝇。”她披头散发衣襟散乱手舞足蹈,看上去像狂风中的杨柳。庄岩惊奇地睁大眼睛,好久才回过神来,鼓掌道:“打,快打,一碗炒,一碗红烧,一碗做汤,快打呀快打!”地上黑层层的铺满苍蝇残缺不全的尸骸。苏红头晕目眩,跌坐在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她看见空中飞舞的苍蝇,感到力不从心无可奈何的悲哀,泪水又涌了出来。
    苍蝇在空中胡乱飞了几圈又落下来。一些落在她身上,她挥手驱赶。但苍蝇此起彼落赶不胜赶。她突然暴怒,从地上抓起肢体残缺的苍蝇往嘴里乱塞,嘶声叫嚷:“吃、吃、吃,一起吃一起吃。”一直躲在隔壁房间里的庄岸哇声飞奔过来,攀住母亲的手哭着说:“不要吃,不要!”
    庄岩快活得身子像吹响的哨子中急剧滚动的小球一样,他嗷嗷叫着,不能自持。对又来败兴的庄岸喝道:“滚开,小畜生!”庄岸不理他,哭着求母亲不要吃苍蝇。庄岩愤怒了,“你不滚开,我要你好看!”
    苏红定了定神,想起还得去上工,不好意思地笑笑,拿了一把扇子递给庄岸:“小岸,给哥哥赶赶苍蝇。”
    庄岸懒懒挥动扇子。他的动作只引起苍蝇小小的骚动,显得轻柔慵散,好像在表演古典扇子舞。他幻想庄岩连同他身上难闻的气味和苍蝇一起被他轻轻挥出,立时无影无踪,就像关于火焰山故事中的罗刹女所能做到的一样。庄岩此时却充分展示了他的优越感,用极度夸张的神态表现他享受到的舒畅,口中发出尝到无上美味的叹息声和啧啧声。这种悬殊的对比使庄岸感到窝囊和愤怒,他心里感到一阵焦躁,用力将扇子掷到庄岩的脸上,说:“你自己赶吧。”他走出门口时听到庄岩爆发出一阵怪笑和洋洋得意的说话声:“小畜生,你有本事就别回来。”
    他没有理睬庄岩。他在村里的各个弄堂出没,可是没有找到玩伴,他只能遇到一些老年人,用扇子搭着凉篷,幽灵般从他身边悄悄走过。他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影子在凸凹不平的地面扭曲拉长,显得孤寂而狰狞,并且紧紧跟随着他,使他感到蹊跷恐怖。他飞奔起来,希望逃脱影子的追随,最后逃进磨坊公公的酒店,影子消失了。他从酒店的窗口看见了溪水,浅浅的在夕阳中闪动各种光彩,聚散离合,变幻莫测。溪水蜿蜒延伸,蛇行斗折,静静的流向不可知的地方。庄岸感到一种凄楚的气氛。

9
    赤脚医生进来时庄其民一家正在吃饭。这天的晚饭比平常早,所以他们没有感到一种吃饭的气氛,这影响了庄其民的食欲,他就更加充分地展露了一家之主用餐时的懒散作风,将一只臭烘烘的脚搁在椅子上。庄岩抱怨着饭菜的粗制滥造,并威胁说明天如果没有改观,他将不吃饭只吃苍蝇。他从躺椅上费力地伸长脖子向餐桌张望,发现他碗里的菜远比餐桌上的丰盛,这使他十分不快,用筷子敲着碗沿高声说:“难道在我们家只能吃到这些东西了么?”苏红满怀歉疚地看看他。他仰身躺在躺椅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你不用讨饶,我已经厌倦了。”
    这时赤脚医生进来了,他的脚步像猫一样小心翼翼。看见这一家吃饭的情形,惊诧地说:“你们在吃饭!”
    苏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今天吃早了。”
    “你们还有心思吃饭!”赤脚医生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
    庄其民皱了皱眉头,生气地瞟了他一眼。
    “你们家庄岸呢?”赤脚医生愤怒得脖子变粗,“庄岸为什么不来吃饭?”
    “他还没回来,”苏红陪着笑脸小心地说,“他惹了麻烦?”
    “大不了死了,你激动个屁!”庄岩气愤地嚷道。
    “他死了你们还这样吃饭?”
    “他闯了什么祸?回来我会教训他的。”苏红说。
    “你还想教训他!”赤脚医生伸手向外一指,“他死在溪里了,你还想教训他!”
    苏红尖叫一声,扔下筷子奔出去。
    “我说过他快死了。”庄岩快活地向母亲的背影叫嚷。他朝赤脚医生眨眨眼睛说,“我料得不错吧,我早就看出他脸上有死气。”他用一种预言家的口吻准确地说出了事情的实质:“他在溪里玩,结果羊角风发作就淹死在浅水中了。我知道。”
    赤脚医生抢上去夺庄其民的碗,却被庄其民用手挡开了。
    “你夺我的饭碗!”他怒冲冲地将碗在桌上重重一顿,“我吃你的饭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是已经死了么?”他睁大红丝纵横的眼睛怒视赤脚医生,将赤脚医生逼视得步步后退,“砍头也得吃完饭再砍。我不吃他就活了?我凭什么不吃我自己的饭?”
    赤脚医生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场面,愣了愣一声不响地出门。他看见苏红正摔倒在门外,翻翻滚滚的爬不起来。他伸手将她拉起,还没站稳苏红就飞奔而去,好像是被弹簧弹出的,在赤脚医生眼前流星般倏忽消逝。
    她已经晚了。
    许多天来,苏红把母性的温情全无保留地集中倾注在残疾的庄岩身上,以期补偿他,挽留他,这种徒然的努力使她精疲力尽走火入魔无暇他顾,她几乎完全忽略了六岁的庄岸这另一个需要她阳光般爱抚的儿子。庄岸不时发作的羊癫风多次用不祥的方式提醒,都不能引起她这一家之中唯一能庇护照顾他的人的重视。现在,她已经晚了,留给她的已只有忏悔悲痛和绝望。此刻,苏红这最后一个失去信心的家庭成员,用惨厉的姿态踉踉跄跄地奔向埋葬她仅有的生活依据的伤心之地。她奔得再快也已来不及了,她的生活在这一天傍晚忽然被凝固定型了,庄岩已经残废,丈夫已经心死,现在她失去了她唯一可以指望的小儿子,她脆弱的生命支柱,她勉强支撑的家庭,也就瞬间崩溃。在猝不及防之中,她来不及做一个挽回的姿势。
苏红在奔向庄岸出事地点的人群中穿梭而过,发出野兽般凄厉的惨呼,给夏日黄昏的村庄倾泻了疯狂的恶梦色彩,多年来形成的安宁就这样,被破空而来的巨大力量撕得粉碎。狗在人堆里窜来窜去互相厮咬,母鸡飞上墙头惊恐地叫唤,急剧动荡的空气浸透了来自夕阳的鲜血。苏红的双目射出猩红的光芒,鬼火般迅速移动。她看到末日之剑高悬在头顶上,一切挣扎都成了徒劳。她感到彻心彻肺的痛楚,似乎五脏六腑都已被撕裂被碾碎被摧毁。她清楚地知道,死去的不是庄岸,而是她自己。
苏红披头散发地狂奔到溪边,看见一大群人团团围成一个圈子,寂然无声。她心里又恐慌又愤怒,想:他们竟把我和儿子隔开了!他们又夺走了我的小儿子!她奔到圈子外面,忽然站住,怯生生地寻找人缝向里面张望。
她不敢发出声音,在人群外面稍稍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担心她的行动会有什么不妥,引起别人的嘲笑。这时,人们忽然无声地散开了,让出一条道。她看见了庄岸。
庄岸安静地平躺在地上,衣服湿淋淋的。苏红轻轻抱起他的脑袋,用手擦擦他的脸,抬起头笑笑,向人群说:“他不要紧的,他只是睡着了。他的睡相向来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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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本自重横行,如今非常有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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