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kira_zms(故人新死入墓來)
整理人: supraboyqd(2004-05-17 11:46:4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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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穷水尽疑无路
第二天中午,金家大堂里,鲁班祖师爷的牌位被高高供起。金家三兄弟坐三把太师椅在上,两边则坐满了各大分号的负责人,其他木行的代表,还有行会里的老师傅。在他们背后还挤满了金家的弟子。整个大堂里虽然都是人,但一丝声音都没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气氛紧张压抑得吓人。所有人的眼光全都集中在堂中跪倒,浑身瑟瑟发抖的少年。
姜华雨已经完全被吓呆了。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额头耳后还有未擦干净的血污,身上的衣服也被撕裂了好几处。他蜷缩在地上不住颤抖,沉重的恐惧已经把这个昨天还神采飞扬的少年压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彻底放弃抵抗,任人宰割的牺牲品。
“大哥,我看把他送到官府处置算了!”金仲年发话了。在刚才一轮声色俱厉的审问中,他看出这个少年已经完全崩溃。现在正是最后的收拾阶段。面色沉重的金伯年听罢,未置可否。倒是另几位分号的负责人站起来道:“大当家,像他这样的人是我们金家木行的败类,一定要送官从严处治,这样也好给其他弟子作个教训。”这几个人一说,堂中大部分人都纷纷附和着。他们见刚才金仲年一心要重治姜华雨,而金伯年本人又一句话也不说,便猜测金伯年的意思大概和金仲年差不多。
金伯年看着众人心中暗道:“你们真是不够机灵,太不了解我的心意了!”忽然,边上金老三金季年在沉默了半晌后终于开口道:“各位,我觉得把他送官究治太严厉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况且还没有偷成,我看还是把他逐出金家就算了。”金仲年一听急了:“老三,你可不能宽容啊!否则以后别人看样学样,我们金家的招牌还往哪儿挂?”
金季年是个直性子,见状便火道:“那你干脆把他打死得了!”金仲年一看老三竟在这么多人面前落他面子,气往上冲,刚想开口。却见金伯年轻轻地一摆手道:“好了,都别争了。这事由我来处理。”
众人一见金大当家亲自发话了,而且又是他自己的弟子,于是便统统安静下来。金伯年站起身,先作了个团团揖,然后沉声道:“鄙人当江南木行会长也近二十年了,请各位说句亮话,大家觉得我这个人平时行事作风还过得去吗?”底下众人一听,立刻发出一片赞颂之声。
金伯年双手一摆,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长叹一声,苦笑道:“唉,没想到我金某人清白一生,到花甲之年却出了这等败坏门风,贻笑大方之事,我这张老脸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挂!这话说回来,姜华雨是我的弟子,我若处理得轻了,大家就要说我偏心;若处理得重了,他毕竟还是个少年,才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别说我是他师傅,就算站在一般人立场上,我也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孩子就怎么毁了啊。”
众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轻声议论。猜不透金伯年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行会老师傅被众人推了出来。
这老头沉吟片刻后道:“金大当家,老朽代表江南木行所有人一致尊重您的决定。不管您怎样处置他,我们相信您都会给大家一个公平的交代。不过……”老头说到这儿话风一转,又道:“不过就我老朽个人而言,这姜华雨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是初犯,若治得太重,反倒让别家看我们木行太过刻薄严厉。因此我想,还是将他逐出师门比较合适。”
“好个闻风使舵的老滑头!”金伯年心中暗赞一声:“这老小子倒听出我的心思了。”原来金伯年早就准备在今天故作宽宏大量,从轻发落姜华雨。他知道经过这事之后,姜华雨绝不可能再在江南木作行里容身了,他已经彻底完了。所以他今天不必再赶尽杀绝,落得作个好人。在众人心里留个恢恢大度的好印象。因此他略清了清嗓子,用眼神暗暗阻止了金仲年,便要开口道出结论。
“不行!”忽然,座下有一人站出来大声反对。金伯年一看,却正是江西张记的张大当家。“张大当家,你有什么话说?”金伯年表面一笑,心中却极其厌恶这江西来的木匠。他知道这张老大在江西江北一共拥有二十二家木行,并兼做木排放运,身家大得很。这次举家杀进江南,对他而言绝对是个强劲的对手。因此他不由暗暗担心:“难道他要收留姜华雨?”
却听张老大道:“我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金大当家仅仅把这个小贼驱出金家也未免太从轻发落了。依我看,一定要把他彻底驱逐出江南木行才行。我们所有木行以后一律不准招收这小子,谁若违约,我张老大第一个不服!”
“呵!听这江西腿子的口气,好象他已经当上了江南大当家似的。不过他的主意倒是符合我的意思,且给他个面子,以后再作计较。”金伯年想到这儿,便一拱手道:“好吧!既然张老大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在座的各位都听好了:这个姜华雨虽然是我未过门的弟子,但如今犯下了这么大的过错,我也绝不能再姑息他。我已经决定:把姜华雨永远逐出江南木作行会。以后凡是行会中人,谁也不许收留他。但念姜华雨年纪尚轻,暂不送官府究治。来人啊,拿几贯盘缠出来给姜华雨,把他轰出金家大门去!”
姜华雨蜷缩在堂下本来一直是昏沉沉的,突然听到金伯年最后一句“把他轰出金家大门去!”这句话好象一声巨雷一下子震醒了他。一瞬间,他感到一切都完了,所以的美好幻想全在这一声巨响中隆隆地倒塌了。他不能就这样被赶走,他的希望全在这儿!想到这儿,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他突然奋起全身力气嘶声喊道:“金大当家,我没有偷!”
金仲年见状大怒道:“贼骨头还嘴硬??给我扔出去!”两个壮实的金家子弟不敢怠慢,一左一右将挣扎中的姜华雨像小鸡一样架出大堂,过了中门,穿过外面的大作坊然后往外用力一摔。
“蓬!”姜华雨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泥地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似的。
但他几乎是一弹而起,伸手拽住那两个弟子哭喊道:“师兄,师兄,求求你们让我留下吧,我没有偷,我没有偷!”那两个弟子见他这样,也只能摇摇头,用力扯下了他拽上来的两只手,然后将他一推,随后立刻转身就走进作坊里去了。
等姜华雨再次爬起时,却见偌大的作坊里,六七十个弟子都在用同一种目光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漠然、冰冷。好象姜华雨本来就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师兄,让我留下吧。”姜华雨悲呼一声,双手爬进作坊的门槛。几个年长的弟子早就沉不住气了,冲上来拉起他的双手就往外猛地摔了出去,等他倒地后又用脚乱踢,边踢边道:“还不滚,你这臭小子!还想做大当家的弟子,做梦吧你!我们金家的招牌全给你毁了!”
姜华雨前胸后背连遭重踢,好象肋骨都断了几根,他一边用手遮挡,一边用力站起身来。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嘴一张却涌出一口血来。他感到自己要再不走真会被他们打死。一念至此,只得勉强转过身向外跑去。
一个弟子见状用力朝他背后一踢,他整个人顿时朝前扑跌出去。几个弟子见他的惨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昏昏沉沉中,姜华雨感到这些笑声越来越大,好象要把他活活淹没似的。他发出一声悲鸣,双手捂住耳朵连滚带爬站起没命也似地逃向村外。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交,跌了多少跟头,好不容易挣扎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来到村头河滩。
岸边恰巧泊着一条小舟。姜华雨二话没说一头便跳进小舟栽倒在船舱中,小舟被他一冲之下连连摇摆了好几下。站在船尾的舟子差点没掉进河里,等站稳了见是个冒失少年,顿时开口骂道:“你这臭小子奔丧啊!”姜华雨扑在舱底,用双手使劲捂住脸一个劲地嘶声叫道:“走,走,快走!”舟子的声音比他更大:“走个鸟!去哪里还没告诉我呢!”
姜华雨带着哭腔喊道:“随哪儿,越远越好!”
舟子一听火了,刚要破口大骂。忽然看到姜华雨腰边塞着几贯铜钱,于是眼珠一转,便道:“小子,要我走也行,拿船钱来。”姜华雨胡乱摸到铜钱随手扔给了他。那是刚才金伯年叫人塞给他的盘缠。他这时也不管了。舟子接过钱,拿在手里一掂,心里估计能顶两三天的生意,于是便笑道:“行,咱们这就走,随便上哪儿去!”
江南一带大大小小的湖泊密如繁星,弯弯曲曲的河道更是多得像蜘蛛网。舟子撑着小船悠闲地前行着。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了,舱底的少年自前不久痛哭了一场后便没了声息。开始他还担心这小子别死在船上,后来偷眼一瞧,见他坐在船尾双目呆呆地睁着看天就放下心来。
“莫不成是个傻子?这样倒好!”舟子心里一盘算,等会儿赶到前面的芦苇荡里,那儿荒山野岭的,就再敲他一笔船钱。若他不给,就扔他上岸。舟子想着想着有些得意。就在这时,河面上一阵风来,倒是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点子。他忙回舱拿件蓑衣披上,见那少年兀自盘坐在船尾一动不动,任由大雨砸在头上脸上。
“喂,小子,下雨啦!”
那少年还是不动。
“果然是个傻子。”舟子也懒得管那么多,自披蓑衣到船头撑篙子去了。
雨愈下愈大,扑天盖地的雨点落在身上冷彻入骨,然而姜华雨的心更冷。刚才一场痛哭总算缓解了令他几乎发疯的恐惧和痛苦。但现在哭完之后,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了他的全身。他至今还不明白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一阵混乱之后自己便晕过去了,然后今天便被金大当家赶出师门。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让人毫无防备。
此刻,他多么希望这一切仅仅是一场噩梦。“华雨,你醒过来啦?来,师傅今天要带你去见见几个分号的负责人,他们很想见见你呢。”
“华雨,换上新衣服,到祖师爷庙里去,今天我就正式收你为徒。”
“华雨,你怎么啦,看你满头汗的,做噩梦了吧?”金伯年慈祥的笑脸,各分号负责人羡慕的眼神突然又重新回到他眼前。姜华雨忽然笑了,这一切果然是梦。我一定是在做梦。瞧,那个穿得像大财主似的负责人要过来握他的手了。他连忙伸过手去,然而一摸却摸个空。他再睁大双眼,却见眼前只是一片阴沉沉的惨淡山水,灰色的雨丝密布天地之间。而自己也没有在热闹喧哗的金家大堂上,而是坐在一叶飘零江湖的冷清小舟上。
他彻底明白过来了。他的一切都没了。他已经变得一文不值毫无希望了。没有人再会来关心他,也没有任何分号负责人再会来和他握手和他说话甚至朝他看一看。江南金家从此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瓜葛了,他的木匠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不,应该说他的整个人生也到此结束了。
“卿仙!”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内心深处犹如一串水泡似的升起。从模糊到逼真,从遥远到眼前。然而这个名字却给他绝望的心又带来了另一种更深更痛的割戮。他再也娶不到这张温柔如花的笑脸了,再也听不到那脆如银铃的笑声了。可是这张脸,这个声音此刻却那样的清晰刻骨,近在眼前。
可这种痛苦他还能忍受,但一想到伊人还在小楼上苦苦等待他的佳音,想到她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睛,想到她殷殷的期盼,想到她因画画而劳累的双手,姜华雨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狠很地绞碎了。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阴霾空朦的天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船头舟子被他突然一叫不由吓了一跳。“这小子难道还是个疯子?不行,得把他撵下去。”想到这儿舟子走到船尾道:“小子,船钱不够了。你要再坐要么再付钱,要么就下去。”姜华雨仿佛没听到似的,依旧在大雨中失神地望着远处。“喂!”舟子见他不响,用力一拍他肩头。
姜华雨这才惊醒过来,回头怔怔地望着舟子。舟子又把话说了一遍。姜华雨木然地点点头便往船外走去。
“你找死啊你!”舟子见他根本没看船正在河中央,竟直接朝河里走去。连忙一把拉住他。姜华雨喃喃道:“怎么啦?”“晦气!”舟子暗道一声,看了看周围,见不远处正好有一处沙滩,沙滩上芦苇片片,后面还有一处长满树木的小山。于是便有了定策。他一手拉着姜华雨,一手把船摇向沙滩。
不一会儿后靠近沙滩,他将姜华雨朝沙滩上一推道:“我就送你到这儿啦,算便宜你啦。”说着便把篙子一点,将船远远地撑了开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湖上烟波之中。
姜华雨被推倒在沙滩上,冰凉的沙子沾了满脸满口。他就这样躺在沙里好久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向前面不远的树林。说是树林,其实也不过几十棵细长的树,余下便全是芦苇长草。姜华雨茫然地走到树下,四处看了看,触目皆是一片荒凉凄清。唯有大雨不停地下着。
他站了半晌,双手随便一摸,正好摸到自己的腰带。他也未曾细想就顺手解下腰带,然后将带子一头扔过树杈一端,将垂下来的两头结个套,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心如死水,双眼呆滞,仿佛双手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这好象是很自然而然发生的。套子结好之后,他就地找了一块石头垫在脚下,然后把头颈伸进套子。当套子勒上脖子的时候,他的眼泪忽然扑簌扑簌地涌了出来。一股浓烈的酸楚从胸腔里涌了上来:“我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要埋葬在这荒山野岭中了吗?”然而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立刻把眼一闭,就要踢开石头。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这位小兄弟倒是个雅人!”忽然一把洪亮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姜华雨一心求死,怕被人救起,立刻把石头一踢,套子顿时紧紧勒住脖子,他只觉得整个头部一下子被血涨足了。“就快了!”混乱的意识在提醒着自己。可惜接下来他的身子一轻,然后“啪”整个人摔倒在地。有人弄断了绳子。
等他再次醒转过来时,见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洞里生了堆火。火堆旁有一个穿麻衣的白发老头。朦胧跳跃的焰影里,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这老头慈眉善目,长得很像在金家大堂看到的祖师爷鲁班像。
他要挣扎着坐起,却被老头一把按住,老头和蔼地说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仅仅是这么一句普通的话,却让姜华雨再次悲从中来,想到自己的凄苦境遇,他顿时放声痛哭起来。老头静静地等他哭完,然后才和蔼地说道:“孩子,人活一生是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别让这些困难把自己给压倒了。好好活下去!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今后的路?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姜华雨心中绝望地喊道。
老人仿佛洞透了他的心思,微笑道:“孩子,没有什么困难是挺不过去的,只要你坚强些,一切都会好转,不信你看。”说着,老人从怀里取出一只杏黄布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些干粮,还有十来锭银子,更有一本薄薄的绢册,上面写着四个笔势纵横的篆体小字“公输巧艺”。
“我老汉是个虔心向佛的人,但平时一直没积什么大功德,我佛他老人家不肯收我。可巧今天碰上你这孩子白白送我七级浮屠,这下老汉成佛有指望了。恩,我也没什么可以谢你的。这些东西就算是老汉的一点心意吧。来,收下它。”老人把包裹推到了姜华雨的眼前。
姜华雨虽然还沉浸在悲伤之中,但他到底是个心思聪颖,玲珑剔透的人,见那绢册上的字,又抬头看了看笑眯眯的老人,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连忙挣扎起身子就向老人磕头,口中连呼:“神仙,您一定是神仙!”老人一把扶住他道:“咦,你这孩子倒也古怪,怎么又管我叫神仙了。快快起来。我先给你说说这本书,待会儿我们好一起揣摩揣摩它。”
这时姜华雨心中早认定了这位老人便是神仙,于是不敢多话照他吩咐坐起。老人坐到他边上拿起绢册翻开来,姜华雨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六个字,上面三字为“人间技”,下面三字为“鬼神技”。
老人解释道:“这本书分上下两个部分,你别看它薄,里面好东西可多着呢。”说着,他随手翻了开头几页,姜华雨匆匆浏览之下,顿时被书里的内容给震慑住了。原来里面全是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家具制法,木工技法,还配以无数精美的款式图样,其想象之超特,构思之奇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吃惊了吧?”老人看着姜华雨的表情,呵呵一笑:“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书里的一切全都教给你。要是你学得快,十来天就有小成了。
等你学会了书里的这些手艺,再拿上这些银子回家去开个木作行,好好赚些钱,娶个娘子成个家,一切不是都又好转起来了吗?孩子,生活就是这样,咬咬牙挺过困难,接下来就会好起来的。”
姜华雨捧着书和银子,抬头望着老人的笑脸,一时之间胸中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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