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violet_0(乱弹情)
整理人: clarafire(2004-12-24 13:35:5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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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过了无数次观看电影《闪亮的风采》(《Shine》)的机会,这是一部我一直以来最渴望看到的电影,因为它那张著名的剧照深深的吸引了我:一位赤裸上身健硕的青年从一件棕绿色风衣中舒展双臂一跃而出,他头戴着的耳机线在空中舞成漂亮的曲线,他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满脸陶醉与喜悦的神情感染每一个视线与之相触的人,他就像一只完成蜕变的蝴蝶兴奋地挣脱了旧皮囊,在蓝天下起飞,开始它最灿烂的生命历程。后来我得到一张这部电影音乐原声碟,封套正是这张难忘的剧照。放完整张CD才发觉哗哗的雨声与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一直贯穿首尾,延绵不绝,这才明白一直以来我渴望的源由,那是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那是对于涅槃的渴望。
在某个闷热的夏夜,我和朋友们满脑盛着狂欢后残存的酒精回到朋友那在广州边缘的出租屋村。在一顿折腾后,朋友胡乱往他那破Discman放了一张CD便闷头大睡过去,我却因为热得憋气而辗转难眠,于是便在黑暗中独自坐了起来,想事。那时可真有好多事缠绕着我,过于懒散和清闲的生活让我无所适从,过于飘忽和疑虑的情感让我患得患失,我总在想是不是该改变改变了。黑暗中,那两只旧电脑音箱传出的乐声总伴随着沙沙声,暂时空白的脑子突然被几声恶狠狠的钢琴声猛地侵占了。那简直不是在弹琴,而是像对待仇人一样,聚集全身的力量攒紧拳头,毫不留情地向键盘猛砸过去;紧接着,压顶乌云般阴郁的弦乐以一种让人无法退避的声势漫了过来,而钢琴却仍用昂首的姿态试图从这片弦乐泥沼中突围,于是弦乐与钢琴开始了一场势均力量的拉锯战,一会儿我压制了你,一会儿你又刺透了我,时弱时强,忧怨与激昂相互交替……此时,窗外突然狂风大作,闪电像一把巨大无比的利剑向死一般的夜空横劈竖斩,在隆隆的雷声中暴雨像挣脱牢笼的困兽肆无忌惮地猛扑下来,摧毁一切,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摧毁,在沉寂得太久的夜空下,一场昏天暗地的血战开始了。我惊呆了,被这不可一世的骤雨和不顾一切的音乐,被这所有的情景。朋友已酣然入梦,我却刺刀也无法入睡,我感觉到本已冷却的血在猛烈地涌动,如洪水破堤般冲击着血管壁。以往我只有在听某些摇滚乐时才会这般激动,比如NIRVANA(涅槃乐队)的音乐,现在却让我一向敬而远之的古典音乐搞得心血澎湃,而前所未有地专注地聍听。当我拿起这张CD封面发现上面那位长相古怪的倔老头那炯炯的目光刺穿了我,这就是拉赫玛尼诺夫与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我想到了我的困境,想到了内心的挣扎,想到了这一个人的战争,想起无数个夜晚前的那个深夜,我在死寂的山谷中聍听Kurt Cobain(涅槃乐队的主唱)那无尽沧凉的怒吼。
那个寒气未散的春末之夜,我在山谷中聍听Kurt Cobain在升往天堂之路为自己唱出的最后一首挽歌,也就是那首为他招惹无数为其所不耻和痛恨的名声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有译《少年心气》)。那时我们一班初入大学的少年在山中踏青因找不到宿营地而只好在半山凉亭下露宿,点燃几支蜡烛,互相依偎着取暖,在漫漫长夜中忍受瑟瑟寒风的煎熬。一部声线模糊的小收音机不时传出动听的旋律和快乐的节奏,艰难地帮助我们驱散暗夜的恐惧。在深夜的报时广告过后,那原本很是温和的男DJ的嗓音突然低沉了下去他说:“我刚刚收到的一则消息,美国涅槃乐队的主唱Kurt Cobain几个小时前在西雅图自己家里,用一支猎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部,结束了他27岁的生命。”随后隆隆的鼓声响起了,沉沉的贝司响起了,急急的吉他响起了,Kurt最绝望的怒吼响起了。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和着我们眼前摇摇曳曳的烛光,在无边黑暗中闪闪烁烁,是那么倔强而又脆弱。我的眼前有些模糊,我忘记了那是否是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那已熟稔于心的声音,那无数次让我完全释放自我,让我抛却种种重压的声音虽然也是那样模糊,但却又是那样清晰而明亮地刺痛着我,它们像荧火虫在无边黑暗的山谷中飞来飞去,像北方寒冷而沉寂的冬夜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舞洒落。
拉赫马尼诺夫和Kurt Cobain,在世纪初与世纪末两位只为自己写音乐的人,两位都有着一双无可救药忧郁到底的眼睛的男人,两位我至爱至崇敬的音乐家,又一次在这个夜里让我思绪万分,无法成眠。
1900年之前的拉赫玛尼诺夫年轻而单纯,他只想用心地写一些属于自己的音乐,可当时俄罗斯乐坛的派系斗争却无情将这位脆弱的青年狠狠地蹂躏了一番。于是他开始崩溃,要命的精神衰弱几乎将他彻底打垮。好在还有一位好心的达安医生不断地用诚挚的友情温暖着他,鼓励他在音乐中完全地释放自我,将所有的抗争与挣扎都流诸于乐谱之间,让拉赫玛尼诺夫明白写属于自己的音乐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于是我在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中,听出了那个与自己残酷战斗的拉赫玛尼诺夫;在他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以后的作品中听到了那“永远的乡愁”;而不管是在早期的前奏曲、“哀歌”三重奏,还是在后来的第二、第三交响曲,可以说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可听出那个天生忧郁而执着的拉赫玛尼诺夫。他是一位私人化写作的音乐家,他只关注自己的问题。与他同时代的卡夫卡也是这样做的,这位保险公司里的小职员安分守己,工作兢兢业业,与这个世界相安无事地排遣了他一生,他只在自己的小说中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在把自己变成大甲虫,变成穴居的小老鼠,饥饿艺术家、无端受审被杀的K以及永远走不进城堡的土地测量员时就已经把自己解决,而这一切并不防碍他对普遍性和永恒地揭示。
在那场对自己艰苦卓绝的战役之后,拉赫玛尼诺夫参透了胜利的原则,即使在登上永别故土,开赴美洲的轮船之后,他也没有再让真正的自我向所处的环境作出任何让步。当他以卓越的钢琴技艺响誉世界,直至以钢琴家而非作曲家的名义离开世界,他都不再去抱怨和辨解,因为他知道他一生的快乐都源自于他写出了自己的音乐,这是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无法剥夺他的。当他1945年在加利福尼亚辞世时,评论家奥林·多那斯正是这样评价他的:“最使人痛心的损失。这不仅是因为他那非凡的人格——曾在普通的所在或从大音乐厅的坐椅上见到过他,可以奇特地感受到他人格的影响而永不会忘记——也是因为驻于他精神之中的诚挚和伟大,并且,还应归为他音乐中的伟大的真实和特质。”
Kurt Cobain的伟大与拉赫玛尼诺夫一样,也在于他精神之中的诚挚以及他音乐中伟大的真实和特质。当20岁的Kurt第一次离家出走,栖息于家乡阿伯丁北桥的桥洞下,在那些饥寒交迫的夜里,面对着威西卡河暗绿的河水时,他就决心将整个的自己变成音乐在天地间放飞。Kurt一直坚持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朋克乐人,他信奉最原始的朋克原则——随心所欲地表现真正自我。在这个世纪末,他的音乐自然打动了无数迷失自我又急于寻回自我的青年,然而可怕的商业化巨轮在这个时代无孔不入、所向披靡,它可以将所有能够利用的东西都转化为自己的剩余价值,Kurt这只可怜小飞蛾也同样被无情地卷入。Kurt发觉自己成了唱片公司的摇钱树,成了万众膜拜的摇滚明星,成了流水线印制出来的偶像招贴。他开始愤怒地抗争却毫无成效,在演唱会上他玩尽恶作剧作弄那些傻里傻气、痴迷追星的歌迷:他故意没完没了地制造电吉他回授噪音,而歌迷却以为新音乐而更加疯狂;当所有人都期待他唱出最著名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他却闭口不管,砸烂吉他草草收场,而歌迷反而觉得这更酷。当他达到声名的顶峰,也引来了声名之累:一些无良媒体为求刺激性题材,一味挖究他的隐私,恶意中伤,歪曲事实,连新生的女儿也被搞得无法留在身边。当他想做回自己的音乐,却又不得不以赢弱的身躯去抵挡那无边无际的攻击,结果遍体麟伤,气若悬丝。1993年10月18日,在纽约MTV台的“不插电”演出中,Kurt安坐在灿烂的花丛中,倦懒地唱起一首40年代的民谣《昨夜你在何处安眠》,这首歌描述的是“一位丈夫或一位妻子或是父母中的一位,他(她)的头在司机的车轮下出现,而他(她)的身子从未找着。那被抛下的男人或女人或惊恐万状的少年或少女,便逃到暗无天日的松林中去躲藏和哭泣。从任何意义上讲这片松林都只能是一种隐喻,它代表着的或是死亡或是孤寂或是性,总之是人生中本来阴郁或本来并不阴郁却被人蒙上阴郁的一切。”在唱到最后一句时Kurt声音嘶哑了,他抬起低垂的头,用忧郁得再也不能忧郁的眼神望向观众,然后发出一声令全世界都无法逃避,令所有人都心碎的叹息。半年后,也就是我在山谷中聍听绝唱的那一天——1994年4月8日,Kurt Cobain终于用心爱的猎枪维护了完整与真实的自我。这是一种最绝望的坚持,他与拉赫玛尼诺夫一样的固执。
在那段迷失自我的独居生活中,我曾经整夜整夜地失眠,每日中午醒来都要质问自己:活着为什么?活着怎么办?有时,甚至会到那条村里那些肉欲横流的小巷巡视一番,以便让满眼的诱惑刺激一下麻木的神经。拉赫玛尼诺夫就在这时来到我身边,Kurt Cobain也在向我讲述他的故事,于是我想做出改变。
拉赫玛尼诺夫是快乐的;卡夫卡是快乐的;Kurt Cobain安坐家中,凝望海边落日,扣响手中的扳机时,他是快乐的。快乐来自于自我的坚持,人应该都是快乐的。我们像蝴蝶一样成长,不断地蜕变,但那颗飞翔的心应是从不改变的,因为飞翔是快乐的。
(奔跑的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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