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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贴—— 一行wly《从灰烬猜测火焰的形状》
发信人: ilee(夏至)
整理人: feverperi(2001-04-04 00:51:02), 站内信件
       从灰烬猜测火焰的形状 
      重演《重生,或灰烬之歌》 

                

               重生,或灰烬之歌 

              为另一世界燃烧,同时 
              作为灰烬留在这个世界里。 
              燃烧发出的目光变得黯淡, 
              死亡使我们过早地活着, 
              对于灰烬,名字无关紧要。 

              灰烬在沉淀,而火焰腾空, 
              直到因最后的抽搐失去自身的形状。 
              它已耗尽所有将人灼痛的力量, 
              这样的灰烬只能冷眼观看, 
              如果眼睛尚未被彻底烧掉。 

              而时代的焰火欢腾,人们挤进 
              烟花筒般的摩天大楼里, 
              按制度的形状开出灿烂锦绣。 
              而乌鸦象骨灰在城市上空盘旋, 
              沉入焰火消散后孤独的夜晚。 

              风从深处吹来,把一种灰烬 
              吹成另一种灰烬, 
              正如记忆在悬浮中恍如想象。 
              它将被另外的大风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是谁啊,把我们如此轻易地吹散? 

              而又是谁正在灰烬上写字? 
              谁把声音镌刻在消逝的风里? 
              这是无法焚毁的幸存者的语言, 
              它的呼吸扩展出更高的天空, 
              灰烬化为巨鸟向天空缓慢飞升。 

              是飞升涤清了灰烬的不洁, 
              并重新使黯淡的目光变得了亮。 
              然后下降,从另一个世界 
              变回自己的名字,记住它曾经燃烧, 
              然后作为血肉活在这个世界里。 

    一首诗的生成是对一个词的各种可能性的不断考量的过程,是词的立场以及 
由之而来的生存立场不断得到修正和转换的过程。对于这首诗而言,它所考量的 
基本词语乃是"灰烬",它所要说的是一种不可能的立场转换,亦即灰烬的变形记 
。灰烬的变形不象火焰的变形那样可以在自然过程中找到隐喻的根基,而只能从 
神话中得到自己的语源。问题在于,这种神话立场是如何转换成一种现实的生存 
立场,以及这种立场是否能带来一种穿透性的目光借以看清世界的真实面相。这 
一切取决于灰烬的变形的深度和复杂性,否则菲尼克司(凤凰)在灰烬中重生的 
故事将成为一种陈词滥调和个体对抗情绪的月经来潮。 
    诗的首句是一种生存立场的直接宣示:"为另一世界燃烧,同时/作为灰烬留 
在这个世界里。"这种立场从字面上说来自欧阳江河的《风筝火鸟》:"你首先是 
灰烬,/然后仍旧是灰烬。"但联系这首诗的整体氛围和后面所说的"在灰烬上写字 
"等句子来看,它实质上来源于卡夫卡那段著名的日记:"任何不能在活着的时候 
应付生活的人都需要用一只手来挡开点儿那笼罩着他的命运的绝望……但他可以 
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他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看,而 
且看到的更多;总之,他在有生之年就已死去,但却是真正的获救者。"与卡夫卡 
不同的是,这里至少还多出了一种"燃烧"的立场,而卡夫卡却是纯粹意义上的灰 
烬立场,即使在追求"另一个世界"时卡夫卡也是极端的阴暗。卡夫卡的力量在于 
使事物直接变成灰烬,而没有经过任何火焰的中介。而在这里,生存立场是分裂 
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火焰在这个世界里是灰烬。 
    "燃烧发出的目光变得黯淡",这表明了作为灰烬那"看到更多"的视力的来源 
,亦即在另一个世界中的燃烧。但它在这个世界中必然是黯淡的,因为灰烬对这 
个世界而言显得多余,它上面笼罩的命运的绝望并不因为另一个世界中的燃烧就 
被消除。所以他接着说:"死亡使我们过早地活着",过早,这既是对另一个世界 
而言的过早,也是在这个世界里过早地作为灰烬活着。死亡在有生之年把每个人 
变成灰烬,但灰烬并不是同质性的,而是拥有种种不同的类型。除了那种个体的 
自我燃烧烧产生的灰烬之外,还有集体的受外力焚毁产生的灰烬,亦即骨灰。而 
这里所说的"我们"显然是指前者,指同一类自我燃烧的生存立场。 
    "对于灰烬,名字无关紧要。"为什么无关紧要?因为灰烬是没有名字的,亡 
灵是没有名字的。个体的灰烬来历不明(从另一个世界到来)、深不可测,它无 
法命名。同时,一种名字意味着一种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意味着与这个世界中的 
人的责任关系(在有人喊你的名字时你必须回应),而灰烬意味着与一个世界决 
裂并试图保持另一个。灰烬在这个世界上无法介入任何责任关系,就象卡夫卡无 
法克服对婚姻的深深反感。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是作为一双眼睛存在,除此他便再 
无作为。当然,对这样的灰烬名字无关紧要。 
    "灰烬在沉淀,而火焰腾空,/直到因最后的抽搐失去自身的形状"。这里有两 
个表示方向的动词"沉淀"和"腾空",一个向下,一个向上。灰烬在火焰底部保持 
下来,另一个世界中的抽搐和变形在这一世界中显得冷静和稳定。火焰与火光不 
同:一方面火焰不象火光那样能以一种稳定的光晕将内部的剧烈运动定形(给不 
确定以确定),而是在不断地靠自身的原始力量变形和抽搐(使确定变得不确定 
)。另一方面,火光的经验方式是观看,因而火光是智性和现象学的;而火焰, 
哪怕是最小的火焰也能将人灼痛,对它的体知方式是疼痛,它是原始的和呼告性 
的。火焰不需亮度,它凭借疼痛就能比火光更深地穿透人的骨髓。灰烬作为火焰 
变形的终点,它也并不将火焰的形状确定下来,而仍然是无形的。但灰烬意味着 
火焰耗尽了所有的原始力量,它是纯粹的看,而不能被疼痛体知。但这种看也不 
是现象学式的看,而是反光的看,因为在观看火光时人的观看能力本身是火光赋 
予的,而灰烬不提供任何意义上的这种能力,要看灰烬,前提是"眼睛尚未被彻底 
烧掉"。 
    "而时代的焰火欢腾,人们挤进/烟花筒般的摩天大楼里,/按制度的形状开出 
灿烂锦绣。"这里突然出现了与"火焰"相对的"焰火"一词。如果火焰是个体的、" 
为另一个世界"的,那么焰火就是集体的、为这个世界的。焰火作为公共性的仪式 
,它不是火焰的"抽搐",而是"欢腾"。同时,火焰的形状和变形是靠自身的力量 
完成的,而焰火的形状是按说明书预先规定好的。焰火作为锦绣为世界暗夜提供 
了一种点缀和掩护,把人们的一生中的孤独时刻转化为热烈的节日。那些竭尽脑 
浆高升入摩天大楼并以为自己足以俯视世人的人不过是挤进了制度的烟花筒,并 
按预定的形状开出所谓的灿烂前程。在他们头顶是骨灰一样的乌鸦在盘旋,因为 
焰火和所谓的前程终将消散,暴露出世界作为焚尸炉的真实面目。这不是象集中 
营那样显而易见的焚尸炉,那只是消灭了人的肉体,人还有祈祷和希望的权利; 
现代社会作为隐性的集中营消灭的是人的灵魂和个性,人们在被剥夺了希望之后 
只享有过一种伪生活的权利。"孤独的夜晚"迟早都要降临,这不再是迪兰-托马斯 
所说的"温柔的夜晚",而是一个守灵的夜晚,人们在其中看到自己的骨灰在天空 
中飘飞。 
    如果我焚毁我自己,灰烬是有还是无?而灰烬的特征在于,它在没有风吹的 
时候是无,而风一吹就成了有。正如往事的尘埃只有在某些突然刮来的大风中才 
变得清晰可辨。这是是悬浮和弥漫状态的灰烬,它象是有吗?记忆在这种悬浮和 
时间的茫然空洞中难道不更象是想象?如果记忆终将被遗忘的大风打扫干净,我 
们,大地上的灰烬,又将被谁打扫和吹散? 
    这是死亡的大风,群体的骨灰和个体的灰烬都在其中飞扬。还有纸灰,所有 
写在纸上的文字和记忆都变得不堪一火。这意味着写作甚至都是不可能的,因为 
写作没有使自身持存下去的力量。除非我们能在灰烬上写字。除非我们象保罗-策 
兰那样是"在骨灰上写作"。这需要我们发明出另一种不被焚毁的语言,亦即在制 
度和死亡的焚尸炉中幸存下来的语言,它有自己的呼吸和叹息,它有自己的比死 
亡更高的天空。在这时,灰烬才不会是作为乌鸦在天空盘旋并且诅咒,而是成为 
巨鸟向更高的天空飞升。 
    飞升,但不是那种轻的飞升,不是到另一个世界就不下来的飞升。灰烬作为 
个体立场的不洁在于,它拒绝自己的名字,因而也拒绝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和责 
任。飞升是为了下降,为了重新获得目光的明亮,为了作为幸存者重新获得自身 
与这个世界的责任关系,为了使灰烬也使骨灰重新获得个体的、不可替代的名字 
和血肉。只有血肉才有自己的名字和责任。灰烬曾在火焰中燃烧,那里发生的是 
沉淀和腾空,而现在它要从另一个世界回到自己的名字上来,这里发生着飞升和 
下降。在此与彼的来回过程中灰烬的变形不再是那种简单的燃烧立场或黯淡立场 
,而是一种名字的立场,一种记忆的立场。这是血肉的立场,这是作为血肉在这 
个世界中活下去的立场。 
    从灰烬变形为血肉的过程表明,一首诗的全部的深思熟虑应该在其他的诗的 
结束的地方开始。这首诗的第一句大概是许多其他的诗结束的好地方。一种立场 
、哪怕是非常高的立场在获得之后也并不因此就可以不予反思,而要放在词与世 
界的相互关系中重新加以考量。它不是批判的根据,而恰恰要成为批判的对象, 
正如对骨灰我们不能轻易地抛弃和蔑视,而同样要把它们埋进地底并刻下记印。 
重新做血肉意味着对灰烬及其视力的超越,它才是火焰最后的、在这个时代里的 
应有的形状。 

  一行2000年1月15日于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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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天鹅也会喊破喉咙,连天鹅也会有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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