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yberrat(穿越时空的老鼠)
整理人: fslts2(2003-11-09 14:34:3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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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长篇历史小说:子贡出马
新浪网友:须弥山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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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门是吴国的一个景点,在都城七十里外,公路和一个叫水海的大湖之间。多年前吴王阖庐发动争霸战争打败了齐国,齐王只好把女儿送来作为人质。齐女到了吴国,阖庐为她建造了齐门。后来她思念齐国,得了忧郁症,不久就死了,葬在虞城的西山。
这天闲着没事,逢同带我去齐门玩。他说了许多伐齐的故事,意思大概是历史上齐国不是吴国的对手,现在肯定也不是,所以伐齐救鲁的事一定能办成。他这样说,也许出于这样的心理:虽然夫差现在还没有发兵,但他迟早会发兵的,所以我得预先感谢夫差和他的国家救援鲁国的大恩大德,当然也得感谢逢同,因为他也是吴国的官员。这种时候,我除了一遍又一遍地道谢,把逢同和夫差说成是再生父母之外,别无办法。
但那个齐女的故事却使我很感兴趣。如果我能了解到更多的事情,一定写一本书,题目是《人质的故事》,或者索性叫做《一个女人质的爱和恨》。这样的书,自古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肯定能够流传后世。这样的创造力是非凡的,我肯定可以凭这本书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畅销书作家,在先生门下,当然可以排名第一。所以我站在齐国上面,想念着这个齐女,她身为国王的女儿,却因为一场与她本人并不相干的战争,遭受这样不幸和痛苦,真使人扼腕叹息。
我想到另一个女子,也是因为战争来到吴国,而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等在她面前的又是什么呢?我伤感地想:这个我只见过一面却又念念不忘的女子,让我心旌摇荡热血奔腾的女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我从越国回到吴国的第五天,越国的使者也到了吴国。不过没有人安排我和越国使者见面。后来我听说来的是文种,带来了大量礼物送给夫差,除了珠宝,还有一些精美的军用品,据说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二十领上好青铜打造的铠甲,一支名叫屈卢的长矛,一柄名叫步光的宝剑。
文种带来勾践的书信交给夫差,信是这样写的:
“东海之侧大王属下贱臣勾践,派使者文种前来上国,向大王左右大臣问安。下臣勾践早年不幸,自幼失去父亲,没有得到良好的教导,居然心怀不轨,不自量力,得罪上国,导致兵败身辱,东窜西逃,苟且偷生于会稽山的山沟里,实在是咎由自取!越地城里荆棘丛生,鸟兽出没,下臣及百姓差不多都上了鱼鳖蛇蟹举行盛宴的餐桌!幸亏大王宽宏大量,仁慈为情,让下臣能够苟延残喘,为祖宗扫墓祭祀,这是大王莫大的恩典,下臣没齿不忘!现在听说大王要兴兵北伐,可是仁义之师啊,讨伐强横残暴的齐国,救助弱小国家。鲁国是什么国家?是个仁义的国家,是当年周公旦的儿子伯禽亲手创立,所以大王出兵救鲁,其实就是救助周天子啊!所以下臣特意派贱臣文种,带来这些祖传军器,赠送给大王部下军吏。大王此去北伐,一定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越地城邑虽小,但也在疆域之内,精心挑选了三千士卒,跟从大王帐下军士北征。下臣勾践,也恳求能披坚执锐,跟在大王马后,用我的贱躯抵挡齐国的箭羽飞石。”
夫差看了这封信,呵呵大笑,说:“勾践自己也来吗?”
文种说:“只要大王允许,他非常乐意追随大王左右。”
夫差让文种下去,马上派人来找我,对我说:“子贡先生,越国使者果然来了,他们愿意出三千士兵助战,勾践也自告奋勇要跟从我们北伐,和我并肩战斗呢。”
那个计倪果然什么都算到了,预先让我阻拦,他真是比鬼还精。看在计倪为我设计脱身的份上,我说:“这样恐怕不对,我觉得有点问题,让我想想看。”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但我还是要试试我们先生的思想,所以说:“我觉得先把这个小国的军队都抽空了,已经没有劳动力去种地,还要把他们的国君也叫去打仗,过犹不及,这样会显得过于小器,是不仁义的表现。所以我想上策应该是接受他们的礼物,允许他们派兵助战,但勾践就不必跟来了。这样可以表现出大王的宅心仁厚,做事给人留后路,留面子,恩威并施,以后号召各路诸侯,谁敢不听?”
夫差点点头,说:“话是不错,恩威并施这个词也用得很好。可是勾践在背后虎视眈眈的,常常会让我背脊发冷,我觉得还是让他留在我身边放心些。这家伙不老实,喜欢捣鬼,我可得看住他。”
我有些替我们先生感到悲哀,他的学说是那样完美,那样崇高,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可与日月争辉,但就是没有人喜欢,没有人肯接受,没有人以他的理论来指导实践,他们究竟是怎样想的啊?可谓是真理的命运比谬误凄惨,漂亮的女孩只能嫁给恶魔。连我作为弟子的,也只好放弃先生的思想,使用那些很不光明磊落的手段。
我说:“其实越国这样一个小地方,抽调三千士兵已很不容易了,他们国内已经十分空虚,要想趁机作乱恐怕是办不到的。问题是勾践和三千士兵在一起,对大王是不是很安全?万一他在中途发动兵变,那不是很糟糕吗?”
夫差说:“这我倒不担心,三千士兵加一个勾践,也不过三千零一个人,小泥鳅怎么翻得起大浪来?我料他是不敢动的。”
我说:“当然,他如果真的有异心,大王严加防范他也是动也不了的,即使想动也不敢动,这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呵呵,你瞧我这比喻用得多蹩脚。虽然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小毛贼惦记着,即使心里想到了肺里,也没什么用处。不过依我看有人惦记总是没有人惦记好。”夫差说:“没有人惦记?我北伐齐国,他惦记我的老窝,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是这样的,等你与齐国交战,两军相持的关键时刻,却有小毛贼惦记着,那种滋味也是很差劲的,比没有人在那种时刻惦记要差劲。”
夫差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他在两军阵前发动兵变,反戈一击,那确实很麻烦。上次你不是说过一个三万斤弓的比喻吗?再加上一两重也会吃不住的,毕竟齐国的军事力量也不可以小看,我自己阵里一乱,可能真会吃不住力。不过我本来也没想过要他帮我打仗,让他出兵,只不过是让他在越国缩手缩脚难以施展罢了。这样罢,给你一个面子,就让他别去了。”
听了最后一句话,我才放下心来,计倪托我办的事情总算办成了。这个时候是我溜走的最佳时机,就马上使出计倪说的那个金蝉脱壳之计,说:“齐国是必败无疑的,但如果大王希望早些结束战争,我可以去鲁国,准备个双保险,叫他们找准时机,从腰肋部位插齐军一刀,叫齐军毫无取胜的机会。”
夫差看着我说:“那要看他有什么条件了。只怕人心不足,得寸还想进尺。如果到时鲁国也想分一杯羹吃,那就不必麻烦人家了。”
我说:“是啊,他们凭什么分杯羹去?他们能够自保就是天大的运气了,完全是靠大王的恩赐,大王既然帮他们打败了齐军,他们也不会有那么厚的脸皮,在分配战利品上再提什么要求吧?而且在大王面前,他们也提不出什么要求来,吴国比齐国强,齐国比鲁国强,这个不等式他们应该是明白的。”
夫差说:“这样吧,你辛苦些先回去,跟鲁国说说我的意思。驱逐齐军后,鲁国想怎样报答,我也并不在乎。鲁国现在的日子不比从前了,这我知道。鲁国想要参战,也不是不可以。这些事完全可以商量的嘛。”
我心里暗暗欢喜,他果然还没来得及想把我怎样。懂得抓住机会可是一桩不容易的事,我有理由感到得意。我终于可以全身而退了。我小心地站起来,躬身行礼,说:“大王说的是,我这就出发回鲁国去。多谢大王仁慈,帮助鲁国抵抗外侮!”
夫差看着我出去,连站也没有站起来。
我回到旅馆,立即收拾行装。我是一夜也不敢停留了,虽然西施在馆娃宫,但见到她的机会是半点也没有,留着也没意思,还是性命要紧些。
逢同在这个时候又出现在我面前,他说:“大王说,你今天肯定要连夜赶路,我就来看看,果然不错。”
我说:“本来我想明天走,但我想早些回去,鲁国好早些准备。”
逢同用他的马车送我出城,下车时说:“本来大王想杀你的,免得你回去泄露机密。但看在你先生的份上,就放你一马吧。”
我吃了一惊,钻出马车,大声说:“我怎么会泄露机密?向我的敌人泄露机密?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可是在同一阵线上的啊。”
逢同说:“你的金蝉脱壳之计,又不是什么妙计,骗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怎么瞒得过我们大王?本来大王要白喜来送你的,但你用这种浅薄的计策,就不派人来送你了。不过我想,大王识破你的诡计,这事得让你知道,否则你还会以为我们吴国好欺骗呢。所以我以私人的名义来送送你。”
我勉强笑着,看看他的脸色,担心他另有使命,要在城外将我宰掉。可是他脸色如常,眉宇间杀气不重,说话也留有余地,也不很像要对付我的样子。我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心里嘀咕:这是不是我这辈子走的最后几步路。
17
当然,我不能像对夫差说的那样真的回鲁国,我还得去晋国,劝晋定公在关键时刻出兵,消除鲁国最后的威胁。既然夫差可能有对付鲁国的心思,我就要把他的这种心思消灭在萌芽状态,不容他冒出头来。即使他没有这种心思,预先防范总是对的,这叫做无毒不丈夫。
所以,这次我欺骗了夫差,心里一点负担也没有,反而有些自鸣得意。我想即使先生自己,恐怕也会像我这样做的吧。我说恐怕,是因为我吃不准,万一先生不肯欺骗呢?
骑马走在去晋国的路上,我的心情是很轻快的。一是因为我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先生交给我的任务,回去后在每月排行榜上的第一名位置想必可以保持一段时间;二是因为我在这样凶险的情势下,凭着机智勇敢逃得了性命,这也是难能可贵的;三是因为勾践送的两匹马实在好,跑起来一点不颠,比坐马车还要稳,而且走得也快。有了这三点,我的心情要想不轻快也不行。
可渐渐地一个阴影在我面前出现了,晃来晃去,像一大群牛虻:我似乎觉得心情不应该这样轻快,应该有点儿沉重才对,甚至应该相当沉重。这不是说我要变得深沉些,要像个哲学家一样思考人类和宇宙的关系,而是我觉得有什么事不大对头。事情不大对头是很经常的,关键是如何应付,但不知道什么事情不大对头,就谈不上应付了。遇上这样的情况,我们总是要检讨一下,看看毛病出在哪儿。
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次南下的目的,那是奉先生的命令,要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拯救鲁国,这个目的无疑是不应该成为沉重的理由,到现在一切都顺利,而且看样子还将继续顺利下去。
接着我想到在陈成恒的军营里。在那里我三言两语,就阻止了陈成恒的进攻,到现在还没有他与鲁军交战的消息传来,这充分说明我做得非常成功,也就是说,这件事上我做得无比出色,旷古罕有,抵得上十万兵马,所以结论是:这应该是我轻快的理由,不是我沉重的原因。
然后我想到在吴越两国的遭遇。这个过程我非常窝囊,像一条牛似的,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他们牵我的鼻子的目的,与我的初衷并没有什么矛盾,相反,可以说是一致的。这样,他们牵我的鼻子时实际上我也牵着他们的鼻子,互相利用,到目前为止,都利用得挺满意,所以虽然脸面上有点不怎么好看,但事情还是办得卓有成效的。那么我也应该为此感到快乐。
现在我去晋国,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毕竟先生教导我多年,所以我的觉悟还是挺高的,这样检查过一遍后,我找到了心情应该沉重的原因,那就是我在挑动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
也许这场战争早晚要开始,但现在的问题是,我在努力挑动这场涉及到晋齐吴越那么多国家的战争,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周的东半部。而事情的开始,不过是齐鲁两国之间的小规模战争,齐国只要打败鲁国,得到一些便宜,陈成恒就会很快撤军,去对付齐国朝廷里那些对手。
为避免一场小型的战役而扩大战争,造成一次大劫难,这就是我做的事,是仁义的孔子门下弟子做的事。我是不是应该自责?是不是应该用先生的理论,再去劝陈成恒退兵,劝夫差停止北伐行动?回答只有一个:不是。所以我更应该自责,应该忏悔。先生说,他的理论是一以贯之的,理论的核心可以用十个字来概括:仁义礼智信恕庸忠孝悌。我搅动天下大乱,那是不仁;请吴国出兵救鲁,又阴谋灭亡吴国,那是不义;所作所为全然违反先王之道,把尊鲁看得比尊周还要紧,那是无礼;被人牵着鼻子疲于奔命,那是不智;整个游说过程尔虞我诈狡计百出,那是不信;齐国还没打下鲁国的一城一池,就拼命想办法报复,这恕道根本就谈不上了;为保全鲁国采用最激烈的手段让几个大国互相残杀,中庸之道也不必说了;这天下是周天子的天下,不是鲁国的天下,为了鲁国安全搅乱周天子的天下,忠字也大为可疑;幸亏父母兄弟现在还没卷入战争的迹象,否则孝悌两个字也保不住了!也就是说,我这次南下,已经成了师门最大的叛徒,已经不配再列入先生门下了!
先生在我临走时说过,只要鲁国没事,别的事可以看着办。我回去后,当然不会被开除,可是这样我就败坏了师门,带坏了师兄弟,这就是不孝不悌了。十大罪状齐全,我还不该心情沉重吗?
还是跳到河里自杀吧,否则就要遗臭万年了。不过现在即使跳进河里,成功自杀,也已经遗臭万年,无可挽回了。
不过人是有一个立场问题的,看问题的立场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这是常识。比如我是卫国人,现在住在鲁国,就算我有双重国籍,同时是卫国人和鲁国人,也不影响我对这件事的另一种判断:在鲁国面临战争威胁时,我挺身而出,不辞辛劳,设法将战火引到国境线外,这是仁;为新结识的朋友勾践和计倪获得报仇雪恨的大好机会,这是义;经过我的艰苦努力,保全礼仪之邦鲁国的宗庙,这是礼;从容周旋在各路枭雄之间,能游刃有余,出色完成任务,这是智;答应先生办的都办到了,对自己的能力和国际形势的估计没有出错,而且能不辱使命,那是信;不计较个人得失,特别是计倪一再讽刺打击辱及师门都能够不计较,还大力帮他的忙,那是恕;对这场战争的控制,还是有礼有节,保持各国的势力制衡,那是庸;忠孝悌就更不用说了,对鲁国、对先生、对师兄弟,对我在卫国的家人,都尽力维护,力保家园的平安宁静,功莫大焉。
所以,平心而论,我不但不应该感到难受,而是应该快乐,就是洋洋得意也不过分。因为这样一桩艰巨的任务,谁能完成?谁能做得像我这样成功?中间的曲折可以忽略,我所做的事简直是前无古人啊,不得意不是太矫情了吗?
当时我只顾得意,却没想到得意还远远不够,事实上我已经成就了一项大事业,开创了赫赫有名的一个门派,成了纵横家的鼻祖。后世的苏秦、张仪之徒,继承了我的衣钵,以合纵连横之说扬名万世,这一派在以后的国际斗争中,许多人也能够应付自如,游刃有余,大出风头,他们的祖师爷就是我端木赐啊。
我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得意,从更深一层来说,其实是因为我破坏了先生一以贯之的理论,获得了破坏的满足。但是这些内中情形,这种种怀疑、矛盾都应该深埋在我的心底,不能有丝毫流露出来,这样,我既可以在师兄弟中间获取威望,又做了他们不敢做、不肯做的事,按先生的说法就是:从心所欲,偷偷逾矩,不亦乐乎!
想了半天,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我为什么会感到不大对头?为什么会觉得应该沉重?是什么使我如此不安?我是不是可以再次感到轻松了呢?这时,我想到了西施。想到西施,我心里陡然一痛。一切都明白了:我在内心深处思念着她,我为她担心,害怕这场战争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害怕从此再也看不到她面容,再也听不到她的消息。其实不是什么见鬼的害怕,而是我心里明白,必然会这样,毫无希望可言……我连存一下侥幸心的勇气也没有了。
战争是如此残酷,弱肉强食,给谁都不会留情面。可我已经制止不了这场战争了,就像我掘开了黄河堤坝,再也筑不上去了。其实从一开始,一切都已注定。
也许我可以找机会偷偷回到吴国,在他们厮杀得天昏地黑之时,溜进馆娃宫去,把西施救出来?算了,就直说吧,把她抢出来,带着她逃到云梦泽之类没人知道的地方去,我做做生意,她操持家务,这样隐居一辈子,安乐富足,心无挂虑,这也挺好啊,这简直太美了!等吴越打完仗,大家找不到西施也不会觉得奇怪,战争中失踪个把人,不过是小意思,不失踪才奇怪呢。只是不知道我去抢西施有多少成功的机会,这需要好好计划。至于西施肯不肯跟我走,到时可由不得她。
可是我为什么那么迟才想到西施?这是不是说明我只有色心没有爱心?我如果爱她,应该最先想到她啊。也许这是因为受先生教导多年,我已经训练有素,能够先人后己先大我后小我先大局后小局了?
不管怎样,先生说过,我可以看着办。为了西施,在这件事上“看着办”,就算是我拿鸡毛当令箭,又打什么紧?
18
晋国自从迁都到新绛后,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可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当年晋文公在位,迎周天子回都,将楚国打得大败,在践土那地方大会诸侯,开创一代霸业,真是不可一世。现在呢,虽出现了衰暮之气,但昔时的那种气派还是在的,至少我可以用鼻子闻到那种的高贵无比的霉味。
现在我去见的是晋定公。我对他是很熟悉的,见过好几次,也还谈得来,所以事情办得比较顺利,不像在吴国越国,人生地不熟,到处受刁难。
晋定公对我还是挺客气的,先是在宫里请我吃饭,还让我在城里最好的旅馆里免费住下,等我洗完澡,又让人陪我去看夜市。晋国的夜市是别国没有的,可以说比越国市场的白天还要热闹。第二天他又派人陪我去看了看附近的几个风景点,还要让我与新绛城里的商家会面。他以为我这次又是来做生意的,虽然知道齐国准备与鲁国开战,那不过是齐国与鲁国的小磨擦罢了,一场真正的大战就要来临,他却还没得到风声。
我婉言谢绝了与商家会面的安排,对定公说,我另有要事相告,而且十分紧迫,请他一定抽时间和我作一次详谈。他爽快地答应了。
当然,我与定公虽说是老朋友,也不能老老实实推心置腹,而是要装作推心置腹的样子,底牌看上去都亮出来了,其实只露出一个角而已。这是做说客必备的素质,叫做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我对晋定公先说了些套话:“一个国家一定要有备才能无患,否则一旦发生变故,仓猝之间,一定会出事情的。就像打仗,先要分清敌友,看清敌势,摸清底细,这样才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定公是个反应比较缓慢的人,他看着我说:“子贡先生,你这样说,倒好像是背书,背得果然很熟练,但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可还不明白。”
我笑着说:“那我就直说了吧。现在齐国想打鲁国,但吴国不让打,所以齐国和吴国就要打起来了,哪方获胜还不知道,不过先别说谁胜利谁失败,我想请你猜猜看,胜利的一方下一步会怎么样?”
定公说:“我不猜,我从来没有猜谜的习惯。”
我说:“我猜胜利的一方一定是吴国,因为齐国今非昔比,又没作好充分的准备,对付鲁国有余,对付吴国不足。而吴国若真的打胜了,一定不甘心就这样收兵,亏本生意谁肯做?所以夫差必然会带兵进攻晋国,晋国如果毫无防范,被吴国获胜返回时顺手来上一下子,一定也够受的,而且我知道吴国的野心挺大的,不是占点便宜就满足了,可能还想到晋国的宫里来抢点宝贝什么的呢。”
我知道定公这个人就是胆子比较小,一吓就吓倒,不用你吓他第二次。果然,他听到这些话,心里就害怕起来,额头都跳出了冷汗,说:“那怎么办哪?夫差有狼虎之心,我是听得多了,如果他真的打过来,还真不好办,我得想想办法。”
胆子小的人如果要起心害人,一定比胆子大的人做得更彻底。许多事情都这样,因为胆子小,所以就伤害别人。比如蛇,就因为胆小怕被人捉了,往往会先下口为强,在你动手之前咬你一口;又如鹅,它的嘴又不厉害,但人走过时必然伸长了脖子来进攻你,也是因为它害怕。所以胆子小的人进攻是为了自卫,他的进攻也更凶狠毒辣不留余地,唯恐被对方缓出手来反戈一击。
所以我说:“事情并不困难,吴国虽然强大,但齐国也不是软柿子随便他捏的,这一场仗打下来,吴国军队也得消耗掉一半以上,夫差如果想打晋国,只不过是乘晋国没有防备罢了。按我的意思,只要厉兵秣马,作好准备,以逸待劳,一看到吴国打了胜仗,晋国的军队不由分说就杀上去,一定能将吴国打得晕头转向。还没等夫差清醒过来,再追加一顿痛打,在这种情况下,吴国的精锐部队就算回过神来了,你也不用怕了。”
定公想了一下,问:“为什么不用怕了呢?夫差也不是好欺侮的,他清醒过来,反咬一口,也是挺利害的。”
我说:“他来不及反咬了,因为他背后还有一个越国。越国人一看见吴国吃了败仗,必定从后面一刀插过来。你想想看,即使越国与吴国没有仇,在这样有便宜好捡时,他们也一定会乘势而来,何况越国与吴国仇深似海!”
定公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笑笑,说:“也就是说,晋国遇到了一个……”
定公的反应虽慢,思路却是清晰的,他突然脸上出现狂喜的神采,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们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定公还有点不放心,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像说给我听,喃喃说:“齐国被吴国打败了,以陈成恒的野心,只怕会犯上作乱,一场内耗,战败的结果是国力衰弱,内耗的结果是一团糟,所以齐国已经没什么前途了;吴国被我迎头打一棒,被越国背后捅一刀,一定也会遭到重创,纵然能起死回生,也不可能很快恢复元气,所以也没什么前途了;越国这么多年被吴国控制着,国力疲弱,打不败吴国,那可是灭顶之灾,即使打败了吴国,也得好好喘口气,一定无力北上与我争强了。子贡先生,我这分析有没有道理?”
我赞叹说:“你的分析非常有道理,不但有道理,而且有远见,必将成为事实。”
定公脸上的肌肉开始跳动,说:“那么,最后会发生什么呢?最后就是周边各国落花流水,晋国一枝独秀,晋国再建霸业,晋国号令天下,晋国所向无敌,晋国可能……总之,”他站起来,用力搓着手说,“将会建立彪炳千秋的不世功业!而这些,这些将从我的手里实现!啊啊啊,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静静地看着他说:“不是,完全可能实现,就看你会不会抓住机遇了。”
定公的如意算盘也不是没有可能实现。可是我想,定公虽然还算不上十分糊涂,但比起夫差和勾践来差得可太远了。如果这场战争结束,真的让定公成就霸业,那可真是老天瞎了眼,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当然,时势造英雄,不是英雄造时势,谁能成为英雄,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也不是任何一个聪明人能说了算。真正具备英雄素质的人,真的要成就一番英雄业绩,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倒是一些平常没人看得上眼的庸人、乡愿、无耻之徒,毫无英雄风度,只有地痞气质,由于机缘巧合,很可能会不小心混成了一个英雄,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看到前景这样美好,定公兴奋得坐固然是坐不住,连站也站不稳,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嗨,真是……晚上我们再好好吃他一顿,喝个尽醉方休!”他实在是个老实人,我看到他不知怎样表达心中的快乐和感激,结果弄得自己十分紧张,呼呼喘着气,看上去是准备在冬天跳进河里去的模样。
我告诉定公,明天要回鲁国去,因为我们先生在鲁国等我,要我办一件事情。定公一定要问我办什么事,看他的样子,是想出力帮我办好,我只好告诉他说,我们先生身体不大好,当年在陈蔡饿出了胃病,时常要吃药,所以这次我买了些药回去。先生的事,可不能耽搁。定公就请太医弄了许多药来,派人星夜送往鲁国,又要我多住了几天,说他非常同情患胃病的人,但胃病不是急病,需要调养,药力的作用也不怎么大,而且先生身边有那么多人侍候着,所以我多住几天也没关系。
说实在的,在晋国住着,我是再放心不过了,而且要起身上路也不容易。第一,因为在我的计划中,晋国是即将发生的大战中吃现成饭的,而且可能一口就吃成个胖子,所以君臣对我都不错,总想留我;第二,到鲁国的路程也不远了,能够随时听到鲁国的消息,而且至今我还没听说齐国对鲁国动手,说明陈成恒还在耐心等待着吴国人来打败他,我不必担心;第三,过去一些生意场上的老朋友,听说我来了,排着队要请客,否则威胁要把我扔到河里去,这样,我只好天天喝醉。
定公倒比较忙,没空来陪我,每天与他的大臣们商量着备战。听说朝廷里分成两派,有好多人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同意主动挑衅;也有好多人十分起劲,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们说并不是每天都有残兵败将和疲惫之师等着晋国去收拾的,并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扬国威的。
再次见到定公时,我吓了一跳,他好像老了十岁,显得心力交瘁,脸上的皱纹变得像桔子皮一样,似乎轻轻一剥就可以剥下来。我问他这几天反对派的意见是不是给他很大压力,但他取出镜子照照面容,说,反对派的意见倒没什么压力,那些主战派的意见,总让他时时心惊肉跳,好像大祸将临似的,但想来想去,又没什么大祸,倒是有些运气。可是运气真的那么容易来吗?总之,像做梦似的。
原来他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是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心里弄出了两个定公在紧张搏斗。他得先积聚勇气说服自己,才能决定是不是袭击吴国军队。他是被那场还没开始的战争吓坏了。我正想劝说他几句,用我的口才为他打气鼓劲,没想到他说已经下了决心。
“我不能再犹豫了,”他疲惫不堪地说,“当我听到伍子胥死掉的消息时,我就明白,吴国的气数尽了,我的机会真的来了。”
我大吃一惊。伍子胥死了?他怎么会死的?我看见他时,他的身体可比我强壮多了,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令人不敢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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