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回来

             红笺小字


  上午,给爷爷扫墓。爷爷去世快两年了。
  今天天气很好,没有雨也不是很热。
  从一片绿色的庄稼地过去,就是那个被叫做“天堂公墓”的墓地
区了。过了一个写着“天堂门”的牌楼,是一排一排的汉白玉石碑,
大小不一。走在纯色的象牙白中,心里一片宁静,这里的人们都睡着
了。用手轻轻抚摩那些石头上刻的金色凸凹的字迹,好象触到了一种
力量,带着我,走远。。。
  前夜梦里梦到爷爷读报纸,昨天想梦却又见不到了。
  重新翻开旧日记,当年情形晃若隔夜。写于此,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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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 9月25日 星期三 晴
  几天象是一个梦,好象过了很久,很久。我飘在里面,不知自己
是什麽,头很空,很昏,但心里却清楚明白的,也许是太明白了,才
会如此迷惘。
  白色,什麽都没有,白色的来,白色的去。青山,朝阳,碧海,
红花,不过一时,终归于白色,终将脱离它所有的形体,不论美丑,
不论时空。眼泪似轻烟,飞散开,永不回来。
  半夜。
  电话响了。
  我站在厅里,注视着妈妈举着电话的手。看见妈妈的脸变了颜色,
嘴唇龛动着没有声音,又停住,张成一个“O”字,妈妈的眼睛红了,
我渐渐觉得看不清妈妈的脸了。快秋天,夜里很冷,我的腿有点抖。
听见妈妈放下电话的声音,听见妈妈说:“你爷爷走了——”
  我落到沙发上,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出来。去三峡的照片还打算给
爷爷看呢,妈妈刚刚提前买了月饼说要送过去呢。。。
  推看奶奶家门,奶奶坐在那儿,抬头看看我,年老的泪水从肿的
高高的眼皮下面淌出来,说:“你爷爷不讨厌——知道大礼拜休息—
大家有时间——”我坐在奶奶身边,用手绢擦着眼睛。
  家里突然有了好多人,来来往往的,无数人影在眼前晃。他们在
屋里走一圈,看看爷爷的照片,有的还鞠躬。然后跟奶奶说安慰话,
奶奶一钝一钝的说:“我想得开,老了哪儿有一块儿走的,总有个先
后——走啦,享福去啦——我想得开——”
  门又响了,姑奶来了,还没进屋就歪倒在门框上。我从来不知道
这个干练,尊严,精明,主见的女强人会变成一个斜倚着,弯腰蜷缩
在门框上失声无助的老太太。姑奶被扶着,躺在床上,痛苦的哭泣。
奶奶看着姑奶说不出话,只从干瘪的眼眶红肿的眼皮下流出许许多多
的泪。
  我感到心被牵起来,拉开,又堵上东西。
  大人们都很忙,爸爸在外地出差还没回来,妈妈早晨打了长途过
去。大伯和叔叔们在联系花圈和别的一些事。大娘拿来许多黑纱,我
的左臂上也被系上了无边的黑暗,仿佛一砚浓墨,黑纱的边上有一小
快刺眼的鲜红。一下子觉得眼睛里满是荡来荡去的黑方块。有人拿来
了许多烧纸,黄色的,很大一卷。我和弟弟,婶儿,妈妈坐在小屋折
纸:对折,对折,再对折,然后折成六个方块,用剪子剪开,再折成
三角,边上剪成圆弧,中间再斜着一剪;打开,就是一叠纸钱。我坐
在地上,静静的剪着,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听见剪子撕开纸的声音
和很多人的脚步声。
  这时候,好象周围没有别的了,全都是土黄色的烧纸。土黄色,
从我坐的地方四处延伸开,它们交叠着,静默着,任我去拆去剪;它
们没有反抗,任凭有泪水掉在身上;它们变成了泥土,变成了飞灰,
飘起来,象雪一样,盖住我的心。纸钱被穿在大木棍上,很多。
  我跟妈妈,婶儿们,弟弟妹妹往太平间走。我知道那个地方为什
麽叫太平间了,真的,整个世界,滚滚红尘只有那个地方是完全太平
的,纯粹的安宁,无争。 很怪,从那扇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就没有一
丝恐惧,反到有些惊诧于自己的平静。 一间不算大的平房,里面放
着四个写着大大“奠”字的长方形冰箱。“奠”字典里解释为:对死
者陈设祭品致敬。 冰箱的灯都亮着,门上插着白色卡片,最边上一
个白色卡片爷爷的名字,后面还有“尸体”两个字。那两个字仿佛是
白色的大嘴吞噬着生命,吞噬着我的思考。他们。。他们竟然管我爷
爷叫“尸体”!不,他们一定是错了,上星期爷爷还拉着我的手,还
和大声我说话,还吃我买的蛋糕呢。。。我看见冰箱的门被打开了,
看见白色的布盖着,下面是金黄金黄的褥子,奶奶管这叫什麽来着
“铺金盖银”。
  白色被拉出来,被掀开,听见小婶儿说:“爸,我们来看你了。”
我看见爷爷睡在那儿,眼睛闭的很紧,样子的很安详。我想爷爷一定有
些冷,长出一点点的胡子茬上有白色的霜。想叫声“爷爷”,又怕吵
醒他。听见妈妈说:“爸你放心吧,家里什麽都好。”我看着爷爷的脸,
戴着帽子,枕着高高的绣花马鞍枕。哦,讨厌的眼睛里的水,总失挡
住我的视线,拼命用手擦,还是看不清楚。 白布盖上了,爷爷被推
回去,冰箱门关上,对着我的是好大的白纸黑字“奠”。
  进奶奶家门,屋子里香烟缭绕。爸爸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的很早,去花店买了大花篮,写好白色缎带挂在花
篮上,摆在爷爷的照片边,照片前面供着水果和妈妈买的月饼。
  星期一,离星期六,九月二十一号凌晨两点十五分,已经三天了。
吃过早饭,家人都忙碌在家和医院之间。我抱着花篮,站在地中间。
爷爷的照片被高高挂起,三只香慢慢升腾开,我的衣服上被别了一朵
小白花。厅堂两边的路上摆了许多花圈,五颜六色在阳光闪。天气很
好,风轻轻抖动着鲜艳彩色的纸。爷爷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哀乐回荡,
奶奶被扶着来了,姑奶也来了。所有的人都在出声的哭,奶奶坐在爷
爷边上,流着眼泪和爷爷说话。后来,许多人把奶奶和姑奶扶到一边;
所有家里的人站成一排,有人宣布“遗体告别开始”,带着白花的人
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去,绕着爷爷走一圈再出来。我靠在大哥身上,
任泪水涌出来,碎落在地上。很久以后,长长的队伍到了尽头,有人
叫我们跪。大伯跪着,把一个烧过纸的瓷盆高高举过头顶;这时候,
爷爷的身体被抬起来,瓷盆重重落在地上——“岁岁平安”。我在的
叩头。
  坐在灵车里,手拿着纸钱,经过路口和桥的时候撒一把。纸钱被
高高抛起,好看的飞舞在天上。在漫天纸蝶起舞中,车停了。我和两
个哥哥去烧东西,烧掉花圈,烧纸,和爷爷用过的东西。红色跳动的
火很大,跳动着,把一切变成了飞烬。爷爷,您收得到么?
  爷爷的身体被放到传送带上,那东西象一座关,爷爷就在关口。
我跪着,看着可恶的铁轴子排成一排转起来,就那么把爷爷转进去,
转进去。。。
  我大声叫“爷爷,爷爷——” 可是那转轴还在转,一点一点转
进去,转进去了,下去了,看不见了,没有了,没有了。。。
  时间凝固了,不知道什麽时候,后面的一扇小门开了,一个穿兰
色长褂的长胡子的老头儿戴着手套,端出一个盆来。一个人啊,端出
来竟然就是这么小小的一盆???!!!
  “哗啦”盆倒过来,倒在一个石桌上,老头儿提着盆转身进去,
关上那扇小门。我的嘴里被塞进一块糖,听见有人说:“不能空着嘴
儿。”
  我瞪着眼睛,看着石桌子上大大小小的块状物,听见大姑说:
“这是头骨,大的是骨盆,这样的可能是腿。。。”大姑是学医的,
本来说辨认出部位后,每部分挑一些放到那个漂亮的盒子里。可是盒
子太小了,大家就把大的弄碎了,放进去。我惊愕地站着,没有一滴
眼泪。我又看见那扇小门开了,老头儿用铁锹把一些东西铲出来,铲
到刚才那个盆里,就好象铲普通的炉灰一样。又有一家人红着眼睛站
在石桌旁,老头儿面无表情地注释着悲痛的人群,走到石桌边,把盆
倒过来,就又转回去,关上那扇小门。我忽然崇敬起那个殡葬老人,
一下子觉得庸庸碌碌还不停争斗的活人们有点可笑。奔波一生,抢抢
夺夺,最后不过是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的一盆灰而已。
  大伯捧着那盒子,爸爸抱着爷爷的照片。骨灰堂,很大,一层层
的,象个大书架。走在里面,周围摆满了灵魂,有可爱女孩子的笑颜,
有慈祥的老人。。。都安静地看着我们来来走走。爷爷被放在那儿,
边上摆了元宝和小花圈。
  回到家,呆呆坐在椅子上,没有放音乐,让心渐渐的融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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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您在天国里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