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moonjj(月牙)
整理人: moonjj(2001-08-17 01:54:4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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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尧
三、缅桂——素白生香
昆明人家,要是有庭院的,都喜欢植缅桂。
缅桂何时自缅甸引种到云南,无考。但似可揣测,不会比同属木兰科的优昙从孟加拉引进更早。据《明史》载,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是从域外带回一些名花异木的,其中便有“西府海棠”和“婆罗树”。婆罗树就是优昙,优于昙花的意思,这名字褒贬太露。要是有人偏偏喜欢是昙花呢?因此,人们大多不称“优昙”,而唤其俗名:“山玉兰”或“木莲”。但细考下来,“优昙”之“优”,在此树多植于寺观庙宇之内,和着诵经与香烟,傲然贵重,其花大如盆,香气浓烈,故有“佛花”之誉。
凡人要不生妄想,当然还是以俗木同朽。
缅桂就进了寻常人家的院落。
缅桂的名讳就有问题,这汪曾祺先生已有驳辞。缅桂不是“桂”,花香与桂也有异,不知怎么得了这名。“约定俗成”而已。其“俗”可见。
这“俗”并非恶俗。其实,缅桂花开,幽然淡雅,花瓣素净,是很耐玩赏的。
昆明人对缅桂之爱重如家人。家植的缅桂有盆栽,也有筑坛、落地,大一点的院坝则成对成双成林。即使是小街陋巷,也时常有一袭花香飘来。一抬头,猛见谁家院落翠荫如盖,一树缅桂,高可拂檐,叶下藏花,香气宜人,就知这家人是会“做家”的好人家。
故缅桂花开,向来是不成市的,多是培植缅桂的人家多了一份心思,惜花落地为泥,捧得那一缕香魂,将它施与也同样爱花的人。即或是“卖”,也别致得很。六月雨天的傍晚,就有了卖缅桂花的女人,在街头行人过往的地方,拣一席地,摆下她们的花来,一个小盒,收藏着百数鲜花,花上覆着湿毛巾,为着保养花的水分,是轻易不揭开的。一角或两角一对,讲“对数”,花小稍贱,大则略贵,一对花并蒂掐好,用事先备下的白棉线拴了,再衬一片绿叶作托,这就成了一个绝香绝妙的佩饰。留一对线头给你,袢在胸前的纽扣上,就怀抱得一醉香。昆明的女孩,无论趋时、守旧,大多深爱这一年一季的缅桂花事。细雨润湿的街上,素白生香,熙来攘往,漾成一片香海。
清康熙檀萃著的《滇海虞衡志》有一段昆明“戴花”习俗的描写:“滇俗重木香、粉团、金凤,小儿女争戴之。”凡三百年,滇中女子戴花的习俗不减。这里没有说到“缅桂”,木香、粉团、金凤是本地原生花卉。这或可猜想,那时缅桂尚未传入。后来,缅桂作了“替代”,这是事实。至少在我幼时的印象里,昆明城中的女子已经不在鬓边簪花了。木香花很细碎,如何插,没有见过;粉团花就是蔷薇,女子在高高的发鬏上或鬓角插粉团花,这在滇戏、“花灯”的扮相中能见,昆明、大理等地的乡间庙会、节日,女子遍插粉团,仍是一景;金凤花又叫金凤子,广见于滇中。1949年前夕,云南流传着一首歌:“金凤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金凤花是“穷人家”的花,此言不虚。无论那乡间有多么的穷苦,多么的偏僻,一有人烟,茅草屋前就有破瓦罐、锅盆攒下的一泥土,那上面亭亭生荫也开花的就是金凤子了。金凤子有兜型的红花,小小的粉萼上,有勾形的垂丝,仿佛村姑的刘海。农家的女孩用金凤花瓣挤出红红的汁液,充做胭脂,染腮红,点眉心;又用花瓣“包指甲”,酢浆水,充酥水黄酒。一树金凤子,一出女儿戏,淡去愁苦,哺来烟霞。金凤子开了花,花萼下就渐渐膨大,成一个锥形的绒绒的囊,轻轻一弹,就蹦出小螺蛳样的籽来,孩子总要小心收藏,来年再播种。
我的母亲酷爱栽花,这大约同她的童年生活有关系。她也栽金凤子,又授之予她的两个女儿——我的姐姐。我们几个男孩大多不参与她们的“包指甲”,但乐意做下手,撒籽、培土、施肥、看守花苗。1949年前夕,昆明开始引种美国“玉簪”,也就是鸢尾花。种子是球根,据说得来不易。母亲率着我们,将这些花种排在庭院里,说,待花开过,入了秋就收种,要贮藏在“透气又保水”的沙袋里,束之高阁,来年就有许多花了。这仿佛“许愿”。但出苗稀疏,花也凋败,后事再不提起了。家中有一对朱砂古梅瓶,为母亲最爱,后来不知为何,摔了,余一个也在瓶口留下残缺,我的爷爷竟找来一个补碗的“锯瓷匠”,将瓶口“镟”了,成了一个圆瓶。但毕竟是古瓶,上水、涵养花卉,一枝半开的绿萼梅能叫它开到极端,极尽芬芳。数十年,家里几经迁徙,母亲总是亲自将这瓶包了裹了,须臾不弃,直至她重病失语,仍朝案首指指点点,我们都知其所指,说“还在”。1953年,我们一家迁往城中市府东街小姑家投亲,这是一个局促的旧式院落,爷爷奶奶占了右厢,我们兄弟便同父母挤在左厢,中间堂屋,外面就是石板铺成的“牖春”(昆明人称窗下的可回旋的走廊)。我们弟兄几个就将石板掀了,掘地三尺,造成一个花台,又从圆通山偷来“德国兰”、“狗脸”和“紫罗兰”,从虹山搬来红土,一时地覆天翻。我的小姑眼见毁了房基,直跺脚,我的母亲却淡淡地道:“孩子爱着花,是原本的天性,不拆屋揭瓦也就罢了”,并不加指责。家中窘困至极,倘有米粮,是必有鲜花的。早春山茶、仲夏荷花、秋有海棠、冬尽梅香,四时相继,从不间断。每当母亲从凛冽的寒风中怀抱一束山茶花回来,家中灰暗的四壁仿佛在瑟瑟的冷寐中一醒,亮了,添了一层淡薄的暖意。
母亲自是深爱缅桂花的。我还记得早年女人时兴姊妹装的对襟棉袄,母亲有一件紫色桂花尼的棉袄罩衫,五个包金的圆袢扣是她从旧时的旗袍上拆下来的,缀上一对鲜鲜的缅桂,煞是好看。1981年,云南省文联从艺术剧院搬迁至翠湖北路1—2号。这是早年徐嘉瑞的旧居,东隅则是云南军阀金汉鼎的一处公馆,居中院落的花木培植很见功夫,能说明年代的有一树红璧桃,虬伏龙盘,苍苔斑斑,花开重瓣,灿若云锦。可惜因要建新的住宅楼,大半花坛园圃都占了,即或留有寸地,也成了石灰塘。我看了着实心疼,就约着文联管事的老张和几个同事,仅花了很少的钱,就从跑马山的苗圃购得一大车的花木,有朱砂玉兰四株、缅桂四株和红、绿梅、垂丝海棠无数,装扮这小小花园,是绰绰有余的了。缅桂是我着意挑的,幼株壮实,叶扇阔大,第一年落地,不耐酷霜,死一株;次年又死一株;所余二树,三年成丈余,临冬,我对老张说,要搭棚了。适我在京驻读,春节归省,巴巴地去探缅桂,只见草厦斜立,树,却死了。1991年春天,病中的母亲随我居住,我在甬道街花鸟市场购得一株“四季缅桂”,据说是驯化品种,买时盆栽,是有花的,不假。三年,长得五尺,腾盆三次,由中至大至特大,换土两次,这株缅桂果然不负苦心,一年花开两季,多至百数,少亦数十,一有微风,盈盈一室雅香,经久不去。母亲半身不遂,偶将她移止花前,虽不能语,但那喜悦是可见的。五年过去,缅桂长至三米,小小的阳台已实在局促不堪,附近又建房施工,兀然一所高楼,遮去全部阳光,叶子便蔫蔫黄黄,毫无生气。一次,举家远出旬日,管家的小保姆竟忘了施水,待回来,缅桂新叶、数十骨朵全都落尽,令人不胜伤心,连忙给水给肥打枝,十日之后,新叶又吐绿再生,只是那年的花,就愁愁惨惨,零零落落了。翌年,我们要迁新楼,楼高,全然没有了这露天栽培的条件,全家一下想到的就是这株缅桂,妻子说:“不能为难它了。”那意思是要“落地入土”,文联院内有一个地方,她看好了的,只是一个土台,做了晒凉衣服的地方,铁线交错,形同网罗。我就不同意,实在是情同弃儿,心下不忍。惟一的办法是移至一个宽敞的地方。于是一车载到了西郊马家地,妻子说:“看好了啊,我们还要迎回来的!”不久,有消息递来,树,死了。那地方有化工厂,降酸雨。这是没有想到的。那土台,后来也成了一个花园,也有一株缅桂。妻子每次路过,就扯扯我的衣角,怨怨地说:“咄!”她又哪里看到呢?那缅桂就从未开过花。
缅桂,有金、银两种,或称黄、白。昆明的缅桂尽是白缅桂,滇西德宏就有大树金缅桂,花瓣灿黄若金,傣家每做佛事,就将金缅桂串成花环,或赕佛,或馈赠嘉宾,都是美意。
缅桂的叶子厚实、形美。将鲜叶切来,用“酸水”浸泡,待叶肉腐化,细细地洗涤,仅余密密的网状的叶脉,仿佛巨大的蝉翼,若稍加着色,艳素各取所爱,叶柄再缀一根丝线,就成了一枚奇异而美丽的“书签”。20世纪50年代初,女孩子十分钟爱这书签儿。我的两个姐姐,都是制作缅桂叶书签的高手。现时,是不大有人用书签了,还是不大有人读书了,恐怕事情两端都难言尽,但在曾经的世纪,读书或与读书相关的,全是美事。
岂止雨中的缅桂,令人怀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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