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heng777(sheng777)
整理人: hearter(2001-11-21 00:51:4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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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弥留之际,我看见母亲给她喂了一小勺包谷酒,她吞下去后,母亲又把一小勺包谷酒喂进她嘴里。接着,外婆咧了咧嘴,表示笑,满足的笑。笑完之后,她就合上了眼,就直挺挺地睡在门板上。她好像没有死,因为黑暗潮湿的小屋里,还散溢着她刚刚喝过的包谷酒的香气。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顾不上思索什么。我只感觉到雨水顺着天井的四角不断嘀嗒下来,就沿着天井周围的麻条石走来走去。我记得外婆把我的手拉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我发现一道口水正从她嘴角斜淌到脖子上,想找布揩却没有找到,就发出一声叹息,断了气。外婆一双枯眼像两口干井,深深的。
那条山路顺坡而上,不知不觉,我竟走回外婆祖居的老屋,猛抬头,就看见那座吊脚楼,仿佛又闻到了山地的炊烟和腊肉的香味。外婆说土家人离不开吊脚楼,不管你走多远,最终也要回到吊脚楼里来。回来干什么?守着,望着,过日子。我想她拉我手的意思,很可能就是要重复这句话。
外婆是第三天上山的,恰巧是个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寨子里的父老乡亲都来送葬,他们喝了酒后一个个走不稳路,脸红脖子粗,显得满面春风。我看见母亲一路上洒着包谷酒,大舅抛着铜钱般的纸钱,那纸钱像没有骨头的桐子花,白了一面坡。我没有看出送葬的气氛有多么悲伤,只是觉得风吹到脸上还是那么生硬,简直不像春天的风,春天的风应该温柔些才对。我这么一想,立即就有一道晃眼的亮光从云缝中射下来了,直直地射到对面的红砂崖上。
我对那座红砂崖是熟悉的。在它半山腰早就挖好一个长筒形的山洞,山洞下面搭好了一层高一层的脚手架,这架势就跟要修一座吊脚楼似的。我不明白舅舅们为什么要采取古代巴人的岩葬方式,像三峡的悬棺,把外婆埋得这么高又这么神秘。大舅说,岩葬是外婆活着时就选定了的。这样做当然有好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野兽咬不着,冬暖夏凉,自在得很。我总觉得纳闷,难道这和埋在地下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后来,在看到保存比较完整的巴人岩孔墓葬遗址七孔子时,我才懂得了岩葬实际上代表了祖先的高度和智慧。七孔子是人工凿出的石洞,离地面十几米高。七个石洞凿得很精巧,上下左右地错落着,像门窗。洞门周围还刻有人物图案。外婆长眠的山洞当然没有七孔子的好,但那种高度和智慧是完全一样的。洞口正好对着外婆那座吊脚楼。这正是外婆的远见卓识之处。
我现在回忆起来,无疑是外婆提醒了我,她对遗骨的处置给了我具有历史感的启示。回过头想想,在土家山寨,老一辈人是相信命运的。他们常常把风水和家族兴衰连为一体,因此也特别注重关于墓葬的种种方式。外婆的高明在于她选择和营造的是站得高看得远的生命姿态,而不仅仅是一种宗教般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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