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兔毛柔


  我有两个爷爷奶奶,我的亲爷爷是县里著名的“异议人士”,日本人来了打日本人,国民党来了反国民党,共产党来了又反共产党。我的亲爷爷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枪,为人仗义疏财,礼义为先,他是当时县里最有名的刀客了。爷爷有个妹妹,嫁给了他们县里最大的地主。可他们结婚没两年,爷爷的妹妹就守了寡,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于是爷爷就把握父亲过继给了他的妹妹。

  尽管父亲有两个家庭成份,但没有一个是好的。解放后,我的亲爷爷被定成土匪,但由于受过他好处的人太多了,所以没有把他枪毙,但我爷爷最后还是郁郁而死。我的另一个爷爷,尽管死了,也被定成大地主。所以我父亲从少年时代起就倍受家庭成份的折磨,但父亲好强,咬着牙全抗了过来,不仅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工业企业自动化系,还娶了当时全县最漂亮的女生--我的妈妈。

  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他肩上担着延续两家烟火的重任,所以当生我的时候,父亲竟然高兴得在单位与同事们玩了一夜的扑克,忘了去医院看我妈妈。不过妈妈也没有埋怨他,只是爱抚着我,很温柔地对父亲说:“他是刀客儿子的儿子!”。

  父亲是个很随便,很不负责任的人。我很小的时候,见到父亲的电烙铁放在那里,亮晶晶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我的好奇心很重,于是我就走过去一把抓起来看,结果我的手被烫起了一串大泡。父亲见了赶忙给我戴上一付手套儿,然后哄我:“乖,别让你妈妈看见!”。可那是五月天,我戴付手套,我妈妈能看不见吗!

  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有一次我放学后在外面贪玩儿,父亲在阳台上叫我我没有听到,他一怒之下从楼上下来找我,一路把我踢回家。其实每次我犯了错误,他都会狠狠地教育我:用棍子打我屁股,或者把我掀翻在地,用他的大皮鞋踢我。。。每次我躲在厕所里哭的时候,我都会恶狠狠地发誓:你现在打我,我将来打你的孙子!!!

  有一次,那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家楼后要盖新的宿舍楼,挖了很深的地基。我玩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去,当时腿就肿了,一动我就疼出一身汗。我躺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也动不了。后来我的一个同学把我背上来,又到我家告诉了我父亲。父亲怒气冲冲地从家里走出来,我扶着电线杆怯生生地看着他。父亲隔了老远就停了下来,吼道:“自己走过来!”我咬紧了牙,走了不到三步就浑身是汗,跌倒在地上。见我真的不行了,父亲才赶快带我到医院去,一检查,原来我的腿骨摔折了。那晚我疼得一夜都没有睡,可又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我怕又招来父亲的责骂。

  父亲也是个令我非常敬佩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买不起电视,妈妈就自己装。从缠变压器开始,父亲就在一边笑,从不动手帮忙。等妈妈把整个儿电视机装好,打开电源,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雪花。我急得抓耳挠腮的。妈妈拧拧这里,又转转那里但一点儿用都没有。父亲终于出手了!不到十分钟就听到了声音,是机枪扫射的声音。我兴奋得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把父亲惹烦了,罢工不干了。半个小说以后,我终于看到了画面。

  在我的眼中,几乎没有我父亲不会的东西!无论是数学,物理,还是生物,化学,我所有的问题他都能回答。有时问题难了,他就会翻看我的课本,找出答案,然后再一点一滴地启发我。实际上,父亲教给我了一套自学得方法。另外,父亲是上过私塾的,所以他的字和诗词的功底都很深,在这两样上我是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他了。

  父亲还是个很和蔼的人,他有时会象我朋友一样跟我玩。我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开始教我下象棋。起初他只用单车,马,炮就可以把我打得大败,还可以让我的老将围着那小方块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后来我的棋艺渐渐高了,父亲再也不能让我子了,我们有时会杀得很激烈,互有胜负。一次,我将军的时候没有说话,父亲光顾得逃他的车,没有注意到我在将军。我一下就把他的帅给吃了,父亲大喊:“不算!不算!你将军也不说一声!”我当然不肯答应:“不服就再来一盘”。后来父亲将军的时候也不提醒我了,看我一个不注意就把我的帅吃掉,我去夺的时候他就会一手捂住我的帅,一手拿着他的帅在握面前晃:“我的老将在这里,你的老将呢?”

  父亲是个很认真的人。他画的电路图纸跟印刷的一样!他检查我作业的时候,要是发现我有什么错误,除了给我讲明以外,还会帮我用橡皮擦得干干净净的,然后让我重做。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的同学和我逗着玩,把我的书横着从中间撕了,还是父亲给我一页一页粘好的,每一页都对得工工整整。

  我上大学后,交了女朋友,就把她带回家见我的父母。父亲对我们一叮咛,二嘱咐,三教育。妈妈听不过去了就对我女朋友解释:“毛毛的爸爸就会抬杠!无论你怎么做,他都不满意,总会说:你错了。。。”妈妈还没有说完,父亲就插嘴道:“你错了!我不是爱抬杠,我讲的是道理。。。”父亲还要说,可我们三个人已经笑成了一团,妈妈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说:“我没有说错吧!”。

  父亲是个很善良,很正直的人。父亲的心很软,他也会为小说中等人物感动,流泪。另外,尽管父亲平时节衣缩食的,但当他看到要饭的,父亲总是会给他们一些钱。有一年父亲去四川出差,碰到有人卖女儿,只要十斤全国粮票。父亲给了那人二十斤全国粮票,还给了他一些钱,要他把女儿领回家,不要再出来卖女儿了。后来我知道了就对父亲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买回来,给我做丫头也好啊!”。父亲听了后很严肃地对我说:“做人要雪中送炭,不能落井下石!”尽管我当时还不能完全领会父亲的意思,但父亲那时的表情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

  1980年,父亲得了心脏病。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活的提心吊胆的,生怕那天父亲会突然离去。我总是提醒他吃药,有时天气不好,我就不愿他去上班,和他抢公事包,甚至提前就把他的公事包藏起来。可父亲有时会发火,他一生气,我就吓得直哆嗦,只好老老实实地听他的。

  1991年初秋,父亲又患了气管炎,他当时连喘气都困难。我赶忙把他送进了北医三院。在那里调养了一个月后,父亲的病好多了。于是医院决定为父亲做心导管检查。我想多检查检查也好,于是没有多想就在报告上签了名。那天,我把父亲从病房推进了手术室,父亲起身往手术室里走的那一刹那,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我在手术室外面等。大约半个小时后,手术室里就乱了起来,我的心也开始发毛,我赶忙起了一卦,但我心是乱的所以卦象也很乱。一个小时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跟着她走进手术室,一个中年女医生对我说:“。。。经过我们的努力,但你父亲还是去了,请你沉着一点,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他了”我跟着他来到手术台前,父亲就那么躺在上面,象睡着了一样。我不敢相信父亲就那样走了。我扑过去使劲摇着父亲:“爸爸!爸爸!。。。”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医生们在为我讲说事情的经过,那意思就是说不是他们手术失误。我没有听他们的废话,只是看着灰蒙蒙的天。有个护士对我说:“你不要憋着!想哭就哭吧!”我没有哭,我先是给我表妹打了个电话,要她赶快回家告诉我姥姥并守着她,然后又打了个电话到父亲的工作单位,最后我打电话告诉了小V。我把父亲的遗体推进太平间,亲手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守在太平间的门外。那天的黄昏特别凄凉,我任凭落叶飘落到我的头上,寒风吹乱我的头发,我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V是坐她们单位的急救车来的,她跳下车朝我跑过来,在我面前停下,看着我,眼里全是泪水,然后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在她瘦弱但温柔的怀里放声痛哭!天啊,你为什么连给我父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父亲火化的那天,雨下个不停!只有我知道父亲有怨气!

  一年后,我把父亲的骨灰移回老家。我知道父亲爱那里的山山水水。合墓后,我在父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扑上去,紧紧搂住那一掊黄土,任凭泪水流下。。。

  今天是父亲节,爸爸啊!你还好吗?你能原谅我吗? 



From 星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