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西湖

奇炎

这就是西湖。
一踏上这方土地,就会有许多的声音,或悠远,或切近,或苍老,或年轻,从历史的各个角落纷纷纭纭地告诉你,这就是西湖。
一个人,在中国文化的王国里,哪怕只有过一次最粗浅的游历,他就绝不可能饶过这片湖水。
不知道世间还有没有另外一方山水,能够拥有一件如此豪华的文化盛装。这里,每一片树荫下,都栖息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湖中每一次击揖,都会与古今诗人们的灵感发生一次清越的撞击。
晴天,有人告诉你:“水光潋滟晴方好,”雨天,他又说:“山色空朦雨亦奇,”而且,“何妨吟啸且徐行,”你刚找到一个看湖的好视角,要为眼前的景色起个名字,一抬头,一块古老的碑上早已赫然刻着:平湖秋月。
苏堤和白堤是两位古诗人的物质创造,一行柳整齐地排在堤上,柳条低垂,仿佛蝇头小楷书就的串串诗行,红日则象一枚鲜红的印章。风拂柳动,满耳熟悉的诗句,婉若金声玉震。
岳王庙里,一位古代的英雄得到了中国人最高等级的尊重--他被尊成了神。他墓前的尘埃里,几个陷害过他的人被铸成铁象永远地跪着,一个民族对一种人格的鄙夷与仇视也坚固得象铁。那座庙,让人想起了金戈铁马、白日黄沙的古战场,想起了湖畔生生灭灭的许多古老王朝。
一种浓郁的文化气息就这么随时随处浸润着你。
不知何时,心里开始萌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叛。在这片山水中,难道就只能看遗址,想典故,生发些旷古幽思吗?就只能一遍遍温习古人写在书上的才思诗情吗?
这方明净的山水已经被历代太多的手把玩成一件油光锃亮的文物了。我开始了一种固执的寻找,想找到那片被掠入诗词与典故之前的湖水。我可以坦然地走在苏堤、白堤上,但绝不想滞留于苏、白的诗境中。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找到自己的意境,每一个生命都有权力和自然进行没遮拦的交流;每一个生命都应该面对自然发出属于自己的“天问”。
想到了一个叫李叔同的人。他从足以令人踌躇满志的生活里抽出身来,走进湖畔的一座寺庙,把自己的后半生安放在一个蒲团上。他成了弘一大师,成了天心一轮明月,散射着平静而清凉的光,洗涤着人间所有因利欲而昏热的灵魂。也许就在坐上蒲团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真正的西湖。
我是凡人,成不了弘一大师。我只能在一艘喧嚣的游船上寻找西湖,而不是坐在蒲团上。我必须在平凡的忙碌中生活,在斑斑驳驳的文化中生活,只是想偶尔探出头去,在纯净的自然里来两下畅快的呼吸,就象鱼,偶尔跃出水面,看一眼大千世界的真相。
我终于感到,自己进行的是一种及其艰难的寻找。那片山水,很近,又很远;具体清晰,又抽象飘渺。我和真山真水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印书的纸,那纸很薄,却很韧,任你左冲右突也难损分毫。
难道自己与自然已隔膜至此了吗?
也许只有放下一切的生命才会找到那片放下一切的山水吧。一个人,生活在纷乱的文明里,如果能随时和自然进行一场专注的对话,那实在是一种高贵的能力。
我在沮丧中入梦了。
朦胧中,我忽然看到了西湖。真正的西湖,没有分毫矫饰,没有半点人声。明净的山水安祥地笼在一层纱般的薄雾里,湖中一双美丽的眼睛对我流露着会心的笑意。
我终于找到了西湖。
我找到一次西湖,也就是找到了一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