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yberrat(穿越时空的老鼠)
整理人: fslts2(2003-11-09 14:33:5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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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长篇历史小说:子贡出马
新浪网友:须弥山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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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然说到这份上,我只好笑着说:“大王有什么苦衷,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听?”
夫差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说的是我的手下败将越国。我打败勾践后,让他在会稽那地方呆着。但这个人不老实,怀有异心。他手下有三个人也十分了得,一个是范蠡,一个是文种,还有一个是计倪。”
我对这三个人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范蠡和文种都是楚国去越国的,一心想做轰轰烈烈的大事,事业心强,富有敬业精神。计倪这个人却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是我不能让夫差知道我对计倪一无所知,忙说:“勾践这个人,被大王打败后,弄得像个农夫,我看没什么大的出息了。”
夫差说:“现在不谈这个,我有些累了,让我休息休息,换件衣服,再来跟你聊天好不好?你在这里也休息一下,吃些点心吧。”
他说完就走了。我注意到他走的方向是与西施走的方向是一样的,心想他肯定去看西施去了,可我却看不到,被晾在这儿,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走回去找白喜,一来可以解闷,二来可以与他斗嘴,免得闲下来脑子变得迟钝,等会儿与夫差再次过招时弄得不在状态。但是白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了,连那个又凶恶又落寞的伍子胥也不知去向。我想找来宾馆接我的逢同,也没有找到。我回过来,发现那些侍女也不在了。似乎姑胥台上只有那些士兵看守着我。
我只好走到台边看风景。姑胥台选择的地点很不错,视野宽广,可以看到太湖,也可以看到都城。但这个时候不是看风景的时候,我也不是看风景的人,我现在的心情也不是看风景的心情,所以我看是在看,却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去。
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夫差是有意离开的,他希望我能说服他,以便与齐国开战。可他发现我后来说的几句话水平太臭,简直语无伦次,所以离开一会儿,让我考虑组织语句,找出理由,推敲逻辑,能作一个有份量的可行性报告。他可是个雄心勃勃的人,肯定是因为国内受到太多阻力,所以想借我的口说出他想说的话!也许他要用我的地方不止这些,还另有打算呢。
我出了一身冷汗。夫差这个人,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他可以在不动声色中利用我。我在吴国遇到的这几个人,个个厉害。住在我隔壁的客人摸不透,也许像我猜的那样,他是楚国人;也许他是夫差派来的,故意要打击我;也许是白喜的人,暗示我给白喜送礼,因为我听说白喜十分贪财。那个逢同,虽然接触不多,但办事周到,我觉得他很会打算。伍子胥不用说了,是当世第一条好汉,只是现在似乎有点不得意。白喜这个人,左右逢源,也是个极聪明的人,深得夫差信任。
刚才夫差说他有苦衷,他当然有苦衷了。一是国内有人阻止他大展宏图,二是越国在吴国背后虎视眈眈。所以夫差离开,是想让我给他想办法解决这两个难题。两个解决不了,解决一个也行。看来,我可能还得去越国跑一趟。可是我到越国干什么去?如果不是十分必要,我是不准备去的,因为我这次来,差旅费已经超支了,而且本来就是自费,没地方可以报销。先生让我来,也是因为我做了多年生意,有点积蓄,支付得起这笔差旅费,颜回和子路就开支不起。那么,也不是因为我的辩才特别好才让我来的了?唉,不能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我都要跳下姑胥台去了。
也许不是?也许夫差离开,是和伍子胥、白喜几个人一起去商量怎样拒绝我又不伤我先生的脸面?不过这个念头太幼稚,在可笑,一出现就被我否定了。像夫差这样经过大风大浪锻炼的人,要想出足够多又足够婉转的理由来拒绝我,简直比呼吸还容易。我之所以把这个念头也写出来,是要告诉人们,不要把说客看得太聪明太神秘,他们有时满脑子是幼稚荒唐的念头。
这时,逢同走了过来,说:“我们走吧。”
我奇怪地问:“走?到哪里去?是不是要换地方?”
逢同嘿嘿笑着说:“是啊,换地方。你先回旅馆去休息休息。”
我说:“那不行啊,我与大王还没说完呢。”
他说:“大王已经回去了。”
我的心凉了一截,这个夫差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呢?他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这地方看上去是个高大的平台,其实就像个迷宫,道路七弯八岔,绕来绕去。逢同说当时阖庐造姑胥台时,就筑了那条九曲路,从胥门一直通到姑胥台,共三十里。我别无办法,只好跟着逢同回旅馆。
这次逢同带我到一个五星级宾馆,设施比原来那个宾馆要好,清静幽僻,不在大街边上,卫生设备也十分齐全,还有女孩子给你洗澡按摩。我是喜欢看小商贩的,也喜欢看小孩子梳着小辫子一边拍手一边唱歌,可这里都看不到。逢同就在宾馆的楼下包厢里请我吃饭。桌上摆着许多海鲜,有鲍鱼、海带、贻贝、龙虾、梭子蟹、虾蛄等等,要不是逢同比较内行,介绍详细,我只怕只知道有一种叫虾,还一种叫蟹。喝的是黄酒,比我过去喝的酒更浓,像果汁一样流下喉咙,另有一种香醇。我想有空的时候把这种酒运到鲁国去,说不定销路不错。
虽然我被请到了五星级宾馆,但夫差对我怎样看,我还是没有把握,我想从逢同嘴巴里套出来。但逢同也是老奸巨滑,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我听说逢同与白喜交情好,两个人想一起对付伍子胥,可是他对伍子胥的坏话一句也没有说,相反抱怨白喜不照顾他。早先娄门外的鸡陂墟,已故吴王阖庐在那里兴建一个国家养鸡场,白喜管这件事。逢同知道那是个赚钱的地方,很想承包,没想到白喜就是不给他承包,让李保承包了。他说:“这种事很多,不说一肚皮气,说起来两肚皮气!”
我装作对他有满腔的同情,听着他的牢骚。他的话听上去是说他和白喜有些过节,但我知道那是假撇清,而越是想假撇清里面越有猫腻。他越是在外人面前说白喜坏话,说明他与白喜的交情非比寻常,另一方面,他想通过我将他的话传出去,传到他和白喜共同的敌人的耳朵里,让对方懈怠。作了这样的判断,我开始替白喜说好话,建议逢同以国事为重,不要计较个人得失,尽量与白喜修好。我还说白喜是个聪明的人,是个忠臣,是个清官(他妈的,如果他是个清官,天下就没有贪官了),对国际形势能够准确全面地判断,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这样一个人,你千万不要与他为敌,免得使国家遭受损失,而是要跟他同心同德,艰苦奋斗,开创吴国称霸的美好前程。
这些肉麻无比的话,本来是杀了我也说不出口的。但是据我观察,现在吴王夫差比较信任白喜,所以最后决策时,白喜的意见是很重要的。我对着逢同大拍白喜的马屁,猛灌迷魂汤,所用的手法与逢同一样,也是要通过逢同传到白喜的耳朵里,目的是让他变得迷糊一些,也许会支持我。
伍子胥呢,他对形势的判断真的很清楚,而且私心也比较少些,但人太直爽,如果出兵打齐国的事由他来作主,那就肯定没戏了。他这个人,做事小心,而且为人十分凶狠。当初逃到吴国来,一路上昼伏夜行,一个渔夫知道他是伍子胥,被楚国以千金悬赏,好心救他,渡他过河,而且连船票也不用他买,他却不由分说一剑将渔夫砍了,原因只是怕渔夫泄露他的行踪;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还把一个好意招待他吃饭的姑娘,活活推到河里淹死。打楚国,如果不是秦国出兵了,他还不想回来呢,为什么?无非想斩草除根,说不定还想自立为王呢。所以现在吴国如果出兵,照他的意思,肯定要去打越国,因为他就是爱把事情做绝,不爱拖泥带水,就像扫地,喜欢一下子打扫干净,不喜欢这里留一根草,那里剩一张树叶。他的这种性格与阖庐可以相通,但与夫差相距较远,所以夫差不喜欢他。
因此,除了与夫差谈判,我还要与白喜、逢同搞好关系,这张关系网,可比伍子胥有用得多。先生当初说我《诗》这门功课学得好,给我用红笔写的批语是“告诸往而知来者”,说得我像个预言家,这样高的评价,可不是白给的。
另类长篇历史小说:子贡出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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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0/12/28 11:38 新浪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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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鲁国的路程远,现在陈成恒屯兵鲁国,不知怎么样了,说不定他一时兴起,或等得不耐烦,马鞭一指,已把鲁国给拿下了呢。事情不能拖下去了,所以虽然我整夜都在想着西施,没能睡好,但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急忙赶往宫里去见夫差。
吴国人起得早,路人都是行人,有的去买菜,有的去卖柴,有的去上班。我跌跌撞撞地赶到吴宫,却得到一个坏消息:夫差到长洲去了。长洲是吴国放狗追野兔野鸡的地方,我在这里急得像热鼎里的蚂蚁,他却毫无心肝地去打猎了,真是岂有此理!我恨不得立刻加入绿色和平组织,带一大帮人去向他示威游行。
我怏怏地回到旅馆,却看见逢同在我的房间门口等我。他看见我像看见亲人似的,迎上来说:“啊呀,子贡先生,你那么早出去了?去锻炼吗?啧啧,真是好习惯!我在这里等你等不到,差点儿急死了!”
我说:“什么事那么紧急啊?”
逢同说:“大王到长洲去了,想让你一起去。”
听到这句话,我第一个反应是想勃然大怒,血都已涌上了脸:他这不是故意捉弄我吗?明明知道我心里急,偏偏游玩给我看,不但自己游玩,还让我陪他一起游玩,是可忍,孰不可忍?第二个反应是:啊呀,他这不是给我机会吗?说不定因为宫里、城里耳目众多,他在作出决定之前,不想让别人知道内幕呢!第二个反应来得及时,涌到脸上的血就刷一下退了下去。
一大群亲兵骑马拥着夫差,在城外等我。夫差骑在马上的样子,还是很英武的。他笑吟吟地用马鞭指着我,说:“原来你去宫里找我了,我还差点派人来绑你呢!”
这句话我吓得脸如土色:原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啊!我只好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想到大王起得那么早,而且兴致那么好。你看你看,我竟然让大王等我,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夫差说:“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我感到他有点不耐烦,大概在路边等我这事儿让他生气,就不敢作声,跟在他后面。逢同跟在我的后面。白喜和伍子胥都没有来,所以我只认得一个夫差,一个逢同。
大半个时辰后,我们到了长洲。已经有人牵着一大群狗在那里等着了,狗叫声很远都能听见。夫差拿着弓向上一举,就跑上去,那群亲兵从我身后窜上来,跟在夫差后面,那群狗就跟在马后面,一齐冲进草滩里去了。
逢同递给我一张弓和一袋箭。我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打猎。你看,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风一吹就要吹走,哪能打猎呢?”
所以逢同留下来陪我。他把我带到一个亭子里,让人送酒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喝酒。经过昨天的饭局,我们已经似乎很熟,聊天就聊得像两个朋友似的。朋友聊天,可以兴高采烈,也可以没情没绪,但朋友之外的人聊天,彼此就要敷衍得风雨不透,出现冷场就比较尴尬。聊到将近中午,逢同站起来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我问:“现在去哪里了呢?”
他说:“大王要准备吃午饭了。打猎的时候,他一般在空地上搭帐篷,不喜欢在房屋里休息。他说这是要保持战斗力,别忘了行军打仗。”
宴席果然设在帐篷里。夫差的帐篷十分豪华,镶满了珍珠和贝壳。席上大多是野味,夫差说是刚刚打来的。但我急于接着昨天的话题,没心情品尝野味。
我说:“大王昨天说有苦衷,所以不能伐齐救鲁,是不是朝廷里有人害怕打仗?”
逢同忙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将士们吃得怎么样了。”
夫差看着逢同的背影消失,冷笑着对我说:“吴国可不是鲁国,怎么会害怕打仗?刚才如果你看见我们打猎,就知道我们的战士是怎样的了。其实事情你应该清楚的:当年我打败越国,让勾践回会稽山老老实实地给我种地放羊。可是这个人挺有本事,做起事情来披头散发不怕辛苦,把越国治得土头土脑,对外政策又是小心为上,从不流露出什么想法,看上去像个老农民。他为什么这样干?他要报仇啊。现在想起来挺懊悔的,当初应该把他杀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这样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夫差说:“话也不能这样说。老实说罢,当时伍子胥是要我将他杀了,我没有杀,而且放他回去,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报父仇,也不是对他格外宽容,姑息养奸,而是因为我好容易建立一支富有战斗力的军队,打败了越国,如果喀嚓一声杀掉了勾践,将士们就会觉得仇报了,革命成功了,心里就会懈怠,训练就会不正常,这样一来,我军的战斗力很快就会削弱。勾践没有死,大家不敢高枕而卧,这样才能保证我军的战斗力,才能有问鼎中原的机会。刀剑放久了是要生锈的,勾践就好像一块磨刀石,可以磨我的刀剑,一直磨到北伐中原的时机成熟。但是勾践也不是好惹的,所以我将他带回来,百般折磨他,要让他锐气荡尽,心中一想到我就又怒又怕,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像磨刀石,虽然有棱有角,却不能割伤我的手。你明白了罢?伍子胥却死也弄不明白。”
我恍然大悟。过去我听说夫差放了杀父仇人勾践,觉得他实在是个心慈手软,听他这样一分析,发现他实在深谋远虑,可能比伍子胥还要高明。他接着说:“当初越国战败,是因为用错了人,派石买带兵,石买凶残暴虐,人心尽失,被我们用疑兵之计击败。但当时并没有展开真正的决战,勾践就投降了,又是献地,又是献宝,那是因为他听了范蠡、文种两个人的分析,知道再打下去就没命了,他们真正的想法是要保存实力,不想一下子像败家子一样败光。他们的心计虽深,我是知道的。”
我说:“原来还有这些内情。”
“所以,现在叫我伐齐救鲁,条件还不成熟。这样吧,你等我先灭了越国,然后就出兵向北,去打齐国。那时,齐国就算不去打鲁国,我也要发兵的。他这个中原老大的位置,没一点风险能坐吗?哈哈哈。”
这样说来,我请他现在发兵,是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了。可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毕竟鲁国危在旦夕,万万不能先让他打了越国再发动北伐战争。也许他只是推搪一下,试试我的应手?可是我也不笨,这一着,昨天晚上在想念西施的同时,我已经想过了的。
“大王,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我必须斩钉截铁,“你倒是想想看,越国现在颇有起色,比鲁国可能还要稍稍强大些,吴国与齐国相比呢,恐怕实力也差不多。你打下了越国,齐国也就打下了鲁国,吴国和越国,就像两个实力相当的短跑运动员,同时起跑,到达终点的时间也差不多。所以到那时,鲁国已经没救了。”
夫差微微笑着看着我,并不接口。
我接着说:“越国弱,齐国强,这我们都知道。你先伐越国的战略,是可以避免与齐国交锋的,这是不勇;只见到打败越国的小利,看不到与齐国争霸天下的大事,这是不智;一个人不智不勇,很难在江湖上混出名堂来,一个国家如果君主不智不勇,怎能成为强国?”
夫差点点头,说:“道理听上去很对,激将法用得也好。但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
我当然不会与他纠缠脚踏实地与好高骛远,继续说:“有一句名言是这样的:仁人不会去打落水狗,因为他是道德的样板,是榜样;聪明人不会丧失时机,所以才会有作为,才会成大事;有王者风范的人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他是苦难大众的救星。现在你如果让越国保持现状,不去灭掉,让四邻安宁,他们就会称赞你的仁慈;把齐国的强国气焰打下去,让晋国也看见你害怕,浑身发抖,显示吴国的威武之师;救鲁国于困境之中,让大周王室没有亡国灭种的危险,让诸候佩服吴国的凛然大义。这样一来,四海之内,各邦诸侯,都会向大王你俯首称臣,争相朝见,不用说,吴国的王霸事业一定能够成功了!”
这番话就是我昨天晚上想好的演说辞。但夫差比我想像的要理性,他并没有被我打动。他说:“真是美好前景啊。可是既然齐国与吴国国力相当,我也没有把握一举将它打败,战争一旦进入相持阶段,越国从背后插我一刀,我不是死定了?这种腹背受敌的滋味,一定很难受,我可不想尝。”
看来要让夫差下定决心,必须去掉越国这个心腹大患。我还有最后一招,这招使出来如果不管用,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冷笑一声,说:“原来强大的吴国真这么怕弱小的越国啊。这样罢,我明天出发往东,去见越国勾践,让他出动精锐部队,跟大王一起去打齐国,名义上是跟随大王去参加反侵略战争,实际上是让越国国内空虚,不敢从背后下手。这样,大王就可以放心去打齐国了。”
夫差哈哈大笑,说:“如果你说得动勾践,让他的精锐部队跟我北伐,控制在我手里,那么我就答应你去伐齐救鲁。”
我大喜过望,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昨天看到西施的时候一样使我张惶失措,无所适从。这两天来我费尽口舌,这最后几句话竟打动了夫差?不过夫差这个人心思缜密,想的就是在风险最小的情况下获得最大的利益,合吴越两国军队,以优势兵力攻打齐国军队,达到称王称霸的目的,这种买卖他愿意做,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我只好又踏上征程,到越国去了。齐国军队打鲁国,现在一箭未发,我却跑得精疲力尽,快要累死了。
9
夫差派马车把我送到钱塘江边,我在江边叫船,叫了很久才有一只小船驶过来。
这里的人,船不叫船,舟不叫舟,而是叫“须虑”。我就是坐着“须虑”过钱塘江的。我这个人大概做生意的时间久了,对美学研究已不大放在心上,所以欣赏风景这种风雅事对我越来越遥远,而且“须虑”摇来摆去,晃得我头脑有点儿晕淘淘的,看见对岸过来一群人,拿着大红花冲我挥舞,呐喊,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在现实中,还以为是一个梦呢。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岸上的人居然是来迎接我的,他们穿着打了许多补丁但洗得挺干净的衣服,打着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圣人孔子高足端木赐先生莅临检查督促指导”,嘴里用一种奇特的方言整齐地呼喊着“热烈欢迎,端木先生”,要不是我走的地方多,恐怕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他们不了显示对我的尊重,不像别人那样用我的字叫我子贡先生,而是用我的姓称呼端木先生,使我感到我变得更有身份。我最没能想到的是,率队前来迎接的竟是勾践自己!
这使我感到又惊又怕,还有那么点窃喜。因为这意味着,我在吴国的一举一动,不仅是在吴王夫差的监视之下,甚至也是在越王勾践的监视之下。勾践的消息竟这样灵通,别的不说,光是知道我乘哪班渡船来这一点,就能说明他的间谍网是何等发达。在吴国他的间谍肯定多得超出我的想像,这些间谍也许可以窃取吴宫的高级机密。我忽然想到那个在四星级宾馆住着的人,会不会是越国的奸细?至于我说的那么点窃喜,当然是因为名人效应在越国也发挥了作用,而越国对我越重视,我的计划越容易成功。
勾践五六十岁的样子,看上去是一个木讷的人,脸上密布皱纹,像个老农民,一举一动慢吞吞的,看着让人心急。但是他有两点让我怀疑他的这些外表与内心是很不相同的,一是长着一个大大的鹰钩鼻,二是行动非常稳、非常简单,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在越国我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连周王也无法享受到:越王勾践亲自为我驾马车!这更让我害怕,这次害怕的是这个给我赶马车的人,他这样做,说明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非常多,心里的图谋肯定是非常大,想报仇雪恨的愿望非常强烈。我看着他有点驼的背影,心里对他充满了畏惧。但坐车时间长了,畏惧渐渐消褪,我又想起了陈成恒送给我的那匹马,想像自己不是坐在马车里,而是骑在勾践身上,用鞭子抽打他,打得他血痕一条条绽出来,那才快乐呢,快乐之中当然也会叹息几声,表示同情。我虽然是卫国人,但跟随先生在鲁国待了那么久,已经是鲁国人了,对我们先生一贯倡导的礼仪之邦的丰富内涵是很明白的,简单地说,就是要在适当的时候表示一下,做一个姿态是最为重要的,比实际做了什么或心里想了些什么都重要得多。
这一路地势平坦,但周围有许多山。我估计马车跑了将近三个时辰,开始我还非常惶恐,后来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原来一个国君替我赶马车,与一个车夫替我赶马车,马车本身和它的运动并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到了一个地方,看见有许多房子被拆掉了,巨大的木头和石板堆成一堆。我说:“这是吴国人干得吗?好端端的房子搞成这样子。”
勾践说:“不是,这是我下令拆掉的。”
我吃了一惊,说:“为什么要拆掉?这房子造好了比吴国的宫殿也不会差!”
勾践回过头来苦笑着说:“我也这么想啊,可是有个小伙子叫计倪,他不让我造,说我住好房子,会让大臣和老百姓寒心,我想想有点道理,就叫人拆掉了。”
我说:“原来大王是个贤王啊,能听得进臣下的意见,十分难得。”
勾践没有接口,送我到一座几乎淹没在乌桕树和木槿树中的寒酸的旅馆里。说它寒酸,是与吴国相比的,据我的观察,在越国,它可能是最好的建筑,甚至比勾践的王宫还要好。
把我安顿好,他就直接问我了:“我们越国是个偏僻的地方,条件非常简陋,别说老百姓,就连大臣也不大懂得礼仪,可是端木先生是圣人的门下,一代儒商,居然肯大驾光临,不知这里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
他既然这样直截了当,而且做出这样谦卑的姿态,我也就不顾忌什么,索性居高临下了。我说:“我是看你大祸降临,所以来看看你。”
说了这句话,我知道勾践也不会朝我发火,最多心里恨我,也可能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来,不料他竟对我行起了大礼,打躬作揖叩头,说出来的话又十分漂亮,像是在舞台上演戏:“我听说有一句名言是这样的:祸事是福气的邻舍隔壁。现在端木先生说我有大祸,来看望我,那就是我的福气了。不知端木先生说的大祸是什么?”
他的话说得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知道的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对吴越两国,他可能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可是我辛辛苦苦来一趟,他又这么恭恭敬敬招待我,总得说些什么给他听听,既然我已经开了一个危言耸听的头,只好讲些我与夫差会谈的一些内幕。
“我去见吴王,是因为齐国的陈成恒侵略鲁国,想请他发兵帮助鲁国赶走陈成恒。可是吴王这个人,对形势的估计比较客观,对北伐兴趣是有的,但就是怕越国。他对我说:‘当年我打败越国,让勾践回会稽老老实实地给我种地放羊。可是这个人挺有本事,做起事情来披头散发不怕辛苦,把越国治得土头土脑,对外政策又是小心为上,从不流露出什么想法,看上去像个老农民。他为什么这样干?他要报仇啊。’他还说:‘你等我打败越国以后,再发兵北上,伐齐救鲁。’我想这事情不是很糟糕吗?”
勾践看着我,慢慢地说:“是啊,很糟糕,救兵就像救火,鲁国可能等不了那么久呢。”
我心里暗暗咒骂勾践,他可真是个老狐狸,明知道我是说越国要糟糕,他偏偏说鲁国要糟糕,还不是想继续套问我的意图吗?我嘿嘿地笑了两声,并不接口,说:“听说越国这地方,历史很悠久是不是?”
勾践顺着我的口气说:“是啊,如果从大舜时代算起,这里有两千年文化了呢。端木先生对历史感兴趣吗?”
我说:“历史这个东西,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们经历的这段历史,不知以后会被人打扮成什么模样呢。我只是对古董感兴趣,你知道,我是做生意的,古董生意很赚钱,有一次我搞到一只商汤王的盘子,上面刻的铭文是‘苟日新,又是新,日日新’,请人鉴定后确实是真货,不过因为我的先生很感兴趣,所以送给了他,否则我一转手,赚上个百十来金没有问题。”
勾践说:“我对古董是外行,但听起来这个盘子是很值钱,商汤王用过的东西,能不值钱吗?我想如果让我看一眼,我也会喜欢的。”
我说:“不过我做的生意,大多是在鲁国和曹国之间,贩运些粮食和日用品,但曹国人比较穷,现在还欠着我一大堆钱,我不知道怎样能讨回来。”
勾践说:“我想做生意么,信誉最重要了,信誉是一种无形资产,十分重要。没有信誉,订单是很难拿到手的。像你端木先生肯让人家欠钱,本身也是一种信誉。”
我心里又开始暗暗咒骂勾践,怎么我说什么他就跟什么,一点不心急呢?整个儿是一块牛皮糖。我不说他就是不问,连表示是他要请教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情也不给我做,他这一招“顺水推舟”,可是真正的内家功夫,只怕我先生的功力也不过如此。可是我已经欠下他一大笔人情了,越国虽然是小国弱国,但我还是得向他提出要求啊,刚才我做出的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现在连我自己也觉得又可笑又可耻,不知在他眼里是一副什么样的狗模样呢。我这次南下,遇到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难缠?如果我在北方每天遇到的是这样的人,这生意还怎么做?
我说:“我们先生的学问是很博大的,教给我们的主要是文学、行为、忠诚和信义。我们每天都要记下他的言行,为了让我们和我们的后辈学习,还要准备集结出版,书的题目就叫做《论语》。现在我们记下的部分,光一个‘信’字,就已经写了不少次了,估计等正式出版后,这个‘信’字可能要写上四十来遍。这个数字说明一点,就是我们都是很讲原则、讲信誉,很诚实的,欺骗隐瞒之类的事从来不做。以后我可能会来越国做生意,你对我尽管放心。”
勾践说:“我是放心的,你的这个意思,我会对我们国内的企业家说的。你们那本书,我可以为你们组织个首发式,请你和你的师兄弟签名售书。”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不舒服,平白无故又欠了他一个人情!我心里不快,偷偷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勾践马上站起来,说:“啊呀,端木先生远道而来,想必已经累来,先休息一下,等会我们再聊。”
我送他出门,心里挺窝囊。我想得让他感激我才是,不能老是弄成我得感激他。早知道勾践比夫差还要难以对付,我在路上应该多想几套谈判方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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