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试航


  笃笃笃


  父亲的病医学上称之为“顶枕星形细胞瘤三级”,一般就叫作恶性脑瘤。细胞瘤多发于20-40岁的青年,又可分为星形,多变形等多种,而星形较多是良性。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却在60岁患上了这种病,而且是恶性的。

  父亲其实在97年年底的时候已经感不适了,因为肿瘤压迫视神经,右眼视力开始模糊。那时正是我南下工作前夕最繁忙的时刻,他谁也没告诉自己偷偷去作了检查。等我离开上海,他放下一颗心来才真正开始关心自己的病,98年三月份,查出是脑瘤但不确诊良性还是恶性。住进上海最著名的一家医院,由据说是全上海最好的一位外科主任医师给爸爸主刀。手术很成功,但化验的结果却令人沮丧-恶性。恶性肿瘤没有固定的边界,手术无法完全切除,一旦转移,全身都是癌细胞,手术是根本无能为力的。只能在术后进行放疗化疗和中医,不断抑制癌细胞的扩散,延长生命。

  手术后,妈妈最小的妹妹住到了我们家全职帮助照料父亲,所有的亲戚都在术前术后看望他,由于家人照顾周到九月份我回家时他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也没有新的瘤块发现。于是家里也没告诉我爸爸手术这回事。然而,祸不单行,十月份我奶奶去世(这个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爸爸伤心过度,在短短两个月内病情极度恶化,右半身失去知觉。今年一月初,由于气候转寒,爸爸更是丧失了说话能力,妈妈看实在瞒不住写信告诉了我所有的一切。

  这是怎样的父母啊!他们怕给我增加负担承受了所有的一切。现在看来手术是成功的,但当时谁也不知道啊!手术台上下不来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们都默默承担了下来,而我这个26岁的儿子却是袖手连旁观都没有!所有的亲戚都在为父亲操劳,没有家属细微无致的照料,我九月份就见不着爸爸了!(按医生的估计是术后半年要复发)

  说实话,我从来对爸爸的关心就很少,一直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给予的保护和照顾,记得填大学志愿时开了个全市性的咨询会,人山人海,我最怕挤,就在外面告诉爸爸我要知道什么什么信息,他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挤进去问,我不时报怨问得不清楚他马上就又挤进去问-父母就是这样宠着我们。而我们却常常是以冤报德。上大学时我已经是一个非常独立思考的人了,爸爸的教诲从来当作是老调,常常跟他大吵大闹。我们的谈话由他说我听渐渐转为我说他听,他的态度由严厉变慈祥变无奈变伤心变麻木,我们谈话的次数也慢慢少了。记得当时的心态是:每次把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时我都非常高兴,仿佛打了个胜仗似的,却不知道父亲是在以他的宽容在包纳着我。而我,明知如此却还是一次次残忍地打断他的话头,用狂风暴雨去折磨他,去证明他的观点早已过时。要知道,他在外面是一厂之长,而在家里,在我面前他却是“沈默的羔羊”!。我虽则爱他却一向把他的话当作子曰诗云般的陈词滥调。心里关心和思念着的一直都是妈妈,他与我仿佛是个可有可无的!

  而就是这样一个爸爸,每次我让他给办点事情,他从来没什么拖延,我的要求就是最高指示,他从来只有服从的份。。。。。。

  就是这样一个爸爸!三月份手术出来,他一时还没清醒,妈妈拉着他手问:“我是谁?还认得我吗?”他叫出的却是我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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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是造船的,年青的时候以一名技工进了XXXX造船厂,在厂里时候比在家的时候还多。我和姐姐小时候很少见到他的身影,我们还没起床他已经从上海的西面横穿过整个市区去去最东面的浦江畔上班,晚上我们早进入梦乡还不见他归来。每礼拜的工作日向来是七天。还常常一个出差就是几个月半年。有时候去试航-试航就是测试新船的性能,在海上连续不断地开机器测试各种风浪情况,不到天大的情况绝不允许靠岸-于是我们就好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

  东海舰队旗舰132,北海舰队旗舰110和另一艘131号导弹驱逐舰就出自他们厂,爸爸曾说,对这些舰的舱位他是跑得比家里都熟。79年护送货轮去日本,带回来我至今还记得最好吃的一盒蟹肉,1982年随我远洋舰队出航南太平洋-那是我国舰队最远的一次航行,以平民身份荣立三等军功。我最高兴的是他回来后带来一大箱桔子水,那是在80年代初啊!-我们家买桔子水从来不需要拿锅子去装,一向是瓶换瓶的。更不用说给我们讲的那些惊险的故事-不知国籍的潜艇跟踪,赤道大风浪的袭击迫使舰队几乎要避进新西兰港口,从新疆射出的弹道导弹落下后差点没法回收等等。每当有客人来了都要求爸爸重讲一遍航行中的历险,我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那时他真是口若悬河呵!还有一次护送武装民船去越南,在台湾海峡遇上十二级强台风,破旧的民船侧摆超过倾覆水线,主机停机仅靠辅机勉强运转,整条船上的人除了船长和爸爸(轮机长)都晕船趴下了。。。。。。而这些事情,他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敢一点点透露给妈妈和我们-怕我们担心不让他去试航而影响工作!

  小时候,我最高兴的就是爸爸又荣立什么先进工作者之类的奖,大卡车又是锣又是鼓把爸爸送回家里,他胸前一定戴着大红花。小时候我调皮捣蛋,向来是“后进生”,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向小伙伴夸耀夸耀-“那个就是咱爸!”所有的邻居都会出来“轧闹猛”--我们家的奖状和大红花是一堆一堆的-当然全部不是我的。但是,爸爸并不是个党员。单位领导不知暗示过他多少次,而他却因看不惯一些党员的作风而坚持拒绝领导的“栽培”-他只知道苦干。

  55岁那年,在我们的鼓动下,他婉拒领导的恳留办了代退休去一家私营修船长当了厂长。人家当厂长是汽车进出少不得替家里谋个房子什么的,而他除了知道替老板一条船赚几十有时是几百万,连配给他的一辆助动车都鲜少动用,还是自己去乘挤了几十年的公交车。要知道,这几十几百万都是爸爸死赶猛干拼出来的呀!修船讲究的是时间,租用码头一天就是十几万,早一天完工就能节省费用。合同规定迟交船一天罚款也是几十万,为了限期完成,55岁的他还常常夜宿车间,身为厂长手下百来号人却还象学徒工一样自己爬进机器去查看情况。妈妈和我们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而他每次总是憨厚的笑笑:“这个我熟悉,他们干我不放心,误了工期可不得了”。

  就是这样一个爸爸!为什么老天爷总是选最无辜的去惩罚呢?他才刚刚整60啊!苦了一辈子,刚可以享享儿子的福,却一病不起。。。。。。

  那天晚上,阿姨和妈妈出去办事。我一个人在床边守着爸爸,惨淡的灯光下,他的脸因为常年日晒而泛黑,积岁的劳累在那上面刻下一道道印记,下巴颌上最深的一道疤是我小时候刚长牙时留下的杰作。病痛使颧骨高高隆起,嘴巴也略略歪向一边。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他早回来,妈妈抱着还年幼的我去路口接爸爸,他带着付黑眼镜骑在车上--那时的他是多么潇洒啊!从小我就骄傲地知道,爸爸是他五兄弟中最俊的一个而妈妈也是爷爷最漂亮的媳妇。而现在只剩下这样一张沧桑的脸!-平日最厌烦看乘凉的老头老太仿佛炫耀老态似的坐在大马路边,而眼前这张老年的脸与我是多么亲切啊!我忍不住贴着他淌下了泪,这是回家唯一的一次流泪-1999一个静悄悄的冬夜,只有我们爷俩。

  -这就是我的爸爸呀!我最亲爱的爸爸-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换取您的微笑!别这么早就离开好吗?给我一个机会再叙天论之乐好吗?给我一点时间听您再唠叨一回好吗?我保证不再跟您顶牛了啊!!!!!!!!!!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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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现在想来,爸爸还是幸福的,不少亲友们觉得他不值,年青的时候拚命干,老来除了一身病体什么都没得到。诚然!他从没高车驷马、华服美食地享乐过,他是一个不合潮流的人,可是他一生都抱着一个信念,这个信念不是往上爬赚大钱不是实现共产主义,甚至不是服务于国家人民-他只是由衷地热爱着他的工作并为之奉献了最精华的岁月。

  爸爸曾跟我说,造船业是恒量一个国家技术水准最好的行当,一条船上什么材料都有,从各种型号的钢铁到木材塑料。造船厂什么样的技工都有,从金、钳、木工到电工、管子工。所有这些技术和材料结合在一起才能让一条大船成功下水。而且航运事业又维系国防和经济的命脉不可缺少的一环。。。。。。

  时下原材料价格飞涨,造船厂亏多盈少,其实他们厂如果把国家配给的平价钢转手以市场价买出-那么全厂无需工作即可保证全年工资奖金。但如果这样,我国的航运事业就完啦,因此即使亏也要继续造!也要维持造船事业的发展。

  第一次手术后医生关照要引他多说话,妈妈就跟他聊:

  “你试航的船有多大啊?”

  “三四千吨”

  “速度有多快啊?”

  “十五六节”

  “现在再叫你试航还去不去?”

  “。。。。。。我是去不了啦。。。”

  眼泪却悄悄爬上他的面颊。。。。。。

  这辈子,爸爸最重要的一个词汇就是:

  ===========试 航=============

  1999/2/2夜

  比较起我们这一代人来,他的内心是充实的,我们在为人民服务虚伪外衣下隐藏的不过是拜金主义的贪婪。时下哪个公司厂不是为了赚钱两个字苦苦挣扎?21世纪最可爱的人恐怕该让位给那些商场上趾高气昂的胜利者了吧?!

  大腕大户们是多数人心目中的英雄,发大财往上爬是每个人的梦想,从中央到地方,从商场到文坛,哪个不是一致地头痛着“经济”二字(包括我们自己)?“大家”?余教授口口声声念叨着“大家”,好笑当今社会哪里来的什么“大家”?教授的文字不可谓不美,古典不可谓不熟,不过要说“大家”么,还是去读读老胡老鲁老巴他们的文字吧,差距不是一点点!我们的社会至多孕育一堆堆索罗斯之流的垃圾。从????后,中国就在一步步丧失出“大家”的环境和氛围,慢慢磨去了锋锐。20世纪末的龙文化早已是一位苟延残喘的老人,哪里抵挡得住西方实用主义、利益主义文化的入侵?

  浪漫主义的战国时代永远成为了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秦始皇般的暴君-格林斯潘、索罗斯、盖兹,世界在他们的脚下战栗。而父亲,则是旧时代旧道德最后一群斗士中的一员。他没有留下万贯家财,甚至没给过我一间象样的婚房--但是,我为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

  -无-比-自-豪-


  1999/2/4 


  (自天虹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