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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bobbytam(2001-08-28 22:42:1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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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婆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灵界”或“天国”。但我希望有。因为假若有的话,从前和我相亲相爱如今又阴阳永别的人们一定就在那里。对我而言,只要知道他们身在何方就已经很好。我想,我的太婆此刻就应该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静静地看着我写下这篇文章。
三岁前我住在外婆家,地址就在现今广州西关上下九一带。闻说那儿可是从前广州最有钱的商家聚居地。旧时那些商家的小姐闲着没事专好打扮,逢年过节花枝招展地穿街过市。因此有“西关女很靓”的说法,“西关小姐”一说就不胫而走了。不过,这些光荣历史与我外婆家无关。太婆和外婆外公常说,除了我家没钱外,西关住的尽是阔佬。
说我家穷,那也不是吹。我记得,在外婆家住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来都在晚上7点过后就上床睡觉。原因有二:不点灯省电省油;不动气省了夜宵。除此以外,家里规定我不许随便蹦蹦跳跳--楼板已经年深月久经不起任何的折腾,甚至是一个小孩的蹦哒。有一回,邻街一个施工工地在打地基的时候,沉重的声浪把我家二楼靠楼梯的一堵外墙震裂了。一条二指宽的裂缝居然像一面小窗一样,为我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在此之前,我家没有窗。
不过,太婆外婆一家并没有因为这座老屋的残旧而对它产生丝毫的厌弃。他们常对我说,咱们家的坐厕可是全条大街上数一数二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思维确实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创造。
在外婆家的日子里,主要负责带我的是太婆。她的娘家姓卢,小名杏儿。在我开始记事开始,她就开始向我反复唠叨,从前我是多么的难带难养。听说刚出生没有多久,我就收到了严重的惊吓。一个突然在我身边炸裂的新年鞭炮把我吓得连续三天40度高烧不退。为此,我妈就哭了好几场,认定我是活不过来了,就算活过来多半是个白痴。可太婆却很镇定地说,穷鬼家的小孩哪有那么娇贵。烧退了就好,明天就能上大学。后来,我才听说她老人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签字只能画个圈打个指模,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构想让我上“大学”。
果然我拣回一条小命,但从此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夜夜子时啼哭不止,妈妈形容说,我就像一个苏联产的闹钟一样准确无误。邻居说我生的时辰不对,冲了鬼神。可太婆就说,放屁!不生都已经生了,还说什么生的不对。她认为我是先天不足,所以后天一定要补一补。因此,太婆非常固执地实行她认定是天底下最营养的喂养方法。早晨起来一个鸡蛋一碗放了盐星的牛奶。午饭时候,两碗白饭一碟我专用的豉油蒸鲜猪润,晚饭时候两碗白饭外加一碟蒸鱼肠。临睡前,如有需要可以增加一碗滚水加砂糖捞白饭。青菜另计。按照规定,我必须把这些东西连汤带汁全数吃下,而且不能吃任何寒凉的汤水包括青菜汤。至于冰棍一类的零食--免!那时,像这样的伙食实在令我满意得不得了。太婆每天都会问我,好吃不好吃呀?我坚决回答,好!
问答完了以后,太婆就用一根背带把我绑在她的背上,扬开两片大脚,追风赶月地上街市(广州话:菜市场)去。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一块巴掌大的猪润菜价为5毛,一副鱼肠要3毛或2毛半。在当时,我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只有42元。每个月顶多只能交给太婆20元的伙食费。
然而,更使我依然难忘的是当年那些个大清早,街市上就会有很多的老太婆或大婶们弯腰低头地在菜贩的摊位边上拾菜叶。那些稍微好一点的菜叶会像宝贝一样被家庭主妇们争来夺去,她们紧张严肃的神情仿佛她们面对的不是几片又老又黄的烂菜叶而是人民币“大团结”。在这支特殊的队伍里当然少不了太婆。她很少带我去。只是有时候我醒得早或者睡得不踏实,她担心我容易醒一醒就哭,才会把我背上--咱家一座二层小楼纸版做的间墙,我要是哭起来内外二十几号人全得给我磕头。
太婆身体一向很强健,手脚之麻利让那些比她小十岁的姑婶们胆战心惊。有一次,因为人多且太拥挤,把我脚上一只小布鞋都给挤掉了,太婆发现后懊恼了好几天,认为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就这样,在运气好的日子她可以为我们家省下三分之二的菜金。而当时一把青菜撑死了就1毛或5分。拣了便宜,太婆就欢天喜地地走上十几分钟,到离家两站路远的一个牛奶站去领一瓶牛奶。而这些牛奶,我从未见她沾唇,她总说讨厌那股奶臊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的太婆平日里没有什么嗜好但除了看大戏。广州人爱把自己地方戏称为大戏,可见对这一文娱活动的重视。每当买到了戏票,从当天上午我们一家就开始准备。太婆会起个绝早,“准备”好保证一家人一天的饭菜。在中午的时候,就会用极其珍贵的粮票买一些白糖糕、红豆糕一类的高级点心放在一个竹篓里吊在二楼阳台的门楣上。在下午4点钟左右,她就开始张罗让我吃饭,洗澡后换件见人的好衣服,末了还得梳小辫。因为我天生一头卷曲的头发,在“卷曲”的掩护下太婆十分糟糕的梳辫子手艺从来没有受到任何的批评。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六点。当天色渐渐变成宝蓝色的时候,太婆就背着我走向五分钟路程远近的西关“红星剧场”--就在广州市第三工人文化宫旁边--一个在我记忆中极其美好的地方。在读鲁迅先生《社戏》时,我就认为文中的主人公很不会欣赏戏剧。想当年,我只有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上两个甚至三个小时的大戏,并且在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能凭记忆连说带比地讲讲故事来龙去脉。每逢空暇,太婆总要把我抱上大街晒晒太阳,而实际上就让我当众演示一下说唱能力,她常说,就凭这份记性就是一个能读大学的材料。看吧,她明天就能读上!
在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的也是一些热闹的场面,比如说拜堂成亲。总在开锣以后一阵子我就开始盼望有人拜堂成亲。看着那些脸上涂得红彤彤眉眼描得黑乎乎的花旦能够有那么多闪闪亮的头饰我惊叹不已。假如她们能换上鲜艳夺目的大红绸料镶亮片绣花的新娘礼服,我会认为天下最美丽和最幸福的莫过于此。所以到今天,我仍然很喜欢一出名为《三拜堂》的大戏。剧中讲述的那位相府千金因为种种阴差阳错的原因居然拜了三次堂还没能嫁出去,把我乐得前俯后仰。
每回看戏曲终人散后,太婆就会把我背回家。在冬天的夜里,她总是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给我盖上。现在我常常看见有男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女生披上,因境思人,我会想起太婆。在太婆的背上,我能睡也能观望街上的一切景物。当时的街道很窄。偶尔会路过宝华路上几间歌舞厅什么的。里面总是传来苏小明或沈小岑们的歌声: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
有或者: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风把军舰,静静地摇……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我们的水兵多么辛劳……
此外还有朱明英、李谷一,后来的张明敏《我的中国心》等。那种趴在太婆背上听见的歌声的醇厚甜美是绝尘于世间的。
在我三岁的时候,因为家里有人得了病。我属于易感人群,被匆匆送往西关的另一头--奶奶家里养。从此,我告别了太婆,告别了她那种“天下最营养的喂养方法”。
直到太婆过世后,我才知道她并不是我的亲太婆。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来到了我们这个家。她说她只要求有个家,死了后有人给她送终。结果,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就连那座危危可岌的二层砖木结构小楼也是她捐资一半才得以盖成。而屋里许多家私包括那只经常走慢一个小时以上的老钟都是她的财产。她死的时候,我十三岁。我没有见着她最后一面。只是看见她额外吩咐留下一个金戒指,说是给我做嫁妆的。不过,人人都说她得的是善终,边睡觉边就去了,什么痛苦也没有。
我想,当我累了一天以后也能躺倒就睡。何况是一辈子。
---- 我闭上眼睛,天空变得透明,月光蒸发人世间一切泪滴。
我知道,眼前的九龙湖不是梦境,而是你的眼睛。
我愿意,愿意往下跳。因为我相信,从这里我可以一直沉到你的心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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