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的神谕
——从耶路撒冷到西奈沙漠
张锐锋
1
从耶路撒冷到特拉维夫,差不多等于从久远的历史深处回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实生活中来。一切又喧闹起来,让人感到特拉维夫的日子都具有某种戏剧色彩,在一片噪动之中,我又一次走到了熟悉的大街上,繁华的本芬耶胡达大街。热闹非凡的迪盛高夫商业中心,一如往昔。街心公园里傍着高大树木的长椅上,坐着一些来此消遣时光的老人,他们带着奇形怪状的各种狗儿围绕着长椅奔跑。这一切,都与那幽深的历史形成对比,生活的活跃之处在这儿,而生活中深奥的一面却埋藏在那些废墟里。有时,悲歌与欢歌是同一件事情引发的,又在同一个舞台上登场。我重新来到特拉维夫,是为了办理签证手续,转眼半年之久过去了,我想到自己该回国了。但我仍不愿放弃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就是,以色列的近邻便是历史悠久的埃及。五千年甚至更加久远的历史文明诱惑着我,我决定转道埃及回国,以便在埃及的土地上逗留一段时间。
2
其实,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及孕育了古埃及文明的尼罗河。在中学时代我的地理老师曾激动地讲述过埃及文明,我知道它是一个有着不亚于中国的古老文明的所在,其地理版图大部分位于非洲东北角。并地跨亚非两大洲。它在公元前3200年就形成了统一的奴隶制国家。以后,我已接触到一些关于埃及的画册和图书深知其境内不仅有著名的又神秘的金字塔(它有时作为幻想小说的题材或天外来客光临地球的佐证之一)和狮身人面像,而且在其中部和南部有着一些巨大的神庙。有人还试图以这些在宗教激情推动下人类建造的巨大建筑作为依据,以证明在公元前两千年之前,人没有意识。他们会以感官的感知力对其所处环境作出反应,也进行思考、推理和解决问题,但不会反躬自省,即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不感到有罪或反悔。就像今天的精神病患者那样,能够听到有声音在安慰他们或者引导和告诫他们,这便是神的声音。假如不是如此,就难以理解古代人类为何修建如此巨大的庙宇作为神的住所。这种推理尽管荒谬,但它为这些古代文明提供了神秘的一面镜子。在这种种折光和虚像里,我渴望看到真正的埃及,虽然我不能像伟大的埃及学者商博良那样辨识埃及古老优美又深奥莫测的象形文字。
3
在特拉维夫终于找到了埃及驻以色列使馆,许多人都在那儿排队办理签证,几位以色列士兵依旧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躺在几个破旧的沙发上,这就是使馆门前的岗哨。办理签证的地方如同中国火车站的售票口,人们为了顺利地办好签证,很早就等在这儿──时间到了,那个窗口打开了,长队开始向前蠕动。我看到那些办理签证的等待者们,大部分是阿拉伯人,他们是去探亲?还是去工作?只有很少一些人属于金发碧眼的欧美旅游者。我好像来得较晚,排在队伍的末尾。这简直是在时间中苦熬。我不停地看表,时间在一点点地移动,但我所排的队伍前移的速度更慢。眼看快到窗口时,窗口咔地一声关上了。这是埃及使馆下班的信号──我以及我后面的人们都失望地散开,我们白白浪费了几个小时。这种情况与中国的某些政府办事机构极为相似,这反倒给我几分亲切感,就像回到自己的国家一样,遭受某些小小的挫折是难免的又很可能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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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犹太人饭店用餐,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地喝着。窗外的大街上,车辆往来不绝。对面的楼房和商店在树木的掩映下,显示着自己生动的面孔。各种各样的人在大街上走着,在这里,极少能够看到东方人,像我这样的面孔似乎很少──我们在自己的国家是那样稠密,而在这里的大街上却极为稀少。我想着自己在不久就要离开这个面积和人口都属小国的国家了,心中还不禁涌起几丝怀恋之情。人的感情有时是莫名其妙的,只要你在某一地方,哪怕是让你极其厌倦的地方,呆上一段时日,就总是舍不得离开它。这也许是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的性格里缠绵的一面。我想到在中国的一些灾区或由于某些事件而必需的移民过程中,许多人含泪舍弃了他们原来的旧址──尽管那只是些破烂不堪的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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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我即将离开的这个国家的一切。想到这块土地在几千年间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耶路撒冷的老城与新城,漂亮的博物馆的建筑群,老城里的金光闪耀的圆顶寺,以及犹太教徒们戴着小帽诵记的地方──圣殿的遗址西墙。美丽漂亮地座落在一座山岗上的希伯来大学校园,那些白色的各呈异姿的建筑令人难忘。拥挤的耶路撒冷老城的街道上,阿拉伯商贩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和叫卖声。那血色的石头,耶稣跌倒的地方。还有最后的晚餐举行的大厅,古老的拱顶。能够使人漂浮在水面上的神奇的死海及库姆兰地区发现的死海古卷。以色列陆军前参谋长、考古学家伊盖尔费哦〈?963年到1965年间在犹地亚荒漠进行出土工作,发掘出来的著名马萨边城堡,据犹太历史学家考证,当年罗马军队围困下的960名犹太教徒在此坚不屈集体自杀。在荒野里的贝都印牧羊人,在沙漠里几乎没有什么食物可寻的羊群,几次中东战争,阿以冲突,阿拉伯人的饭店,雪白的地中海海滩及位于埃拉特的红海海滩,身材优美的犹太女郎。这里真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国度,让人觉得,圣经上记载的古代神迹都似乎让人觉得可信,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地方,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因而那犹地亚旷野里峭壁洞穴里的隐士们的祈祷是让人感动的。任何奇迹都是可能的,就像耶稣使用的巧妙比喻那样,一个农民在早上醒来,竟然发现种子已经发芽和成长,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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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签证还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我像一个幽灵那样在特拉维夫的大街上游荡着。总觉得内心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在迪盛高夫商业中心看了几场电影,也不能够排解这种不安的情绪。电影的具体内容也是看后即忘。甚至说,我就没能认真地观看。早上到地中海边散步,又看到我曾居住过的房子。显然这房子又换了新的房客。海边旅馆的晾衣架上搭满了衣服,像一些飘扬的旗帜。它们表示海风一直从海面吹上陆地。海水又在涨潮,海滩被海浪冲刷着,至少缩减了一半面积。几位犹太姑娘在海滩上奔跑,她们身体健壮,曲线柔美,只戴着乳罩和穿着三角裤,她们身上的衣服已减少到了极限。她们甩动着头发,或者让头发被海风吹起,像波浪一样翻动,让人想到一幅著名的毕加索的油画。实际上,这些镜头不过是一种重现,就像一部你所喜欢的影片一样,你在不厌其烦地看第二遍、第三遍或者更多。还有犹太男女孩子一对一对地躺在沙滩上,在那儿抚摸和接吻,世界看上去是美好的,不管正在发生着什么或者可能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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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注重现实生活的地方。这一点不仅可以从那些每天都在奔忙和紧张工作的犹太人身上看出来,也可以从他们在休息日前到超级商场大量购买生活享受品时的神态上看出来。他们每日都在为明天的生活作准备。他们即使已非常富裕,但总在焦急地准备更加富裕的生活。当然也能从他们的文字原初含义看出来,他们的希伯来字母,差不多每一个都与现实生活有关:牛头、房子、骆驼、钩子、鱼、海浪……他们尽管与人类的其它民族一样,经历了许多不幸,但仍沉醉在生活之中。当然,他们也从来没有放弃精神上的富足,我们不妨把犹太人的节日列举一些,就可以管中窥豹了──结茅节,普珥节,逾越节第一天,逾越节第七天,以色列独立日,耶路撒冷解放日,五旬节,斋戒期,新年,赎罪日,礼拜日第一天,回归日,光明节……他们在独特的犹太历法中时刻在铭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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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感到既不安又无聊。高大的树木投下一片遮阴,使我感到在炎热里找到了凉爽。一些类似于牛虻的小飞虫不停地飞到我的身上,猛地刺痛我。只有在迪盛高夫中心附近的这个公园里,才能发现这种可恶的昆虫。我既留恋这里,又急于归国,这真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我尽管在这里能够看到明朗的天空和呼吸清新的海洋性空气,其湿润感让人舒畅,但我依然急于回到中国北方的那座灰蒙蒙的城市去。在那个北方的省城里,由于空气污浊,经常被烟尘呛得咳嗽,差不多每年都要感冒一两次,就像是人体本身的某种周期一样。也许是那儿有我的亲人?有我的朋友?有熟悉的操着同样的语言谈话的人?这些也许是原因之一,我想,可能还有一些更为重要的原因,可我说不出来,它恰好是不能用语言表述的最为微妙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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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以色列,难道是为了看那么多的历史遗迹吗?难道是为了看看犹太人是怎样生活吗?这些亲见的事物是否正在满足我的好奇心?自己所看到的,似乎又不能说明什么。古老的事物已经流逝了,就如一位名叫约翰匪沟俜宜档模核窈I系囊恢黄拼Ω似吡?
,船名冲掉了,船员死光了,谁也说不清它来自何方,船主是谁,怎样遇难的。想了解当年船上死难人员的情况,只能从船身的类似结构运用想象去寻踪觅迹,但恐怕是再也无法查找了。可现在呢?生活的潮流依然向前涌动,它才是最重要的。也许,我倒是试图在昔日的时光里再次看到今天的生活,我想从昨天来推断今天的一切。但今天又分明呈现在眼前,你根本就不必在昨天寻找,至于我好奇地想了解另一个民族,那是因为所有的民族都有着类似的命运,他们的生活原来就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或者说,他们就是我们自己,但我们自己不就在内心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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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天时间,我在想着这几天如何度过,每天在特拉维夫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或在地中海边散步,总觉得浪费了时光,我总想再到一次耶路撒冷。现在我才感到一点圣地的力量,它总是想把我拽回到它的身边──我或多或少地理解了一点宗教徒前去朝觐的原因。耶路撒冷的确是一个独具魅力的城市,它对你的灵魂有着特殊的感染力。是因为不断地被毁灭又不断地被重建么?还是它的整体是以沉重的石头砌筑而成?可能都不是。也许重要的是,这是一座能够说话的城市,它默默地讲述着几千年来的全部故事,当然也包括童话。它是用语言堆砌出来的,而不是采用笨重的建筑材料。它总是试图把人类的全部事实告诉我们,尽管我们能够理解的不足其千万分之一。它是世界上最重的书籍,以致我们柔弱的手指翻不动它的纸页。它有着世界上最艰深的文字,以致我们无法识读,以致我们崇仰它,并不断地前去朝觐。它有着世界上最宏严的外形,它将一切真理凝固在其中,它有着世界上最宏亮的声音,但又需我们仔细谛听──这是一种类似于布道的声音,或者是众神的声音,但又是人的声音。一切都奇妙地混合在一起,结合在一起,一座城市竟然会让人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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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说什么呢,仿佛它的声音在召唤我。我需要在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与耶路撒冷告别,这好像是一个必要的仪式。我便到特拉维夫中心汽车站乘车,像第一次到耶路撒冷那样,怀着激动的心情向耶路撒冷进发。现在我才感到,自己是向一个圣地走去,那里不仅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主要发祥地,而且那是一个有思想和灵魂的地方。我想到在耶路撒冷居住时到过的小酒店,在那个小酒店里,来自许多国家的青年人在饮酒和交谈,也欢笑,但那声音总是受到抑制,不像特拉维夫的一些地方,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可以放声大笑和高声叫喊。因为在他们的内心,耶路撒冷毕竟是有一种神圣的力量的,它有某种不可侵犯的尊严。我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看到了熟悉的树木与熟悉的半沙漠地带。我对沿途的景物已经不那么好奇了,只是注视着窗外,感到离耶路撒冷越来越近了,它依然让我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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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耶路撒冷后,已用不着像初次到来那样询问道路了。径直向老城走去。很快地,我就看到了熟悉的城墙,我记得有几次在暮色降临时,我来到老城的城外,坐在迦法门外的一把长椅上,长久地凝视着耶路撒冷老城。白色的反光灯照射到那古老的城墙上,使这城市在夜晚依然爆发出光辉──人工的方式,现代的方式,使耶路撒冷老城不至于在夜晚沉入黑暗。我被夜风吹拂着,这里的空气显然比特拉维夫干燥,因为它远离大海。我回头去看,是远处黑乎乎的大风车,不知在几百年前就停止了运转,它让人想起堂吉诃德的故事──悲哀的塞万提斯竟然让这样一个骑士登场,在一个不合适的时代找到了一个假想的对手。那么,现在那孤零零的风车更其悲哀,因为最后的卓越的骑士已经消亡,这古老的城墙曾使我那样迷恋,那是因为它在差不多两千年间阅尽了人间沧桑。我面对的不仅是一个老城,还是一位老人,一位沉默着透露出自己的内心的长者,我感到它似乎对一切注视它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它已把自己的感情和冲动全部地注入到别人的灵魂里,它因此获得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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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最耀眼的圆顶寺,那金色的圆顶放射着光芒。我围绕着圆顶寺转了一圈,看到许多人进入其中。有一些阿拉伯人在外面的树荫下休息,还有一些大约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阿拉伯妇女,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她们揭开自己的面纱,在那儿饮水或吃着食物。在这样一个宗教圣地,生活也必不可少──其实人们的生活本身就包含了对神的敬意。我看到一位阿拉伯少女穿着白色的长衣和戴着白色的头巾背对着我,整个身体被一片白色包裹起来,像一个美丽的神灵。她坐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动,这是一幅设计精美的画面。在中国,白色的服装有哀伤之意,它一般地,在丧事中才包裹全身。但在这里,我才感到白色之美,它与一个少女的纯洁是那样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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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入阿克萨清真寺,宏伟的建筑内部有着足够宽大的空间。下面铺着阿拉伯地毯,这的确像一个神的居所。一个穆斯林坐在一个垫子上,翻着一本很大的经书,在那儿诵经。我听到他不大的音乐般的声音,这对于他来说,大约是默诵,我想到这是一个穆斯林向往的地方,他们坚信到此可以将一生的罪求得真主的赦免。我正准备像一个伊斯兰教徒那样跪下来朝拜,一位阿拉伯人迅速过来制止我。看来,我好像还没有资格面对他们的真主。我只好从里面走出来,穿好鞋子(在进入清真寺时必须脱掉脚上的鞋子,放在门前的柜子里,以免将外面不洁的尘土带入到里面)。阿拉伯人在神的面前的清洁精神,让人感动。我在金色的圆顶寺和阿克萨清真寺之间的空地上走动着,总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神所排斥的人──当然,这种想法已经构成对神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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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晨,那么多伊斯兰教徒正是从这里涌入清真寺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早晨从窗口看到那动人的一幕。一条雪白的河流,在通往清真寺的道路上流动。这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啊,多少人在这条道路上走了多少世纪。而这个不朽的阿克萨清真寺,又容纳了多少代人的心。它赦免了多少人的罪,人的权利永远包含在神的权利中。这使我想到一个电影里的著名对白:世间最能体现权力的不是惩罚,而是赦免。这使我想到人的卑微之处,他们更多地是想到仇恨和惩罚,很少有机会使用或考虑他们赦免的权力──这或许是人很难接近神的理由。人们更多地被愤怒和仇恨所支配,对自己神赋的权力不加采用,这也正是罪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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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绕过几道街道,走向犹太人的西墙。这是一个更加宽广的广场,在西墙──即哭墙边缘围绕着栏杆。这里不需要脱去鞋子,但以色列的军警却守卫在门口。这总让人觉得不太协调。我走下台阶,来到栏杆旁,看着那些在哭墙边上诵经的人们。他们晃动着身子,每人手里都捧一本圣经,在二十世纪末,他们诵着两千多年前形成的经文。这种对神的祈盼之心实际上在锤炼着人的记忆,人正是在自己的全部记忆中寻找自己的心灵和确定自己的位置的。我到旁边入口处的桌子上拿了一顶小纸帽,扣在头上,走入了犹太教徒的行列中。有一位教徒甚至把一本希伯来文的圣经塞到我的手中。我翻开书页,根本看不懂他们的文字,但我似乎熟悉其中的内容。我像他们一样,扒到哭墙上,那被多少人抚摸过的神圣的石头,代表着一个民族的命运。我觉得,这些犹太教徒的祈祷不是为自己,每个人在祈祷时都作为一个民族的代表面对神。这与中国人实惠的求神拜佛完全不同。中国人在神面前的焚香和许愿,都是为了满足私心,这是一种个人的、出于肉体要求的声音──而在哭墙前的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众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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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哭墙前捧着犹太人的圣经,面对着我所不认识的希伯来文字,又看到那些虔诚的犹太教徒们,才发现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就是说,我既不是阿克萨清真寺的一员,也不是哭墙前的一员,当然也不属于复活教堂。这时,我才发觉我来自异邦,来自东方,在这里我是孤独的。我离开了圣殿的遗址,对耶路撒冷的告别仪式实际上是在它的怀抱中作为一个异邦人在漫游,我的确是一个漫游者,我不属于这个城市,因而注定要离去。我慢慢地踏上这个城市的石阶,重新回到大街上,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似乎得到了某种融化,在大众中隐匿是消除孤独感的好办法。尤其是阿拉伯人的叫卖声,把我带到了生生不息的世俗生活之中──我的内心感到了几分踏实。我意识到,实际上,我有自己的神,我的内心并不是完全迷惘的,这是一种极好的证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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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不觉地走向耶路撒冷老城的南面,步出锡安门,经过耶稣举行最后晚餐的地方,我忽然想到,这是耶稣所设的最后一个寓言。这一寓言不是用语言,而且用行动和仪式。他以向他的门徒分食饼和酒的方式,把自己最终的伟大计划泄露给世间,他把饼看作是自己的身体,分给他的门徒。又将杯中的酒作为自己的血,作为与世人所立的新约,与他的门徒们共饮。他把这晚餐选在逾越节的晚上,那意味着是一个拯救的时间。而他的十二门徒呢?也许耶稣这一门徒的数目可以看作以色列人的十二支派。可我经过的这座建筑竟然在耶稣时代容纳了这样复杂美丽的寓言。我想到自己进入到这里面时的情景。大厅内是破旧的,最后的晚餐消失了,只有室顶的拱顶大约还保留着原来的那种优美曲线。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离这儿不远处,竟是去以色列大王大卫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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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入一个小院,向左转入一间屋子,这里置放着大卫王祭奠之位。这大约是犹太人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他曾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建立了强大统一的以色列王国,定都耶路撒冷。大卫王一直是以色列人期望的中心,是他们的民族救主之一。在基督教里,特别强调了耶稣为大卫的后裔这一事实,借以证明耶稣作为救世主的资历。甚至在伊斯兰教中,大卫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墙壁上有着醒目的大卫之盾──由两个三角形交叠的六角形标记。它在十七世纪之后已成为犹太教的通用标记,也是以色列国旗上六角形图案的由来。根据犹太学者的解释,这两个三角形有着深奥的含义,其中一个三角以其三个顶点象征上帝、世界和人,而另一个三角象征着创造、天启和救赎。而这两个三角形的叠合,以其均匀分布的六个顶点,组成了转动之形,成为人们对宇宙运行的真谛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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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参观了大卫王的墓室,它实际上与一个生者的居所无异。它并不像埃及法老的寝陵那样豪华与辉煌,没有珍宝和金光灿烂的图坦卡蒙面罩,但那些来此朝拜的犹太人──或别的人们,以世间生命的图景赋予它更为幽邃的光辉。这里有古老的枝形蜡台,大卫王所遗留的一切,似乎都将犹太人或者其他人,指向自己的起源。这更似乎一种朴素的不朽,如同一个考古学家打开一座帝王的陵墓时却发现了数千年前一朵枯萎的野花一样,它可能比那些光芒四射的贵金属更能体现人类真挚的感情。我从大卫王的墓室的后边绕出去,那里是一片荒芜的空地,有一些凌乱的小路不知通向何处。我在这荒芜的路上走动着,不停地听到自己脚底被踩倒的野草的倒伏之声。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野草的声音倒更具象征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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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这荒草里的小路上穿过,身后的大卫墓渐渐远去。又顺着石阶走下一处高地,看到一大片墓地。石碑如同积木一样有秩序地排列着,有多少死者躺卧在这些光滑的石头之下。向远处观望,便能看到整个耶路撒冷的轮廓,金色的圆顶寺闪耀着,城墙的齿状外形以及各种教堂。我忽然想到,耶路撒冷之所以有着如此巨大的魅力,是因为它包含了一个巨大的死去的世界。这就是历史和文化,这就是文明和传统,它涵括了五六千年的生与死——然而,无论是从其隐藏的力量的数目上看,还是从耶路撒冷一些不朽的遗址上看,死去的世界大于生的世界。这一点不必感到遗憾,也不必感到恐惧,我们逃不脱死去的世界对我们的无形统治,它从灵魂里征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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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要发现自己的渺小并不难,你不必仰望天空中的群星,也不必探索自然世界的神奇和瑰丽,只要在身边找一找,随手就会发现大量的证据──那些在几千年间存在过、繁荣过又遭到毁灭的古代文明足以使我们震慑。因而,当我们面对代表着那些文明的、被多少次毁灭和重建的、包含了人类先祖血泪和幸福的耶路撒冷时,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只能从自我的卑微里发现往昔的强大和高贵──我们实际上已被那些石头、建筑、历史和死亡所概括,然而我们仍然活着,并要仰望那些包括了我们全部生活的事物。我想到了一个西方人所说的既调皮又富有哲理的话:要想把自己的时代看清楚,必须站得远些时进行观察。要站多远呢?很简单,远到看不清克里奥佩特拉的鼻子就可以了。我在此要补充一句:即使要看清那处于这一时代里的我们自己,也需要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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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马上就要沉没了,我看到耶路撒冷湛蓝的天空仍未晦暗下来,那些尖顶和圆顶更加强烈地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我该告别这一城市了,我怀着一种出自本能的虔诚之心,走向耶路撒冷新城。为了在这街道上多走一会儿,我采用了步行的方法,尽管出租车和城市公共汽车不停地从身边开过。我深信自己不会在这个城市里迷路,我已能辨认出身边经过的许多建筑,尽管它们都用差不多同样的石头包裹着历史及世界文化,并对历史产生过不同寻常的影响。它以无形的力量与耶路撒冷的不朽历史交织着,几千年前,犹太人从这里到埃及又从这里的磐石里取水,进而到达自己渴望的迦南之地。世界在地理上是彼此包含着的,文化上的地理总之与国界不是一回事。我当然也想看看穿过以色列全境时的一切。没有想到,这种想法是很好实现的。我就在埃及大使馆的附近,就找到了一家旅行社,并在那儿购买了前往埃及的汽车票。旅行社的工作人员热情地给我介绍了埃及的一些关于旅行的知识,并告诉我详细的乘车地点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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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准备就绪,我打了几个电话与朋友告别,并在靠近地中海边的特拉维夫的一家旅馆住下来。在那家旅馆里,我一边整理行装,一边等待赴埃及的日子。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我在清晨来到地中海边,倾听着海浪的喧嚣。或者,像那外国佬一样,躺在沙滩上,从大海的永恒活力之中感受人生的细腻的幸福。我闭上眼睛,感到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还有偶然的犬吠之声在海洋的声音里显得那样细弱。我想到自己在少年时代,也是这样躺在家乡的田埂下──劳动的极度疲倦使我很快就进入梦乡。以致睁开双眼之后,我已经开始面对夜晚的群星了,是夜里的寒风把我吹醒,与我作伴的只有各种昆虫的鸣唱和身边一把铁锹。而我现在是躺在海边,异国的海边,感受着大海的律动和自己神秘的心跳,昔日消失了,就像人类古文明的消失。昨日消失了,就像我的现在也将成昨日。阳光开始把我的身体晒热,我在暖烘烘的沙子里沉浸于种种于我无关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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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上午从特拉维夫市政大楼附近的一个地方乘车,开始向埃及出发。这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到埃及和归国的冲动与激清淹没了留恋的情绪。我坐在舒适的乘座上,看着特拉维夫熟悉的街道和建筑从身边像流水一样渐渐流失,很快地,汽车就驶上高速公路。汽车在快车道上不停地超过一些小轿车,果园,草坪,田地,沙漠,在视野和速度中旋转着,车上的乘客们很少说话,他们表情严肃,仿佛在面临着重大的事件。从特拉维夫经过一段时间后,汽车在耶路撒冷停了下来,在那里又有一些旅客上了车,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十几分钟之后,汽车再度驶离城区,来到高速公路上。汽车的速度大约在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这是二十世纪的速度,它打破了田园时代的优雅气氛,把我们抛向历史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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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载着我们向南行进,在接近希伯伦时,向西转去。我没有来得及到希伯伦去旅行,我知道,这是埋葬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的地方。这里有着亚伯拉罕为埋藏自己的妻子撒拉所买的墓地──《创世纪》里曾记载了这件事,亚伯拉罕花了四百谢克尔的银子向赫人以弗伦购买了他们葬身的麦比拉田间的洞穴。这儿的每一块田地都有着一段优美的历史。汽车实际上一直是在悠久的历史中行驶着的,但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又不断地使我们遗忘掉这一点。大约在公元前二千纪初,希伯来人便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移民,他们从古城乌尔沿大河北上,一直游牧到上游的哈兰一带,后又转向亚来到叙利亚,又向南侵入迦南地区,几千里的征程,构成了新月形的地带。那时迦南地区的居民走到高高的山岗上,看着这些远处旷野上迁徙来的不速之客搭起来的黑色帐蓬,便称呼他们为希伯来人──他们将巴比伦文化带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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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与非利士人英勇作战,以捍卫自己生存的权利。非利士人可能来自地中海的克里特岛或者爱琴海上的海岛,他们是特洛伊战场上与希腊人作战的族人的后裔,“巴勒斯坦”一词的原意便是“非利士人的土地”,当然,以色列人从不承认这样的提法,他们从来都称这一地区为犹太地或以色列地。也许,就在我们行进的高速公路之下,就收埋着公元前十二世纪的希伯来人和非利士人的遗骨,我们所看到的平凡的土地,从来都是血与火所烧制的古陶,而河流和山峦不过是这些古陶上的花纹与图案罢了。这里永含着人类的普遍悲剧──以赛亚书中曾说:“我要为我所亲爱的唱歌,是我所爱者的歌,论他葡萄园的事。我所亲爱的有葡萄园,在肥美的山岗上。他刨挖园子,捡去石头,栽上上等的葡萄,在园中盖了一座楼,又凿出压酒池,指望结好葡萄,反倒结了野葡萄。”这意味着,我们所期待的,往往是事与愿违。多少年来,人们期待着将刀打成犁头,将枪打成镰刀,但有多少这样犁头和镰头在这片土地里朽烂,而刀枪又从来被磨得雪亮。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每个人走在这里的土地上都应为人类的不幸感到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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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后,我们来到了离腊法不远的一个车站。我们下车,在那里开始休息。我简单地吃了一点饭,因时已到中午了。汽车在这里大约停留了一小时左右,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停留这么长的时间。我在以色列人的一个商店随便看了看,也没什么可买,便在车站的棚子里坐着等待。这里可能离地中海不远,因为在呼吸时能够感到风中的湿润感。旅客们都坐在候车棚的短凳上,喝着矿泉水或吃着面包。他们与我一样,显示那等待时的焦急。总算等到司机招呼我们上车了,人们蜂拥般地迅速登车,这大约是我们离开以色列的最后一个城市了。紧接着,汽车驶下了高速公路,转入沙漠中的公路。凭着感觉来判断,我们已经接近西奈沙漠了。事实正是如此,不久,我便抵达腊法海关。这是一处绿荫掩映的地方,像以色列人的其它城市一样,干净,整齐,一切都井然有序。以色列人良好的生活习惯随处可见,它一直延伸到沙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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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海关与埃及海关相距不远,从以色列海关出去,就来到埃及海关了,就像是乡村里的邻居。然而,即使离得这样近,差别竟是如此之大。穿着黄色警服的埃及军人,与高大严肃的以色列警察相比,显然威严不足但似乎更生活化。我们将行李依次摆在一张长桌上,供海关人员开箱检查。等待这样费事的检查就得付出很长时间——然后拖着笨重的行李来到候车室。在以色列那边,让你觉得依然是在城市里,无论是建筑和树木,还是花岗岩地面和室内的设施,都让你感到城市化的生活气息。但一来到埃及这一边,一切都改变了,几步路就仿佛到达了乡村。到处都是垃圾──地面上扔着烟头和食品包装袋,还有饮料瓶子。人们横七竖八地坐在那儿,就像在中国的某一城市火车站里置身于“打工潮”中的盲流之中。一片乱糟糟的。除了这里候车的人们操着异国的语言和有着异国的相貌之外,一切都似于中国某一市镇的车站,这倒使人感到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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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候车室之外──差不多像一个院子,在外边有一个类似于茶馆的敞开的凉棚(我不知怎样称呼这样的建筑),我想这儿可能会人少一些。然而,这里同样地拥挤。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把破烂的竹椅,坐了下来。这里的公共场所不限制抽烟,这使我感到满意。我看到许多人在抽烟,这个空间里差不多是烟雾腾腾,好像乡村的屋子里在做饭一样。显然,在这里候车的人们中间,没有几个富人,我就意识到我来到一个比较贫穷的国家。几辆汽车驶入到院子,我竟然不认识他们车牌上的数字──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所采用的阿拉伯数字是经过改造的,早已脱离了原样,而这里所使用的才是真正的阿拉伯数字,比如说,他们的零只用一点表示,而我们所采用的0却正好是他们的5。这让人莫名其妙。一种文化的演化竟离它源头这样遥远,甚至使那原初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我在小学时代就开始掌握的阿拉伯数字竟然不是阿拉伯数字!这在一开始很难被人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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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的气候是炎热的,当然我们处于北纬30度左右的沙漠里,更是如此,我想气温应该在摄氏40度以上。我大口大口地喝水,满身都是汗水。但对于这里生活着的阿拉伯人来说炎热似乎并不可怕。浑身脏乎乎的阿拉伯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胖得走路都显得困难的母亲在追赶着她的孩子,悠闲的埃及军人顶着烈日抽着烟在聊天──生活的温暖压倒了烈日的炙热。我们竟在这片乱哄哄的、脏乎乎的地方,等待了近四个小时,一辆大汽车才缓缓驶入到停车场上。这是一次对人的耐力的试验,它使我们开始接触埃及的现实。这是西奈沙漠的起点,又是埃及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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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里旅行是枯燥的。我们乘着旅游客车开始了漫长的沙漠之行。前面有一辆埃及警车开道,后面一辆敞篷的埃及军人的吉普车殿后,我们像贵宾那样被施予严密的保护措施,这是因为在我们之前,曾发生过一些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或别的游击队袭击旅游者的事件,埃及政府不得不以这样隆重的方式接待我们这些普通的观光者。汽车在沙漠里的公路上行驶,前面的警车不时地鸣响警报,大约是为了警告那些神出鬼没的沙漠游击队。我看着窗外,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除了这些统治着西奈的沙丘之外,很少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好在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在心理上我早有准备──这同样是一种人生体验,沙漠将无生命的世界摆在你面前,使人想到自己在死寂的区域所具有价值的和位置。沙丘与沙丘相连着,三辆汽车在这样的地带是微不足道的。前面的警车不停地鸣着的刺耳的警报,在沙漠里是如此微弱,它很快被荒凉的空间遣散到不可及之远。如果附近没有游击队的话,谁也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声音。除风声之外,这里仿佛并不存在其它的声音,一切都淹没在沙子的特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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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就是在这样的沙的世界里,出现了神的指头,它书写了以色列人的约版。以色列人凭着什么在这一带生存了四十年——难道仅仅靠着神所留给他们的从天而降的“吗哪”吗?即manna,在希伯来语中的原意是“这是什么?”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后,在旷野绝粮,得到了这种神奇的天降食物——其色白而粒细,有着蜜糕的滋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食物?不幸的以色列人都不认识这种食物,他们彼此问道:“吗哪?”一种神奇的食物就这样获得了一个神秘不可知的名称。他们仅仅是凭这样的食物生存了四十年吗?这成了一个永恒的谜团。然而,更其重要的是,就是这些沙子诞生了著名的摩西律法——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律法之一。它不仅长久地影响着犹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而且对世界文明产生重大的影响力。正是这些死寂中的沙粒最早使人类拥有了明确的社会秩序,当那个受过埃及宫廷教育的以色列先知摩西站在西奈山上时,不就是从这些接连不断的沙丘中看到上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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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里行进很长时间后,才看到更多的人的活动踪迹。三次阿以战争中遗留下来的一些军车和坦克残骸,是最耀人眼目的东西了。这些战争的遗留物铭刻着过去,如同沙漠里的墓碑,意味着时间里的一段往事结束了。更多的战争遗迹大约已被沙子掩埋了,沙漠是干净的,它尽最大限度地将人的污斑洗净,把血的一页快速地翻过去,并留下自己那永恒的画面。还有一处地方,一个用水泥浇铸的台上,置放着一辆较为完整的坦克,大约是为了永久地纪念那些战争带来的损失和巨大牺牲。也许它还有更其深奥的意义,至少,它是一种现代的雕塑作品,这种特殊的造型与二十世纪有关,它象征着这个风雨交织的世纪里人们走过的坎坷道路,铁与血的悲哀的变奏让人反躬自省。坦克的炮口指向昨天,但不知我们在明天将遇到什么,这里也含有创作者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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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也能发现一些沙漠里的骆驼,这些骆驼都是一些单峰驼,远远看去与沙丘无异。几个阿拉伯人蹲在路边,注视着我们所乘的车辆。人们呆呆地一直看着我们,看得非常出神,我无法得知他们究竟想看到什么——显然,他们不太像沙漠中令人恐惧的游击队,他们在这儿做什么?他们在这儿想什么?在这样一片沙漠之中,他们不可能与外部的世界交流,他们唯一可以交流的,大约就是神了。他们比我们更接近自然,也更深地理解自然,当然,他们也更多地能够感到神的存在。这使我想到在以色列的死海古卷的发掘地库姆兰地区,为何能够成为古代宗教活动的一个中心。它的原因是那里太荒凉了,人们的唯一安慰来自神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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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看到几个阿拉伯妇女,全身用黑布或白布蒙得严严实实,她们头上顶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远远看去体积很大,但从她们从容的步态上观察,她们头顶上的负重显然并无多少重量。这里根本就看不到村庄,不知这些阿拉伯妇女要到哪里去——我看着她们走过一个沙丘又上到一个更大的沙丘顶部,然后沉没在沙漠交错的曲线之后。我们所走的道路旁边,还有一些偶然露出沙漠的废弃了的道路,它们的绝大部分已被沙子所掩埋,沙漠吞噬了多少事物!只有沙子成为永恒的证物,它证实着人类在沙漠中顽强的活动从未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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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个名叫船的地方停下来,稍事休息。一个牌子上用英文写着TheShip。这个名
字真是意味深长。然而这个船上装载着什么?一艘巨大的沙漠之船,沉没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是一个沙漠里道路转弯的地方,几名阿拉伯士兵身着土黄色的士兵服(或者是土灰色的?)在那儿站岗,看来这是一个要道口。几个阿拉伯人悠闲地坐在沙地上聊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被称作船,但从英语路牌上看,很可能是英国人统治时期命名的。这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在一个最缺乏水的地方,却有一艘船浮在人们的视野里。也许这是战争时代的遗迹,因为这里同样有一辆被摧毁的坦克置放在一边,船,是否意味着沉没和搁浅?汽车并未在这个地方停留多久,就继续上路了。紧接着,出现了一些埃及村镇,沙漠里出现了一片绿洲,一些热带草本植物茂密地生长着,几个阿拉伯妇女以白丝绸遮盖的背影像云一样飘移在热带树林中,有如抽象的具有某种神秘色彩的现代油画。这是我看到的西奈沙漠中最美的地方,一些土坯房子和石头房子从沙地里崛起,生活像植物那样在这儿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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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前面的埃及警车上的顶灯闪耀着,好像我们前面设置的一个灯光路标。我们到达苏伊士运河时,已是晚上8时左右,苏伊士运河里渡船上的灯光异常明亮,仿佛照亮了我们所经历的整个西奈沙漠。我们所乘坐的客车很快地驶上渡船。我与许多乘客走下汽车,看着灯影里的苏伊士运河,它波光闪烁,沟通了红海与地中海两个水域,将伟大的亚非欧大陆分割成两部分。渡过运河,我们便来到了非洲。这是在中学地理课上就讲到过的世界上最著名和最有意义的两条运河之一,在运河两岸,曾发生过多少事情。我的心情异常激动,这条运河的开通,曾决定性地使香港以及新加坡这样的港口城市迅速繁荣起来,并使欧亚之间的距离缩短,它使世界文明的彼此渗透和溶合的时代提前到来,一条人工河流的意义决定着人类生活的许多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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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发出轰隆隆的巨大的马达声,我站在船舷边,看着这条著名的运河在眼前涌起波浪。这使我想起十几年前在中国的山西省境内一个古渡口渡过黄河时的景象。这两幕几乎是相似的,只不过在那条渡船上,当地人给我讲述黄河里曾发生的悲惨事件:一只运送草木的船在河心翻了,船上的人们掉到水中。一些不会游泳的人紧紧地抱着草捆在黄河里漂浮着,直到那些草捆饱浸之后,与抱着它的人一起沉没到水底。那个悲剧故事曾使我难受——然而在这条运河里呢?它是否有着同样的故事?我只在一些资料里看到,以色列军队在第三次阿以战争中曾渡过苏伊士运河,从而切断阿拉伯联军的退路,迫使埃及与以色列签城下之盟。战争结束在一条河流面前,是它最后对和平予以承诺。它曾以自己的镜子映照过人类的炮火,但在今天看来,一切被灯火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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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西奈沙漠从地理上已结束于身后,我想到:阿奎那所著的《神学大全》里曾谈到以色列圣殿,说它象征着精神实体的高级世界,殿内保存着三样东西,即约柜,里面放一金罐,罐内盛有吗哪,亚伦的节杖,刻有摩西十诫的石版。阿奎那分析道:在那个精神世界中还容纳着今世所发生的一切的明白易懂的类型,正如在每个原因中含有其结果的类型,或如在工匠身上含有其技艺的作品类型一样。这由约柜象征,它由其中放有的三件东西来表现,这三件东西是人类事务中最重要的。约版象征智慧,亚伦之杖表示统治权力,作为生计食粮的吗哪象征生命。或者说,这三样东西象征三种神性,即,约版象征智慧,节杖象征权力,吗哪象征善——这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它的甜性,二是它是由于上帝的善意而授予人的,因而被保存起来以纪念上帝的慈悲。阿奎那的分析和猜测是精辟的,然而所有这三样东西都出自西奈的沙漠里。在西奈半岛的西奈山周围,这些东西依次成为象征物,亚伦之杖用来击磐取水,吗哪用来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最基本的能量,而约版使人在社会中获得各自位置——因为在世俗的意义上,我倒认为:亚伦之杖象征生命之泉,吗哪象征生命和运动,而约版象征着生命社会必需的秩序。它表明,我们因亚伦之杖而从磐石中来,又因吗哪而生存和发展,约版赋予我们的律法和秩序使我们获得深广的安全感和幸福。神奇的西奈沙漠,给予了我们一切,与其说我们具有神性,不如说这荒凉的大自然做为神的代表更为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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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渡过苏伊士运河以后,在一家埃及小店用晚餐。这顿晚餐让我终身难忘。这里在停电,没有电灯,小店里只有几支蜡烛在照明,但最重要的光源来自店铺外面——几辆汽车一齐开亮了车灯,对准了用餐的人们。我买了一份面包和牛奶来到苏伊士运河边,这是这家阿拉伯小店的后院,河边有一些铁栏杆围着,而且这儿栽有很多树木,树下有一些石头桌子。我坐在一面石桌旁,边吃饭,边看着天空里升起的月亮。倾听着苏伊士运河的波浪之声,这是多么让人心醉和永恒的节奏啊,它使我想到地中海,想到犹地亚山间的瀑布,想到灯光映照下的耶路撒冷,但这一切,都已消逝于视野之外。人类的历史是如此苍茫,它甚至拒绝我们回忆它、把握它和细细地咀嚼它。然而,在这明亮的月亮之下,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和柔和,历史的尖锐之处被磨得光滑起来,就像我们经历的沙漠那样,那些微小的颗粒不断地重新组合,形成不同的沙丘,但那些最基本的沙粒一般不曾改变过。我们的记忆因而变得模糊起来,在这样幽暗的夜晚,在苏伊士河的水声之中,耶路撒冷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或者说,它又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