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愿将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父亲和失去父亲的人们

老剑


  我对父亲的概念很淡薄,不是因为我的记忆力不好。我想念父亲,不是因为养育之恩,不是因为教诲之义,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他好亲好亲。

  印象中,他长得很坚定。他的肤色是黝黑的,学校有的老师叫他“刚果总统”。我只记得他的额头上有个老虎才有的“王”字纹,尤其是在他生气的时候。他喜欢用胡子扎我的脸,扎得我乱叫,贴着他的身体,感受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汗臭。很少的时候总是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去动物园,我觉得那样可以使我更象他,象他一样威严。

  大地震以前,我是个文静的孩子,文静到可以坐在家门前绣花。我们的大杂院不是小四合院,一共住了三十多户人家,是狭长型的南北房,两排直排到通往学校的操场的路口。地震的前夜我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平时乖得象只生活规律的小猫,到时就睡了。母亲也在多年后向我提起:你那时真的好乖,非常好带,谢谢你。可是,在地震那晚你却怎么按也按不住,一会儿说头晕,一会儿说灯晃眼。刚说完就开始震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用被子裹住你,只穿了背心就往外跑去。而你爸爸第一个反应,却是跳到院子里,让大家保持镇静,按顺序撤离院子。这些我也都还记得,当时院子里很乱,哭闹声一遍,还有不停地从家中往外搬东西的,院子通向操场的出口是非常窄的,只能同时过两个人,一时拥挤不堪。记得父亲大喊着“不要拿东西,人先撤!从张老师家先走!南厢的老师可以从窗户走!”具体怎样的震荡我想不起来了,那时好象在琢磨这些平时衣冠整整的园丁从窗户向外爬的情形。从妈妈的怀中向天空望去时,那一夜的星星垂得很低。

  地震以后大杂院的居民都搬到了学校操场的“抗震棚”去住,学校也不再上学。于是我开始野了起来,扑蜻蜓、挖唧鸟儿,满操场地跑,膝头上的伤疤总是层层相盖。

  可是无论文静还是戏野,父亲对我的态度都没有什么变化,在我来说只是个威严的门神。我非常希望有一天他能和我聊天,随便聊什么都行,而不是象小时候那样只会讲半个故事,又中途因事离去。

  他不常在家中,总是在学校有忙不完的事。母亲也因此常与他吵架,我不愿意听了就跑去公共厕所蹲坑儿,因没有兄弟姐妹,北京又没有任何亲戚,于是害怕寂寞的我,便会在院子中大喊一声早已约好的暗号“前部正印先锋官”,只要暗号一出,无论是做功课的还是正在学家务的,甚至吃饭刚吃到一半的小朋友们,便会以同样的理由从家中鱼贯而出,浩浩荡荡杀奔公厕,为的只是听我边努力边继续编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结局如何的故事,什么哪吒大战吕洞宾,李元霸爱上孔雀公主之类。

  为了增加戏剧性我会搜肠刮肚地将记忆中的人物都派上用场,他们也听得津津有“味”,这就是他们甘愿“陪蹲”的原因。感觉爽完之后,报纸搓皱一捋小屁股,“要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然后很轻松地往家踱去,他们一定不会在继续争吵了。现在想来,或许争吵完全是因为我在场的原因,谁也不愿意在我面前认了输去,真想告诉他们,我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对错,一家人以和为贵,不同意见可以慢慢交流的。可惜那时候我不会说这句话,等到我会说的时候,父亲已经离我而去了。

  对于父亲的工作如何繁重,我是没有体会的。只记得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夏天,也就是父亲又开始主持招生工作的时候,不会在家呆着,因为托人情而来的家长总是络绎不绝提着礼物登门来访。连母亲也经常躲出去。只有我傻乎乎的,陪着同样是一脸干笑的家长在家中坐着,我倒是不在意的,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浪费时间的,总能从中获得些什么罢。于是小小年纪,也学人家待客接物,侃侃而谈,避实击虚,东拉西扯,拿出蹲坑的绝技,将客人们蒙得一愣一愣的。只是有一天,我真的挺不住了,小小屋前,站了十七位学生家长,没有办法在屋里坐了。于是我东家西家的借椅子,搬到大杂院中间来请他们坐。左邻右舍都是老街坊了,看着我长起来的,笑着对我说“你小时候就能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似的,两岁那年串到我家来找妈妈,也不说话,自己转了一圈,失望地走了,嘴里嘟囔着:妈妈没有,妈妈没有。想不到你现在还这个样子”,我总会一咧嘴“阿姨您放心,弄坏了我保证赔您一个新的”,我知道我的承诺如同放屁,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他们知道我是个小孩子头儿,多少会为自己的孩子有些顾虑,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太阳落山了,父亲依旧没有回来。那些不知趣的客人仍然坚定地站在院中,从有说有笑到最后默默无语地相互交换着香烟,可怜天下父母心,但那时候我是厌恶他们的。母亲终于熬不住先回来了,见了这场面异外地吃惊,仿佛一群老鹰在围着我这只小鸡,但却一直没有扑上来撕咬一般。于是她激动了,大声地骂了出来,记不清是骂了些什么,反正脸已经涨得很红了,那些家长们开始一个一个地往外走,母亲哭着蹲在了地上,我突然冲过去抱住了她。

  那天晚上,我们吃饺子。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工作的劳累,于是和母亲一起为他包一顿饺子。父亲的饭量很大,虽然身材不高,但是总能吃一大盆炸酱面。于是我们包得饺子也很多,左等右等,夜已深沉,我和母亲聊着学校里的事情,从小我就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而母亲就是我的听众,她也一直为此而自豪。终于我讲累了,时间已过了深夜十二点,父亲还是未见身影。我开始有了倦意,而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突然,门外有一点响声,好象是什么东西撞在了门上,母亲立时冲了出去,打开门时,我看到了父亲,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衣,铁一样的汉子却蹲在了门前捂着肚子,汗水如黄豆般淌下。

  父亲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但是知道他做了手术。到了小学要毕业考试的前夕,我一如既往地在上课时漫不经心,随便搭老师的话茬儿,于是被任课老师告了黑状,班主任将我叫到熟悉的办公室里,劈头就一句“你知道你爸得的什么病吗?”,一进办公室,我就拿出了革命烈士被捕的精神来,一句话也不说,任敌人千般逼、万般诱。班主任很有些拉长音调地自我解答道:“癌症”,以期触动我麻木不仁的表情。我还是没反应,她叹了口气“你只有用好的成绩来报答你的父亲,争取考上XX中,对他才是最大的安慰”。这恰是父亲的学校,也是我家住的地方,他是副校长,因这个关系,我考不够分也能混进去的。但当时我根本没有什么畏惧心,听说过癌症这个词语,并没有对它有怎样特殊的感觉,只是知道一向健壮的父亲从此会一病不起,具体到对我会有怎样的影响,没有想过。所以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更不用说也许如老师预想的那样会吓得哭出来了。我天生就不知道眼泪为何物,刚出生时,母亲说护士以为我是个死胎,居然不哭,于是倒提着双脚打了很多小,才啼哭出来。从那以后,很少见到我哭,最终再也看不到。我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我想和父亲聊天的愿望要落空了。

  虽然我终于如愿地考够了分数线,进入了这所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重点中学,但是家庭的阴影开始出现,从此改变了我。最深的感触就是孤独,不但母亲天天在医院照顾父亲,而且因父亲病倒,再没有什么人来家里作客了。我站在院子中间大叫着“前部正印先锋官”,再也没有小伙伴出现,现在想来定是被家长给揪住了。最重要的问题,居然没有人再给我做饭吃了。母亲的手艺并不好,但是平时的家常饭总是她来做,而父亲只有在节假日或者来客人时才会露一手,我最喜欢吃他做的豆腐,称这道菜为“爸爸豆腐”。现在两个人都在医院中,三口之家,母亲分身乏术。邻居的老师们很同情我,于是我开始东窜西窜去混饭吃,母亲告诉我,这叫“百家饭”。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味道,发现每一家的味道都不同,不但是菜的味道,甚至连屋子里空气的味道都不同,我还是喜欢家里的味道,喜欢“爸爸豆腐”,喜欢他身上的汗臭味。当然,我不愿意白吃白喝,于是抹抹嘴以后,总会为主人一家唱首歌,或者说个笑话。时间长了,觉得这样很不妥,就在一旁观察大人们是怎样弄熟食物的,然后开始在家试着做。无聊的时候,我就开始看书,虽然只是小学水平,但我硬着头皮开始看竖版的《三国演义》《红楼梦》,也因此在心中有了对异性的向往。到了初二就开始追女孩子了,这是题话外。

  后来一位父亲的同事阿姨,送给我了一只学生捉来的小野猫,用笼子关着的。它很小,很畏惧,冲着我不断地哈气,我不知道它要吃什么,于是拿出自己修炼的手艺,煎了荷包蛋给它,这是我只能想到的食物,我是比较偏爱的。可惜它很不给面子。

  母亲从医院回来,才告诉我应该给它吃肉。可惜,当时家里很穷,父亲的病使家中负债累累,我自己都得在别人家蹭肉吃,如何养它?院子里有一位姓董的老人喜欢养猫,孤独一生,只有个外甥女偶尔来看望他一下。他是喜欢养猫的,但我小时候经常捉弄他,不是找一串鞭炮扔到他屋里去放,就是往他家猫身上泼水。因为我从小是怕猫的。记得第一个梦就是梦见一只一人多高的猫立起来,张着嘴向我扑,吓得我惊叫而醒,母亲抱着我安慰道“没事,这是梦,说明你开始懂事了”。我多么希望那时候自己就懂事啊。也由此一直对他家的猫很厌恶。没想到事隔多年,我居然要以猫为伴了。有总比没有好罢,好玩的年龄是禁不起孤独的。多亏了这位董老头儿,他经常拿着多余的猫食来喂它,并有意要收走去养,我执意不肯,直到它下了小崽,才送了他一只。后来它不断地繁衍,它的后代也繁衍,平房的猫就是自由,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红杏出墙的。一来二去,聚了八只猫,老少四代。我把床里让出来给它们睡,自己悬在床沿上。母亲后来告诉我,看到我和它们睡在一起,露出蚊帐的光屁股被蚊子叮着全是红包就心碎不已。可惜当时我怎样也不能体会这一切感受,活得很自在,还经常自言自语地编故事,一位老师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编小说。

  但是很现实的问题出现了,我需要钱了。我要给猫买吃的,我要交学杂费,我最喜欢买书和吃冰棍儿,这也需要钱,当然还有一笔开销是后来出现的,就是给女生买零食。初二的时候,我开始在学校门口摆烟摊儿,并且学会了抽烟。那时候的生意还是可以的。我跑到一站地左右的公共汽车站里,在停泊着许多的汽车中间,和烟贩子讨价还价地交意,那里是个地下烟草交易市场。亏得一位同学哥们儿帮忙,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在黑道混的小流氓,而他拜的大姐和大哥,当时是这一代的霸主。这样可以使我在开始的时候赊烟来卖。可是这些半熟不熟的混混儿,总会来我的烟摊儿,聊两句以后拿上一包烟就走,我也不敢向他们要钱。如此生意是要亏的。出于要收回成本的目的,我也拜了大姐。现在想来,她很漂亮的,但有个男人的绰号“戒刀”,我后来的绰号是“老道”,这绰号一直叫到了大学毕业。从那以后,我的生意好起来了,母亲很奇怪为什么我不向她要钱了,而且还常自己买回些书来。终于被她发现我在卖烟时,她哭了。那段日子,母亲给我的印象就是红肿的双眼,别的什么也没留下。她没有阻止我,也许是顾不上我。我野了,自由了,经常逃课,抱着吉它和他们在草坪上唱歌,什么流行就玩儿什么,而且经常和别的小团体竞技,引来许多的围观者。那段日子,北京的小痞子都是喜欢留着长发抱着吉它的马路歌手。打架的事我只有望风的份儿,因我生得很瘦小,而且对于这样的野蛮很是害怕,他们是不要命的。经常打得头破血流,胳膊吊着绷带。半大小子是介乎于懂与不懂之间的,只凭一句话一股气就可以大打出手。而我总是事先规划好他们逃跑的路线。

  父亲出院在家住了。他的脾气温和多了,神情也衰弱多了。一次他在晚上散步,恰好遇到我跟几个哥们儿在一起,坐在马路边上唱着情歌,调笑着,嘴里还叼着香烟。我看到他时,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他慢慢走过来,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些哥们儿也都拘谨了,叫了声“叔叔”,他点了点头,凑到了我耳边悄悄地说“不要学抽烟,早点回家”,然后象没事人一样又继续他的散步去了。我很感谢父亲给我保全了面子,但也由此发现,因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和他们为伍,因我有这样的父亲,我终和他们不同。

  后来得知父亲的瘤子被切除时,碰伤了肠膜。在以后的几年中,他经常肠梗阻,哪怕是吃稍微硬一点的东西也不行,完全是半流食状态。吃得很精贵,而且三天两头就住院,因此身体虚弱之极,得了许多的并发症。青光眼、黄胆性肝炎是一直伴随着他的并发症之二。从他生病到去世七年多的时间里,我对他的概念就是一个在医院中挣扎的人。他没有屈服过,配合医生的各种治疗方案,许多是很痛苦的,但他都忍住。他把病历整理得很好,而且每天写自己病情的感受,和在学校一样,他做事从来认真之极。这厚厚的病历我到现在还保存着,算是他的遗迹。后来他还练气功,并且接受了教委重新编写中学教材的一部分任务,在完成了九成之后,终没有来得及写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写的《公民》这一章,内容详实,而且我能从中感受到他一直是这样追求的,做一个好公民。他是共产党员,一个不折不扣的奉献者,现在这代人很难看到这样的虔诚了。但他连家庭都献上了,母亲到现在想起他还是满怀的怨气,后悔曾经嫁给他,耽误了多少青春年华,父亲的离去,除了留下巨大的债务和亲人的悲痛以外,什么也没留下,也叹我命薄,没有好好照顾我。我却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只觉得一切顺其自然,甚至感谢这些经历。但毕竟有了影响,最大的影响是,我没有家长的观念,头上天,脚下地,中间爷最大,到现在还是这样。母亲是在我心里唯一可以有份量的人了,可是由于多年的隔阂,她对我的印象还完全停留在我小时候,全不知我已经对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从厌恶到熟悉,甚至还有些上瘾,烟瘾也越来越大,除了不好好读书以外,我什么都干,中学时女朋友就谈过两个,还是自认为比较正式的那种。另外死追过两个没有得手。这些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最后一个女友是一个圈套。她在我高一那年突然对我有了好感,一来是我开始长身体,身材一路拔高,不再象以前那样瘦小干枯了,二来也有她家长的默许。我们两家是世交,而且是老乡,她和我又是小学的同学,当然她没有考入我在的重点中学。那段时光很美好,使我到现在也能对坐在门墩儿前想媳妇儿的傻小子有共鸣感。后来父亲的病情开始恶化的时候,她离我而去了。想来是她家的指使。记得她的绝情信中一个很好的托辞是“情话如梦话”,这几个字我一直想着的,可以算是比较正式的初次失恋罢,总之那时候的天都灰暗了。

  中学时我最好的两门功课,一门是语文,一门是生理卫生。我对上大学是无望的。也没有好好复习,考前还经常去打乒乓球。考试的时候,每天还要赶回家自己做饭。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学,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考试,我都是自己谋划的,象一个失败的阴谋家。包括我的高考志愿,从不需家人插手,也确实没人管我。要命的是,那时候我喜欢上了计算机,填了四个专业都是计算机,而计算机专业的分数是很高的,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是就这样误打误撞,我终还是考上了,居然能上大学,实在是我想都未想过的事。从那天开始,我就脱离了原来的那些朋友圈子。严打来的时候,他们被抓的被毙的一个个都消失了,只有另一个幸存者和我一样,不过他考去了哈尔滨。

  在大学里我仍然是活跃的,没过多久就当上了学生会的文艺部长,这也是拜中学的那段经历所赐。大学是要住校的,但我仍然坚持每星期去看父亲两次。第一学期还没有结束,那年的年终,寒冬时分,临近岁末。我一边筹划着学校的元旦晚会的节目编排,一边还去医院看望父亲。他那时已经十分虚弱了,在弥留之际。但我并不知道,我甚至没有想过他会离开我,就算他一直病了近八年。医生为他做了最后一次手术,力求试一试,但也告诉过他,如果手术不成功,他的期限会更短。他被拖累了,想做最后一次拼搏。但是手术是失败的,无用的。也许只是医生为“尽力”这两个字的一次实践。手术时他的体温已降到了35度。我去看他的时候,腹部刀口都没有好好的缝合,隐隐能看进其中去。但我依然不知道亲人的离去是怎样的,我也没有往那方向去想过。他抓着我的手,眼睛睁得很大,告诉我,以后你们母子要相依为命了。我根本就没当回事,只当他是在梦呓,不停地用手纸擦拭他身上分泌出来的液体。那一夜我守在病房。

  第二天骑车飞奔赶去上课时,手里还稀里糊涂的抓着那卷手纸,冲进教室已经迟到,惹来同学们哄堂大笑,那个戴眼镜说话怪腔怪调的老师也调侃了我几句,记不清他说什么了。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坐回了原位。系里也什么都不知道。

  课近中午的时候,一位中学的老师赶了来,神色慌张,告诉我父亲的病情加重了。于是我和他飞骑去医院。路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骑,我跟着他后面,脑子里一片空白。赶到医院门口存好了车,他告诉我“我怕你路上出事,所以只说你爸病情加重。实际上,他在上午已经去世了”。我当时症了一下,但仍然没有什么感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觉得大地震动了一下,有些歪斜,但我站住了。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好象在听一件别人的故事。

  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那间写着“太平间”字样的房中。我平生第一次进这个地方,印象中眼前是一个大书架似的东西,有很多大大的格子。他向医生示意了一下,穿白大挂的就拉开一个大抽屉,一股冷气,迷雾荡开,里面躺着一个人。他的肤色还是那样的黝黑,熟悉的面容很安详,睡得很好。我蹲下身,用手背轻轻抚着他的脸,感觉到胡茬扎在我的手背上,他还是温热的,并没有因为在这冰冷的柜中躺着就冷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感觉着他的体温,我的泪水终于冲了出来,溢满眼眶,流满面颊。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声痛哭起来。八年了,我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爸爸,你可曾听到我的哭声。。。。。。。

  每次想到父亲,我就情难自已,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静静躺在一个大抽屉中,面容安详,体温犹在。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和他从此天地两世,永不能再见。这感觉不是一瞬间来的,而是逐年积月一点一滴浸入心肺的。我想念父亲,不是因为养育之恩,不是因为教诲之义,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他好亲好亲。。。。。。

  从那一刻起,我象变了一个人。我也没再哭过,就算是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也没有,这使得来悼念的亲朋好友多少有些诧异,站在我后面的一个老师好心地不停地拉我的袖子,示意让我应该多少悲伤一点。但我没有,我已经决定不再哭泣了。我象一个大人一样和来宾不停地握手,努力做出深沉的样子。那一年我正好十七岁。

  学校元旦晚会时,我带着黑纱走到了礼堂门口,我知道他们不能没有我,因这晚会从头到尾就是我一手策划的,我不想让同学们失望。可是我的黑纱会使晚会尴尬。犹豫了再三,我在心中请求着父亲的宽恕,毅然摘掉了黑纱,把它藏进了衣服口袋。当我出现的时候,他们显然有些意外外,但欢乐声使我感动。那夜我喝了很多,也从此酒量变得很大,大得可以和少数民族的同学们共饮。

  虽然我从未有依赖家庭的想法,但在内心,父亲是一个神圣威严的擎天柱。可是残立多年的擎天柱终于倒下了,现在是我自己撑起来的时候了。从那一刻起,我迅速地老了,有人说对于男人来说这是成熟。从那一刻起,我才开始一点一点收集残存的记忆,我曾经也有个父亲。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一种无法再弥补的悔意常常缠绕心头。我为什么这么傻?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父亲呢?人呢?现在回想,当年的好胜心,是受到父亲的遗传的,而许多的事,也是为了在向心中的神圣去证明,我同样是他的化身,我同样可以做得更好。如今,我有了家庭,有了社会圈子,我开始支撑一个家了,不再是过去只知道顽皮只顾得自己的野孩子了,我更多地去考虑别人,这不正是父亲想要看到的吗?可是,我如何再展现给他看呢?

  父亲啊,我可以引经聚典了,一如您一样,我可以顶天立地了,一如您一样,我甚至做得比您更好,我还拥有了自己的逻辑和思维,我还拥有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信念,我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我终于可以和您一样了,我比您还高大魁梧,我终于可以拥抱着您了,终于可以和您聊天谈心了,我知道您也想的,您等着有一天我能拥有和您一样的威严,我想和您说话,谈谈我的想法,我的苦恼,我对您的看法,对社会的,对历史的,对宇宙的看法,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这世界能有人容我诉说,我最希望是您。我相念您,不是因为养育之恩,不是因为教诲之义,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您好亲好亲。。。。。。

  香港歌星许冠杰在纪念他的父亲时曾说,他的父亲最喜欢各种各样的鞋子,当年总带着他一起去逛鞋店,可如今他可以自己开一家鞋店,可以拥有更多的鞋子时,他的父亲却不在了。这样的遗憾,缠绕着每一个失去父亲的人。父亲之于男人,更多的是一份感染,他象一条轨迹划过我的天空,告诉我,男人应该是怎样的。

  我想有个孩子。到那时,我更会想念我的父亲。

  后记:我从没想过要写自己的父亲。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充满了不愿回忆的事情。这几天看了许多有关父亲的文章,我想写了,果然,我写了好几次都不能继续下去。

  好久没有这样情绪失控了。到了现在,我还会经常梦见他,梦见他当年的样子。我在岁月中不断地老掉,可是父亲在我心里,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