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如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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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Ghost于October10,199819:10:38:
长的这么大了,能够一直铭记在脑子的深处里的逝去的画面,
并不很多。然而在这不多的里面,却又是满满地记载了童年的
一斑斑清纯的梦卷。那里的一页页,总是显得那么的清晰,以
致于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在梦中,都会悄悄地载着我返
回到过去--那是怎样美丽的日子呢。
我的童年,是在山里渡过的。父亲出身不好,加了两伯父都是
国方不上不下的头目,终于使他一到解放后便被下放到这个极
偏极远的穷山沟中,作一个小学的校长。说它偏僻,是一点不
错的。其实山并不高,山下据说便是“洋下”--就是大地方
的意思。从山上到山下,只有有一条极为险峻的羊肠小道,横
挂在那座极为陡峭的山上。关于这条险道还有个传说。当年日
本兵路过,于是山下的人全都往山上跑--因为据说日本人腿
短,爬不得山。果然日本人追到山下,就停住了,当然很不服
气。这时据说有一位老兄吃饱了没事干,在山顶上向山下瞄望,
结果被日本人看见了,于是一枪给撂到了山下去,给炖了吃了
--虽然前辈们说这个故事时,总要摆出千真万确的模样,但
我却总是十分怀疑:日本兵究竟吃不吃人,我是不知道的:不
过杀人不成而至于气愤已极的情况下,却也是可能的,比如历
史上时常就有这样的记录:攻城久不下,而人家还死硬不投降,
一旦破了,就往往要把当头的、或者还有百姓,杀了炖了吃。
不过从山底到山上,至少也有一千多米的直线距离,三八大盖
纵便打得着,却又怎么会又那么好的眼神呢?
不过由此可以知晓山的险峻,却是事实。至少在九岁辞别父母
寄学他乡之前,我是从未到山下那个据说是洋下的地方去过的。
而我们在山里和外面的唯一的联系,都是通过惯于走道的信差
和挑夫实现的。
整个一大片山区,便只有这一所所谓的正规学校;说是学校,
其实就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土木结构的不算小的房子。一楼是教
室,二楼是我们家,还有两个年轻的民办教师。据说房子是在
父亲刚到这时,乡亲们全乡出动,运来泥土木料,花了许多天
堆筑而成的。这样的土木房子,当然经受不住风雨的侵蚀。几
十年之后,厚厚的土墙便已经有些歪斜,楼板已经柩龋不堪,
生出许多的洞来。而楼顶上的瓦片,则更是难以紧牢。每到台
风季节,常常会一大片一大片地被风掀走:于是家里自然便要
闹水灾。记得有一次是在夜里正睡着,头顶上的瓦片突然就全
飞了,迷迷糊糊中就觉得扑头盖脸的被浇了水,于是被父亲一
把抱走,躲到楼梯地下--因为只有那个地方不淋雨。那一次
台风很大,屋顶被掀得很彻底。后来是乡亲们花了几天才算修
好。那段时间里,楼梯底下的狭小空间里,便成了我的临时的
睡房。
学校是在半山腰上,前面有个不算小的操场,平日是小朋友们
玩耍的地方,到了秋收时节,便成了晒谷子的专用地了。正对
着学校的另一面,也是一屏山,也是峭石壁立的,布满了一些
青草和小树,一年四季总是碧绿的。两座山的距离并不很远,
那边山上的小道人家也能分辨得出,到了迟暮的时候,总可以
看到归家的牧童赶着牛在小道上小心地行走,有时还会隐隐地
传来三两句并不成调的歌声。有一回,恰好两头牛路上相遇了,
各不相让,于是角对角较上了劲,两旁的人狠命的拽也分不开。
僵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其中一只体力不支,腿一软便从
山上摔滚了下来,成了肉饼--牛是山里农人的命根子,那头
老牛据说已经辛勤了一辈子,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脾气
也好的很。却不知为何那日为什么那么的想不开,大抵总还是
还没得道吧。主人为此很伤心了几日。有人劝他把牛肉割下来
卖,还可以补些钱口,他却终于不愿意,因为其一、农人是不
好吃耕地的牛肉的,那样显得没良心;其二、据说这种摔死的
牛的肉是不能吃的,吃了不吉利。老牛最终是被就近埋在了山
底下的小溪旁。那个小溪,我们是最爱去玩的。记得那座小坟
上,一年四季总要开一些小花朵,并不很香,却总是很耐看,
而我们也从不愿意去摘它。
在这两面临山的小天地里,便渡过了我的童年岁月。山外的世
界既是那么近,却总也是那么的远。说它近,因为从小窗口向
东边望去,从两面山之间凹陷的缝隙之间穿过去,远远的便可
以望见那边的据说是小海的水际,甚至还可以隐隐的望见海那
边的山路上偶尔缓缓爬过的汽车;说它远,是因了那里的世界,
总只是在飘渺的凝望中流淌而过,而山外面的世界,终于只是
在童稚的幻想中勾描出来。那又将是怎样的世界呢?
童年如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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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ChineseGhost于October11,199813:30:52:
人生是一笔永难说清道明的糊涂帐。说它是糊涂帐,因为当你有
气力去走路的时候,你似乎总因为过于躁动的欲念和心情而不清
楚该如何走、走向哪里;而当你趋于平静并渐渐有了目标的时候,
你却已经因了过于疲惫而终于迈不动路子了。而在这样的由得或
由不得你的拖动的步伐之下投影出的长长的疲惫的身影中,你会
越加留恋无忧无虑而又富有生命力的童年时光。而眷恋那个时光
的还有一个理由,是因为只有那时,你才真的在体验并享受纯真
和平静。而那样的心境,无疑在这样一个真诚和信任正在渐渐被
金钱和过于张弛的欲念所席掠而去的躁动不安、而四处又充满了
难以挣脱的陷井和危机的时代里,更会成为一个孤独的心灵的最
后的归宿和避风港。据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的那一霎
那,多少年前的记忆将会在眼前一幅幅地倒映而过,愈是时间久
远,愈是清楚明晰。这或许便是宽容的造物主赐给躁动的心灵以
最后的消除悔恨的机会吧。然而躁动的人们,却为什么总是要在
这样的最后的留恋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之旅呢?或许人总是愿意
去采撷传说中的冰山上的灵芝草,于是总是一路的匆匆而似乎有
目标地行进,于是一路行来的两旁的风景,也就都从身边悄悄的
流逝而去了。而当发现希冀中的灵芝草,却永远总是那么的遥不
可及时,他只好在最后的悔恨和留恋的记忆中,结束一切了。
父亲是个工作狂,在山区一片颇受尊敬。也是因了山里虽穷,乡
亲们都知道要摆脱贫困,终是只有读书这一条路;而况流传了上
千年的读书人才有出息的思想,在那时是远比现在要被人们所接
受的:这至少有一个好处,也正是靠了乡亲们的保护,我们家才
能较为平静地渡过了解放后、尤其是文革中的的三十余年时光。
我们那算是中心小学,在各个自然村里,还有一些更小的所谓小
学,通常是只有几户人家、四五个孩子。由于孩子都太小,来往
不方便,所以也设一些分点。母亲便在这样的一个分点里教书。
每天早上她早早地起来准备了早饭--那时是难吃到米饭的,通
常是地瓜米,就是把地瓜切成细细的丝当饭,颇有些甜味,我却
并不爱吃--然后就乘着晨曦和山里的浓雾,步行七八里山路到
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上一天课,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才
回来。通常她总会顺道到山上采一些柴背了回来的。每到了太阳
快要落山的时候,上学的孩子都回家了,于是原本嘈杂的学校里,
就剩下我们几个人。父亲一定是在改作业,或者又在备课,或者
整理教室--他总是一丝不苟的;一边的小灶房里冒出了呛人的
烟来,夹杂着几声咳嗽,那必是我的最小的姐姐已经开始准备晚
餐了。我每每就一个人在操场上玩几个石子,一边朝山边的小路
上张望:一旦看到一个疲倦的身子背负着一捆木柴时,那通常便
就是我的母亲了。
山里的夜晚,便是夏日,也会有些微的寒意。那时是没有电灯的
--据说只是在前几年,才终于算是通了电。但为了将电线能拉
到山上去,需要在陡峭的山上埋出一些电线杆来。为此有好几个
乡亲摔坏了身子,而修线工程的彻底完工,竟然整整花了一年多
的时间,而由此电费却也是贵的吓人,于是大多数人家还习惯点
煤油灯--而那时煤油也是很贵的,家里穷,而且买煤油在山里
也并不容易。所以吃完晚饭之后,父亲母亲便会乘着天还不太暗,
抓紧时间作一些批改作业之类费眼神的活。到了实在晚的时候,
才点上一盏煤油灯--这之前,则需要擦净昨夜留在灯罩上的煤
灰。这是个很有些荣耀色彩的细活,通常是由姐姐来作,我是不
行的。有一次白天乘大家不在,拿一根枝条顶着小块布片擦,却
不料一下就把玻璃捅穿了。我当然是不能说的,不巧那天没有备
份,到了晚上,附近唯一的一家国营的供销站是早就关门了。没
有灯罩,点上煤油灯便没什么大的作用。好在父亲虽然很快便知
道是我干的,却倒也没说什么。
点上煤油灯,一家围坐在小桌子旁,倒是很有别样的乐趣。父亲
自然是戴上花镜看书或改作业,有时连母亲那边的作业也一起改。
母亲在一边缝补衣服,姐姐埋头作作业。只有我算是个无业游民
--那时也就三四岁吧?因为从四岁以后,我就算是个旁听生了
--只在母亲缝衣服时,需要重新穿线,我才算有了事作,因为
我的眼神自然是要比她好。这时当然是要兴高采烈的了--于是
常常就看着母亲缝衣服,并等着一次线的用完。这时她就会一边
缝,一边细语地讲述一些小故事,神话的,传说的,什么都有。
记得那时父母是从不逼迫我作这作那的,比如读书什么的。而识
字这样的事,大都是我自己平日在教室角落里观察默认来实现,
因为不这样,却也实在没事情作,甚至连个一起玩的朋友也没有。
这想起来还真有些奇怪,尤其当我看到现在那些和我那时的岁数
相仿或略大一些的孩子们,每天或者自觉地,或者被父母领着,
一边背着装着满满的书的大大的书袋--那样大的书袋,我是一
直到了国外才不得不拥有过,却并不装多少书--背上还绑着一
捆装着画板的包裹,或是扛着沉重的小提琴,满脸的不高兴但又
无可奈何地拖动着疲惫的身躯长征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了几多的
幸运和怜悯。我的饱经沧桑的父母,对名利竟然淡漠到那个地步,
于是似乎从未想着、也从未期望着让我去作什么成龙的梦,这使
我拥有了一个几乎完全属于自己的童年时光。而我的这些值得同
情的后来者们,却从那么幼小的时候起,就不得不背上或者要出
人头地或者要致富出国这样的沉重的十字架前行。他们的感觉怎
么样,我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了。但每当我看到他们微驼而实在是
太为弱小的身影时,我就会不觉地想起了山里的那些挑夫,强支
着被沉重的担子压弯的身子,在山里浓浓的而又有些微寒意的迷
雾中前进--但他们至少满脸总是洋溢着很灿烂而爽快的笑容,
偶尔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刺破迷茫的浓雾的嘹亮的号子或歌声。可
是这样的歌声,在那些少白头的孩子们那里,是永远无法听到的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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