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秋木·
去年回国,和姐姐一家人聊天。话题很自然就转到了姐姐九岁的
小女儿阿原的身上。姐姐告诉我阿原去年有十多条裙子一次都没穿过。
我环视着房间,长沙发的旁边是一架新钢琴,钢琴上面是一幅阿原的
大彩照。而在房间的另一角落我的小外甥女正对着大电视自己在唱卡
拉OK。一边唱还一边跳,毫无怯色,无忧无虑。
凝视着姐姐的小女儿,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了,眼前出现了姐姐十
岁时的形象。
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当时妈妈以日本特务、国民党特务的
双料罪名在单位开始被批斗。群专规定妈妈要在大家上班之前就挂着
牌子站在大门口,然后劳动一天,快要下班时又要挂牌子站在大门口,
直到人们下班走光了,她还要挂着牌子回家。为了不让邻居们知道妈
妈挨斗,为了让妈妈也象其它人的父母一样只提一个小包上下班,年
仅十岁的姐姐每天早上5点就起床,把比她半个身子还高的大牌子
用布包好,提到妈妈单位附近。妈妈随后跟到那里,挂上牌子,走到
单位门前。妈妈下班之前,姐姐又早就等在那里,把牌子再包起来,
拎回家来。
不久居民组也开始斗争妈妈了。记得那天晚上楼道里是昏暗的灯
光,楼梯上下坐满了人。妈妈挂着牌子站在前面,那些平时毫无表情
的邻居们都变得面目狰狞,批斗声,口号声,辱骂声混杂在一起。爸
爸在房间里急得走来走去,不时地把耳朵贴在门缝上。群专不许他参
加批斗会。我们跑来跑去给爸爸传递消息。我看到那些平时呆在家里
养足了精神的家庭妇女,手指着妈妈大骂。小孩子们纷纷向妈妈身上
、脸上吐痰。妈妈开始还想躲避,后来前后左右无法躲避。那时妈妈
也只有三十多岁。
随后妈妈又被单位造反派关押起来。哥哥,姐姐和我轮班拎着大
饭盒每天给妈妈送饭。每次送饭回来爸爸都详细地问我们发现妈妈有
什么变化没有。一次我告诉爸爸说妈妈眼睛好象青了一块。爸爸当时
十分悲痛,自言自语地反复叨咕“他们打她了,他们打她了…”。后
来妈妈讲,一群造反派把她围在中间从这边打到那边,又从那边打到
这边。面对这种人身、人格的污辱,她几次想到死。她多少次站在关
押她的楼上,想纵身跳下去。而每当此时她都会想到我们哥仨会变成
无娘的孤儿,这又给她生存的力量,去承受那些常人已经无法承受的
折磨。
后来爸爸也被关押起来。爸爸曾是一个热血青年,当年曾在国民
党政府里任要职。因对国民党不满,毅然与国民党决裂,站到民主人
士一边,还险些被国民党特务给投到黄浦江里。解放后,他怀着建设
新中国的热情,坚决要求到北方支援建设。虽然他对北方的气候和食
物不适应,但他还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到工作上去。一九五七年鸣放时,
爸爸非常高兴,回家对妈妈说,“共产党真伟大,毛主席真英明,
中国太有希望了。”然后告诉妈妈带孩子到外面去玩,不要吵他,他
要给党提意见。爸爸以赤诚之心,花费了几个不眠之夜,向组织上提
交了一个书面报告,衷心希望组织上能改正缺点,更好地带领人民建
设我们的国家。孰料这是毛泽东的一场阳谋运动。爸爸立即被打成右
派,大会小会地被批斗,没日没夜地写检讨,还要自己给自己无限地
上纲上线。后来又被送到农场去劳改。与爸爸一起被关在农场的还有
记者、出版社编辑及大学教授等。在农场,他们每天要做十多个小时
的超体力劳动,即使发霉的粗粮也不够吃。后来听爸爸说他每餐的第
一碗饭从来是来不及嚼的,吞下去再抢第二碗。每天劳动回来还要做
思想汇报。有实在干不动稍微休息一下的,晚上回来一定是要挨打的。
最残酷的是他们要求右派们相互监督,打小报告并相互殴打。文革开
始后,爸爸又首当其冲,被关押,批斗。后来爸爸的一位老同事三
结合时做为老干部进了领导班子。他强调爸爸需要劳动改造,送爸爸
去家属楼烧锅炉。这实际是要爸爸避开外面的急风暴雨式的批斗和折
磨。然而烧锅炉并不轻松,每天早上要将许多煤挑到地下室,晚上又
要将清理出的废炭从地下室挑到外面去。爸爸已被右派农场摧残得只
剩下皮包骨,未老却先衰,花白的头发,弯弯的后背,浑身都是病。
十二岁的哥哥就每天早上跑很远的路来帮爸爸挑煤,放学后又去帮爸
爸把煤渣挑到外面去。爸爸后来说看到哥哥弱小的身体,挑着担子,
晃晃荡荡地走在地下室的窄小的楼梯上,心里比刀割都难受。在我童
年的记忆里,爸爸一年大部分时间都穿一件破棉衣。那件棉衣已看不
出本来的布料和颜色了,上面缝满了补丁,也挂满了污油。这就是一
个高级知识分子在中国所受到的待遇。
在那些白色恐怖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小孩也不能幸免。我最好的
小伙伴的爸爸是历史反革命,不久全家被赶到了农村。临行前没人敢
为他们送行。我乘人不注意时塞给他一个毛泽东像章作为留念后就赶
紧跑开。我们家的境况更糟。我的外公是历史反革命,镇反时险些被
枪杀;艰苦奋斗,克勤克俭一生的爷爷成了大地主;爸爸和一个舅舅
均是大右派,妈妈又是特务。我们走在路上就会有小孩围过来骂我们
是“大地主”,“反革命”,“国民党特务”。最可怜的是哥哥,他
自己挨骂可以忍受,但对弟弟妹妹的欺辱是他决不能忍受的。每次哥
哥都会挺身而出试图来保护我们,结果他也总是被那些大孩子们打得
头破血流。
幼年的我受到的第一次打击是班级选三好学生。品学兼优的我一
直是自尊心很强和上进心很强的。开选之前,老师先讲一通要选根红
苗壮的孩子。我知道我不会当选,唯一希望不要有人提我做候选人,
让我难堪。但还是有不明真相的同学提我做候选人。我强忍着内心的
紧张听着宣读票数,结果我以最低的票数落选。当我回到家见到妈妈
时,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地爆发出来,拼命地大哭。问明原委之后,妈
妈只说了句“你票数不够”就不说话了。隔了半天才又说了句“你同
爸爸妈妈划清界线吧”。听了这话我哭得更厉害了。当时我连“票数”
是什么意思都搞不太懂,但我知道我不能没有爸爸妈妈。唯有在爸爸
妈妈身边我才感觉到人间的温暖,我才是个孩子。在外面,我是一个
大人,一个不能乱说乱动的大人。那时最怕的是学校让填表,因为总
是要填家庭出身,政治状况,最后还总有一栏是“需要向组织交代
的问题”。
当时我穿的衣服也都是哥哥姐姐穿小的,所以也经常有大人问我
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姐姐唯一的玩具是一个玩了好多年的小布娃娃,
上面已经是补丁摞补丁。我的玩具箱里装的都是些破锁头,小木块之
类的东西。那时无事不敢出去玩,怕挨打挨骂,就是这些破锁头,小
木块之类的东西伴我度过了多少童年岁月。
我们的遭遇在当时的中国是极其普通的,现在回想起来,真象是
一场恶梦。但也正是那个年代使我们的心与父母贴得更紧了。当我长
大后,唯一发的誓愿就是一定不许任何人再欺负我的爸爸妈妈。现在
每星期都会给爸爸妈妈打一个电话。如有急事晚几天打电话,那么这
几天就会心神不宁。打电话时总要和父母都讲上几句话才会放心。
去年回国时,看到国内许多人都崇拜毛泽东,许多人还留恋毛泽
东时代。他们可能或者是忘记了过去,或者是对过去不了解。忘记过
去并不一定意味着背叛,但不了解历史,不记取历史的教训,历史就
有可能重演。我们有责任把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那一段记录下来,让
我们的子子孙孙不要再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承受我们所承受的,让
他们永远拥有一个真正的童年。
□ 寄自美国 一九九六年五月于底特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