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故事
那是秋天。
那年我22岁。
都说秋天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季节。我在这样的季节来到这里。
午后的阳光淡淡地照着悠闲的大街。有一些暖。空气里充满了干燥
的树叶的味道。
异乡的气息让我有一种晕眩般的快乐。
这个时候我在街头的花坛边坐下来喝水。这个时候他就坐在我的对
面。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花坛的栏杆,懒懒地伸着腿,边上放了把旧的
吉他。在淡金色的阳光里,他自由自在。
他看着我喝完水,看着我把瓶放进包里。然后和我说话。
来北京玩儿?
是。
没什么好玩的。
还行。
这样的方式,出乎意料地自然,就象水面的涟漪,缓缓地漾开。我
一点也没有感到突然。
他伸手在琴上随手拨了一串音符,
好听吗?
我点点头。我说,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背着吉他满街晃荡,让我
闻到八十年代的味儿。
我是想找一地儿唱歌呢,他笑着说,想听吗?
会口琴吗?
会,没带着,还爱听什么?
手风琴。
口琴,吉他,手风琴?他坐直了一点,真够知音的。
在以后,我无数次地回忆这一场景。
淡金色的阳光。街头的花坛。路边稀疏的行人。午后安静的空气里
两个愉快的声音。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
想干吗?
想瞎逛。
一起?他抬起眼睛。
行。
等我一会儿,他说,我抽支烟。他站起来,拉着自己灰色毛衣的领
口,耸起肩轻跳了一下,一盒烟从毛衣的圆领口蹦了出来,然后是一盒
火柴。
我看着他笑起来。
开了眼界吧,他也笑,没办法,放牛仔裤口袋里老爱掉。
让我想想他那时的样子。
他非常高,留着板儿寸,很干净。不漂亮,很硬气。也许是因为高
大的缘故,看上去挺精神的。
去哪儿,他问。
随便。
那好,走哪儿是哪儿。
我一直记得那时的许多事情,并在不久以后把它记录了下来。
可我始终不能清晰地记起,在那个下午,我们是如何经过那些大街
小巷,去了哪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地方,说了多少话。
只有很多个片段,一些画面,一些对话,错落的,象一株株散发着
秘密芳香的花朵,在我记忆的各处绽放。
我们家,包括我的叔叔们,全是军人,除了我。
你也挺象的。
是吗?
我在锦州出生。辽宁锦州,知道吗?在那儿念的小学。
锦州?《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
你也看洪峰?
是啊。
在一家快餐店,我们坐在门前空地的栏杆上,看着里面走来走去的
人们。
后来我到了哈尔滨,再到天津。再后来我爸妈回北京,我也一快儿
回来了。在这儿念的高中。
现在呢?
我和我爸妈不在一起,他们在外面驻军。和我弟也是。现在也各过
各的。他在炮兵学院。
我看着他,一个人很自由?
是,自由得一踏糊涂。
你不说说?老笑。
我没什么可说的呀,什么也没发生,就这么长大了。
每天都干点儿什么?过的好吧?
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觉得。
他笑,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我也笑,快让我在雪地上——
什么?
没什么。
到底脱不了秀气。说不出口?他大声地,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
—-野——
我们穿行在西单梢嫌拥挤的人流中。他不时回头看看我,怕我跟不
上。
然后越走越偏僻。
我奶奶的坟在锦州,小时候她带着我。她老家锦州。
我奶奶也去世了,在老房子的时候。
老房子?
是,那时候我们住在弹格路的小街上。门前有一小快空地。夏天的
晚上爸爸把灯拉出来,我在那儿看书。吃杨梅。真高兴。
看什么书?
格林童话。365夜。
我刚找了家公司,还没去报到呢。我三个月前刚回的北京。
去哪儿了?
我在北师大念的中文,这是我干的最傻的一件事儿,学什么不好。
那时候年少无知。
我点头。
毕业后去了海南,赚钱。后来又去了内蒙,不知道去干吗,我喜欢
那儿。基本上都在呼市。
北京的人行地道的出入口很宽,看上去扁扁的。
我说我真喜欢这地道。
喜欢别的没有,喜欢这还不容易,他说。
从街这面穿过来,走一段,再回过去。一格走。两格走。跳着走。
倒着走。数着走。我们走过了所有能看到的人行地道。
我问他,还有比我们更无聊的人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了。
在一个地道里,他说,这可是唱歌的地方。
好啊,那唱吧。
想听什么?
会披头士的吗?
哪首?
Hey,Jude.
没问题。
地下行人稀少,几乎没有。
我们靠墙坐下。
他弹起琴。
HeyJude,don'tmakeitbad.Takeasadsongandmakeit
better......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很可惜语言无法表达音乐,在音乐面
前文字是那么苍白。
如果你曾经听过这首歌,现在会不会记起这旋律?
吉他真是一件好乐器。
空气里干燥的味道渐渐淡去。起了一点风。日落了,已有些灯开
始亮起来。
去我那儿看看吗?不过没什么吃的,狗不理包子。
行。
他从不说“我家”这两个字,而是一直说“我那儿”。
他那儿在安贞桥附近。
第一幢楼下有个私人的小店,早早地亮了灯。我在那儿打了个电
话,我和同伴说,我晚点儿回饭店,我在朋友这儿。
我想起那会儿,老觉得我在那楼群里走的时候听到了长长的鸽哨
声。在这座城市里,我常听到这种声音。我喜欢这种声音。
所以这又是一个让我常常想起的画面。
每座城市的大楼都是那么相似,放了学在空地上踢球的孩子是那
么相似,从窗口飘出的收音机的声音和油烟的味道是那么相似。
我们在日暮时分穿过灰色的楼群。我听到远远传来的鸽哨声,划
过楼群之间的天空。
他住三楼。
一个人住在那么一间大房子里。很多扇门,很少的家具。简单的
装饰。唯一鲜亮的,是一套漂亮的组合音响,放在空旷的客厅里。是
的,空旷。
象个仓库,我说,你这儿象个大仓库。
我爸妈不住这儿。我不需要什么家具。我弟回来也不在这儿,他
住四楼。他那儿比我好多了。
他看看四周,笑起来,还真是,还是个破产公司的仓库。
我说你厨房里的东西倒挺齐的。
我得自己做饭。会点火吗?
会。
会蒸包子吗?
会一点儿。
他让了位子给我,很开心地说,行,那你试试。笼屉在这儿。
我点着了煤气,放上锅,笼屉,刚想放馒头,他大叫起来,还没
放纱布呢,待会儿都粘着。
他笑我,不干活儿?
才没,我做饭,不蒸馒头。
狗不理包子在桌上冒着热气。我们面对面坐着。
满屋子的音乐。他一进门就打开了,他受不了这房里的寂静。
是崔健的《花房姑娘》。窗开着,傍晚走进来。那段无比浪漫的
间奏和窗外吹进来的风一起在四周飘荡。
我怔怔地,想着这一切。
抬头看见他冲我笑,想什么呢?别告我你看着就能饱。吃吧,没
放蒙汗药。
崔健在唱。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象是给我,噢。。。赞扬”
他屋子里很多东西都堆在地上,CD,书,还有杯子里没喝完的
茶。让人感觉也只有坐在地上才能自如。
我随手翻着地上的书,有一本海子的长诗《土地》,已经翻得很
旧了,那是我太熟悉的一本小册子。我打开,里面加了评注。
边上还有一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杂志,混乱不堪的图片和文字。
我转头看他,你倒是实现了雅俗共赏!
雅?俗?有分别吗?殊途同归。饮食、男女,还有什么?
那你还看海子?
他提高了声音,海子?你以为?你知道海子最后的生活有多放肆
吗?
找不到任何意义,最终的需要只有两种,其余都是虚幻。他叹了
口气,我也想卧轨,也去山海关。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窗外已经是夜了。
我说去广场吧,天安门广场。
北京的秋夜是那么冷。风很大,甚至有一点刺骨。我们顶着风走。
他问我,你在发抖?
是,我们跑吧。
于是我们奔跑在深夜寂静而空旷的广场上,风灌进脖子里。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知道的最美最清澈的夜。
我一直没有去想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冷的秋夜和他,
陌生人?在那样一个离家千里之遥的广场上奔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
体验,可我没想为什么。
不知是谁安排了我,我们,去遭遇这一场如梦的繁华。
让生命中其余的所有浪漫际遇纷纷失色。
那条街应该是叫东交民巷。我们在那儿的一幢大楼前的阶梯上坐
下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待一整夜。
在我们买啤酒的那个小饭店,我又打了电话回去,我说我和朋友
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别担心。
我们坐在那儿,对面楼顶上有一座大钟,在月光下泛着白色的光。
那边广场上依旧灯火通明。不远处有两个夜巡的武警。我们坐在台阶
上,喝着啤酒。
我们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说,现在这一切真是平静。平静特好。
你喜欢什么,他问我。
什么样的什么?
随便。
我说我喜欢英雄主义。
比如?
我笑,比如那时候带着云南知青卧轨请愿的那些人,那壮观的场面。
可惜现在没有风云变幻,没有战争,他说。
我说,我还喜欢理想,虽然我自己并没有理想。
他学着我的话。我喜欢热情,虽然我自己并没有热情。我还喜欢信
仰,虽然我自己并没有信仰。我还喜欢恋爱,虽然我自己已经厌倦了恋爱。
我还喜欢留着寸头的男孩子。
他俏皮地伸过头,象我这种头?
象你这种头,披一件半旧的军大衣,在寒冷的风雪的冬夜他推门进来
的时候,风和雪花一起飘进来。
我抬头看对面楼顶的大钟,它依然泛着白色的光,安静地走着。
夜越来越冷。
有几个夜归的游人向我们问路。
有好一阵,我们又归于沉默,各自望着面前的夜色。
然后,我听到他的低语。迷惘,对一切,都是。谁能给我指一条路,
天堂的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给你唱首歌吧,《天堂》。
唐朝?
是。可惜没带琴。
“多年以来 总是感觉匆匆忙忙
想法太多 希望太少 岁月反复无常
过去太遥远 未来太迷茫 时间在那梦里躲藏
失眠的恐慌 奔跑的欢畅 在麻醉和迷幻里徜佯”
他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夜色里飘着,有一种散漫的忧伤。
我知道那忧伤。我永远记得那忧伤。
有一瞬,也许是因为夜,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因为清冷的月
光触碰到了过于袒露的心情。
我们都流了泪。
他说我想去看我奶奶的坟,去吗?
什么?
去吗?锦州。
现在?
现在,现在先去火车站,他笑起来,逗你呢,你敢去我也不敢带你
去。
我敢和你去你那儿已经很与众不同了。
是。可那是因为你见我气质不凡。
天色渐渐亮起来,广场上开始聚集起看升旗的人们。
我们把空酒瓶收起来放在纸箱里,放在路边。
告别象那相遇一样,在不经意之中到来了。
我们走上长安街。清晨的空气依然冷冽,轻轻地刺着脸颊,眼睛。
我们站在长安街上。
我说,我回饭店,上午睡一觉,下午和他们一起去颐和园。晚上的
飞机回上海。
他说,好。
他说可以握握你的手吗。
我伸出手。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而他说,你的手指那么清凉。你还有一双温暖的眼睛。我昨天和你
说话就是因为看到了你温暖的眼睛。
他自己说完楞了一下,昨天?
我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昨天?是啊,是昨天。我们昨天遇到的。
我们都笑。
我说我们就不互留地址了吧。俗。
是,我们不干那傻事儿。百年一遇,再有第二回就没劲了。
我们又笑。
他长吁一口气,走吧,祝你好运。
你也是,好运,走了。
然后。
我转身。
走了。
从那一刻一直到那天晚上,我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永不可能
再有重逢的告别。有一些麻木。
我回到饭店,下午去了颐和园。一路上懵懵懂懂。然后,吃了晚饭,
去机场。
直到飞机离地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醒了。
飞机缓缓升空,在首都国际机场,从机舱口望下去,灯光点点。这
座城市离我越来越远。
而他现在不知正在哪个角落里游荡着。
看着、想着我们从此就这样消失在彼此城市的人流之中,从此。
在那样的高空,北京的上空,我哭了。
如果故事就在这儿结束了,也很美是吗? 才讲了一半,就很累了。
以后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