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感怀

  阿王


  一年一度的父亲节,是我这个异邦浪子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精心挑选的贺卡,为数不大的一张支票,心有默契的越洋电话,听母亲慈祥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在妈妈心中,儿子永远是她的心肝;儿子也懂得,妈永远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

  电视上在播送父亲节的礼品广告,网络上开始有人贴怀念父亲的文章。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我的脑子里,父亲去世在与我同样的年龄!这个不经意的‘发现’,使我心里有种东西在不安地涌动,我无法平静略有烦躁的情绪。我知道我应该坐下来理一理三十多年来的‘父亲’情结了,尽管我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到何方。。。

  父亲去世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之初,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是一个将秋未秋的黄昏,我照例玩的一身泥土满脸汗渍,疲惫不堪地往家里溜哒。远远的看见成群的人在向着我回家的方向猛跑。有人从身边跑过,看见我,带着诧异惶恐的眼神想说什么,又张张嘴,回头跑去。我不自觉地被人

  流卷着,朝家中奔去。临近了,我惊恐地听到人海中妈妈的哭喊声,夹杂着姐姐、弟弟和妹妹的大声哭嚎。我扔掉了手中的书包和玩具,在人群中拼命挤进了家门。客厅里,妈妈被几个认识不认识的人拦着,拉扯着,姐姐,弟弟和妹妹在拼命地拉着妈妈。妈妈一把拉住从人群中挤进来的我,还在拼命地往外冲。天塌地陷般的无名恐惧,我也跟着大哭起来。我们就这样被高高的人流圈着,涌着,似乎要被淹没。混乱中,突然听到大哥在人群外的呼喊声,妈妈抬头楞了一下,大叫着大哥的名字,喊着说,快去医院看你爸爸!大哥在往里冲,有人听到母亲的喊声,说,快拦住他!大哥已然挤进了人群,听到母亲和人群的喊声,止住了扑向我们的脚步,猛回头,大吼一声推开了向他涌来的人群,冲了出去,身后还紧追着想拉住他的人们。妈妈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倒在地上。

  我已不记得人群怎样散去。妈妈搂着我们坐在炕上,大哥站在炕边。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着我们,房子四周似乎有人在走动。我只知道爸爸不在了,一种灾难的预感摄紧了我们。妈妈直直地坐着,两个手臂圈着我和姐姐,弟弟,妹妹,似乎怕一松手我们就会被黑暗吞噬。极度的疲倦使我们就这样靠在妈妈身上睡着了。清晨依偎在妈妈身上醒来,我们的房子又被人山人海包围着,所有的人都拼命地挤在窗户上,向里边张望。我看到有我的同学,邻居,更多是不认识的人。人群无边,越聚越多。我们就这样被包围着,妈妈不停的向我们重复着:孩子们,你爸爸是好人,你们要相信大家。人群中挤出了几个人,敲开门,站在地上向我们宣布,我父亲是走资派,反革命,死有余辜。革命群众要开公审大会。我们作为黑子女,必须听从命令,陪斗。妈妈没有争辩。只是在他们走了之后告诫我们,他们让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千万不要反抗,只要记住,你们的爸爸是好人。我想妈妈是怕我们小小年纪吃亏,可她又无力保护我们。下午,游行的队伍由远及近,抬着父亲的棺材,上面盖满了批判的大字报,疯狂地喊着口号,在我们家周围绕行,然后在市政府的广场上开批判大会。不知为什么,造反派没有来拉我们陪斗。远远地,大喇叭中的口号声声,我们全家围在妈妈身旁,尽我们所有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这个失去父亲的家。

  我就这样失去了父亲,甚至都来不及想起最后见到父亲是什么样子。妈妈不时地念叨不知道他们把父亲扔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一个漆黑的夜晚,有人来敲门。那种轻轻的,却令人惊心动魄的敲门声。这些天来,我们没有见过‘正常人’。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敲门声间歇了一下,又顽强地响起。妈妈示意大哥去开门,让我跟在大哥后面。不要出去。黑暗中,站着一个穿黑大衣,戴大口罩,全身紧裹的男子。对大哥说,我有你父亲的下落,你出来一下。大哥说,你可以进来说。他迟疑了一下,进了走廊,站在灯影里,对妈妈说,我是一个朋友派来的,告诉你们,将来你们要找尸骨,就去找这个朋友。他说出了朋友的名字,无声地走了。原来是父亲生前的一个老部下。他跟踪批判大会结束后的游行队伍,等完了远郊坟场上的又一场批判会。偷偷地在埋父亲的地方安放了一块青砖。又派人来告诉我们消息。在那种黑云压城的红色恐怖之中,这位朋友的义举,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要知道,他是那个灾难般日子后的很长时间里,唯一一个走进我们家门的朋友。善良的人们不敢来看我们,便让孩子们,我们的小伙伴们来门口玩,偷偷地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好人。那种从孩子口中转述来的大人的话,是我多年后都无法忘记的。

  再见到父亲,已是八年后。还是那位朋友,亲自来告诉我们,埋我父亲的公墓要平整土地,搞农业学大寨。他已经安排好了,要我们去把遗骨取出来。妈妈决定火化。也是一个清秋,大哥带着我,找到那个村子。请了几位知情的老农,在山坡上找到了坟地。一个大爷仔细端祥了地貌,连续找了几个地方,终于找到那块砖头。说,就是这里,挖吧。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黄土高原上的丘陵地带。黄土坎层层叠叠,不规则地在山上延伸。父亲的棺材就埋在一段黄土坎的根部,半地下,半地上。挖掘中发现,下面还有另一家的坟。墓很浅,不费力就打开了。意外的是棺木基本完整,原来计划进去检出骨头的计划无法实现。于是就费了好大力气,拖着棺材底板整个拉了出来。棺材是用三合板,五合板草草钉起来的,一碰就碎了。令人惊异的是,棺材盖子上的多层大字报,白纸黑字清晰可见,触目惊心。小心拆下棺壁,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八年了,居然衣冠完整,人形可辨。那身呢子中山装,丝袜子,皮鞋,一顶呢子帽。露在衣服外边的肢体呈黑色胶体状,还没有完全干枯。据在场的老农说,那是因为向阳,干燥的原故。本来想把骨头检出来,但有人建议将整个尸体拿去火化,已求完整。大哥听从建议,将带来的一床新被子铺在地下,大家帮忙把遗体移到被子上,包裹了起来。事毕,大哥带著我向帮忙的大爷大娘们团团作揖,谢过了众人,给了几条烟,几瓶酒。让我看着尸骨,他去村子里借平车。

  那已是秋天的傍晚,黄土高原上,不时刮过一阵黄风。我一个人站在那个崭新的被子包裹旁边。四周无声无息,连时不时的乌鸦叫声都消失了,似乎远离了人世。多年后,我仍然无法理清我当时的心情。一种麻木,一种隔世,一种疑惑,夹杂着一丝恐惧。又一阵风卷着迷眼的黄尘刮过。恍忽大哥也一去不返。我不敢正视那放在荒土地上的色泽鲜艳的的被子,可又无法把眼睛离开。仿佛我一离开,它就会失踪。遗骨火化后,寄放在了烈士陵园的公墓堂。每年清明,大哥和我去看望。从一排排的骨灰盒中找到它,捧下来,用新的绸布擦干净盒上和小小照片上的灰尘。点燃几柱香,默默地。我出国前的最后一个清明,我们换了一个好点的骨灰盒。大哥拣了几段大的骨头,又倒了一些碎骨片在红色的丝绸袋子里。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我也拣了一段骨头,还用手感摸了一下骨灰。将剩下的都焚化了。

  父亲在我心中,又多了一重感受。

  去年,大哥来信,说陵园也搞改革了。建了公墓,鼓励大家买坟地,建自己的墓。我跟弟弟两个出钱,大哥具体操办,给父亲建了一个坟。买了最好的石料,刻了墓碑,墓栏,选了一块最大,最贵的地方,将父亲永远的安葬。后来大哥寄来照片,挺好的墓地。大哥办事非常认真。将具体程序,开支一项项列出。大哥也挺封建。姐姐和在欧州的妹知道了此事,要求分担。大哥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这是儿子的事情,女儿不能插手。妈妈也无法说服他。结果,妹妹好抱怨。姐姐大哭了两场。也没办法。姐姐是父亲生前最宠爱的女儿。大哥将墓碑上的刻字拟好,倒是给姐姐妹妹看过。我接到照片,久久端详,仍无法清晰地理出心中的感受。父亲对与我,仍然更多是一些零星小事的回忆,和他的去世在那个年代带给我们的间接的影响。

  印象中,父亲总是在忙。晚上我们放学回来,吃完晚饭,他才回家。吃点东西,开始看报。也会常有叔叔们来家里开会。早上起来,我和弟弟一人端一碗饭,分坐在他办公桌两边,等父亲听完新闻联播,听袁阔成的评书。他就上走了。有数的周末,我们全家上街,照个全家照。爸爸抱着弟弟,妈妈抱着我。大哥站在父亲旁边,姐姐和妹妹站在中间。除此之外难得有亲近的机会。我六岁的时候,得过一场病毒性肺炎。妈妈发现我老是懒洋洋的,有点发烧,一检查,说要住医院。那已经是晚上了。我躺在床上,恍忽中听见父亲在叫车。我心里害怕,说不出话。然后是大家忙乱的喂我药,水。给我擦汗。不一会,外边响起了吉普车的声音,车灯扫进了窗户。好刺眼。父亲弯下身,两手支撑在我的头边,凝视着我,说,爸爸送你去医院。很少和父母撒娇的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哭了,对爸爸说,爸爸,我怕,我不想去医院。朦胧泪眼中,爸爸沉默了一会,两滴大大的泪水滴在了我的脸上。他伏下身,亲了我一下。抬起身走开了。一会,听到69吉普的发动声,车走了,我留在了家里。有一次,我半夜醒来,要小便。发现妈妈不在我们的大床上。我尿急,自己跳下床来。从半掩着的父亲房门看到,爸爸一只手臂支着头,斜躺在妈妈身边,在说着什么。妈妈看到我,要起来。爸爸止住了妈妈,他下床来帮我回到床上,掖好了被子,拍了拍我的脸。这两件小事,便是父亲留给我的亲密接触。

  更多的,便是父亲的去世后带给我们的影响,政治上的,生活上的,心理上的。父亲去世后,我们家便被查封,全部的家产装不满一个手推车,给了一个大通屋子,妈妈从机关借了几个床板,从邻居家借来装米面的缸,开始了新的日子。我学会了拣煤渣,挖野菜,钉鞋,补衣服。。。也正是在那清苦的日子里,感受到父亲去世的压力,和父亲在人们心中良好形象的报答。我们会常常走在路上,不认识的人会走上来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我中学毕业进工厂,师傅们都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家里到了月底,揭不开锅,邻居会送来他们的议价粮本。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普通民众对父亲的评价,和对我们的关怀,一直是支持我们生活下去的精神力量。父亲的影子时时在跟着我们。有一次,弟弟与邻院的小孩子打架,惹了一个造反派的儿子,他父亲回来大发雷霆,找上门来要打弟弟。大哥的朋友们出来要动手,大哥拦着不让。那家伙破口大骂,掳胳膊挽袖子,口口声声说就是要打你们这黑子女。邻居们看不过去,七嘴八舌将他哄了出去。大哥从此发誓练武,常常要我陪着他去河边练功。后来渐渐有名。三四米高的墙,两个箭步,一托手,便能飞越。我到工厂后,还给他精心制做了三节鞭,红樱枪头,不锈钢的宝剑。作为长子,大哥受父亲去世冲击最大。随后的年月里,许多事情都要长子出面。为父亲平反的艰难过程,他感受最深。自己也尝尽了政治上的种种压力。待到我和弟弟长大,文革的阴影已不那么严重,父亲的去世,更多是生活上的缺憾。

  这缺憾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出国的时候,带出来一些家庭照片。有父母早年的合影,有小时候的全家福,有父亲临去世前不久的合影。看着他正当壮年的照片,大大的眼睛,神态自若,我还是不由的被那个念头缠绕:父亲去世在与我相仿的年龄。。。

  三十多年过去,父亲,仍是我心中的一个迷,一个疑惑。可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不正是血浓与水的最好例证麽。我曾经有过父亲,他曾经,并会永远拌我,走完我的人生。我说不出爱字,仅已此文,献给我的父亲,祝你节日快乐。

  附:今春清明,有网友题词,也曾附庸风雅。再写与此,算是我的心情的写照。

  雨纷纷,
  梦牵故园坟。
  天涯无阻骨肉情,
  一缕相思慰孤魂。
  何日更归根。


6/17/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