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信笺
远帆
往壁炉里撒了一点香木屑,香烟气息立时满了房间。火急缓有序,撩动着光明暗地闪落粉壁阴影。在一堆旧年的书信杂志里,偶而翻出了那叠信笺。清楚地记得一百五十张这个数目,在水印的浅浅的墨桃花的毛边笺上,还有更淡的两个字:玫笺。是在花的下款。过了四年多的时日,纸已呈出不均匀的黄斑。平摊的掌纹上如烙了那株桃花,丝丝经络,充血。一张张地,每一张都是空白,每一条红格线都是,等待着什么的明知不过还会是的空白。纸在火里的瞬间,桃花份外地一亮,便成灰烬,妙曼地在炉膛上舞了舞,落下,还是灰烬。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在旧书里翻出一张古色的信笺,拿着去给祖父看,说也要这种信笺。祖父说哪儿还有印这种信笺的,看我执意的样子,他摇头说,那就想想办法吧。
一个极早的早晨,他来电话让即刻去火车站。我慌乱之极地出门,慌乱地在出租车上想着各样的也许,这般突然地从北京南下,事先竟没有一些音讯。上个学期初因为他的信中有了句“你是我今天在街上看到的最漂亮的一条真丝裙子”词不达意的话,既生气又觉得好笑,也回了他一句“你是我今天左想右想是不是该扔掉的那件旧牛仔裤”。几天之后的半夜,他突然地出现在宿舍门口,弄得人神共愤鸡犬不宁。为了这句玩笑话的后果,内疚和心痛的感觉时时印在那顶唯一能和外界隔开的纱帐顶上,每一天的梦醒梦寐,都隐着他狂急的神情。以后的每一封信都怕会有任何意外,每句话都要想各种可能的理解,寄出的信总想去追回来再读一遍,那有如一丝雨线一片云影知其存在却无可及的恍惚,辗转于我,实难解脱。真的想不出上封信里会有什么话让他突然地再出现一次。每一次他的突然,都会让我精疲力尽,肝肠寸断却无可何如。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些等待的心情,就象有次秋天,他从香山采了红叶,在电话里说要把那几片红叶送来。那几十个小时的等待,使每一秒针的移动都成了空谷足音,在耳旁轰响,走过唐朝的雍容,走过五代的混乱,等待着两宋的精致,在成化窖的青瓷里盛满眉头心头的怨幽和甜蜜。还记着那次他说:我要出国。最好去加拿大,学管理,我们一起去看世界上最漂亮的枫叶。我不以为然,太远的地方,太远的枫叶,我向来不以为然,手心里的这几枚,已经足够。看着他兴奋地说着这样的计划,我只是笑,他的眼睛如晴天的空明,但愿我的笑意是云过云往。
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候车室前的台阶上,头发长而乱,周围满是烟蒂,他在用脚去碾,碾了又碾,手插在头发里。那个夏天是很热的夏天,这里的夏天总是很热,太阳刚出来,就已白得刺目了。我不记得他抽烟,也不记得他是长发,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时,我不记得他的眼睛会是这般血丝满布,这般冷,冷得我额头上的汗在刹时凝固。他说,我下个月结婚。我要出国,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有海外关系,可以让我出国。他说得低而含糊而急促,我却听得每一字每一句都异常清楚。我说,噢。大概那个时候太阳把人来人往,把一切的市声都晒得溶化成水雾了,只是一团团的白色的,绝对白得象是蒸汽样的感觉在眼前浮幻。我说,噢。连说了几声。想想该说点什么,说,去阴凉点的地方,好么?他说,我坐下班车回京。我说,噢。你在京结婚?不回家么?终于觉得该问他什么,就问。他说,她们家要办酒,我没钱。几个朋友在凑。下班车几点?票买了么?我有一些头昏,太阳似乎离得很近,但还有问题可以问。他说,没有。我是找到什么可以抓住一下了,我说那你等等,我就来。我在电话亭那儿看着他,是白色的一团的幻觉。告诉祖父要胡姨来帮我买张去北京的软卧,把我的存折也带来。我有几次想做什么,想过去说什么,不过还是放弃了。他走过来,说,票买不到没关系,我上车再补。顿了顿,又说,我以为你是真的很爱我。我说,是的。看到他眼里的疑问,回头见胡姨来了。我说,你在这里等我。从银行出来远远地,我又想去证实这个夏天的热度里是不是人人都有胡话的本能,想来还是不会的,有些事永远不必证实。给他车票,给他一个信封,我说,上车好好睡一觉。出国的事别急,慢慢地办,总能成。这是一些钱,办几桌酒也该是够了。不够也别急,朋友间总有办法。他说,不,不。眼里除了血色也有些泪,他又说,你知道,我不值。我说,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等车的时候发现没有钱买票,还是走回去吧。走了许久,还没到家,才发现又到车站了。他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又往回走,太阳偏西时,色彩起落纷飞,路人的眼镜片上都是。我还是走不到家,只得叫了出租,希望家里有人,我没带钥匙,还有车资。
见到在客厅里等我的祖父时,很晕很乏,意识急速地下沉,沉不见底。醒来后,祖父说,这么热在外头跑了一天,中暑了。这可不是你,早上出门时也是慌慌张张的,没和我说。窗外不很黑,有月,有星;也不很静,有蛙鸣,有夏虫。家里很舒适,不热,清凉而馨香。祖母责怪祖父不该这么说,我看着墙上的一幅字,我不会哭,虽然他们不在时可能会。
第二天祖父说,我们是不是得谈谈?我说,明年毕业后,我要出国。去加拿大,读管理。祖父很吃惊。问了几遍,看我不说话,就说,真要出国,美国的好学校多,也有朋友好就近照顾。我说,我要去加拿大。祖父又说,你学管理也不合适。管理是人的学问,你向来躲着人,不适合你的性情。我不答。祖父最终说,那好,你趁暑假就开始准备英语考试吧。
毕业的时候他来了电话。我正在把一些书送人,急急地跑下楼去听。他说,祝贺你毕业。我说,你好吗?他说,其它都齐备了,就剩签证,读管理没资助,可能挺麻烦。他说,去哪儿上研究生?来北京吗?我说,下星期的机票去加拿大,读管理,看枫叶。突然的沉默,很久,电话那头没挂断,我的泪滴在话筒上,有一些在丝绢上用小刀划过时滑柔浅痛的后悔。
看了三年的秋叶,不敢回去。祖父去世,祖母去世,都在秋天。那个夏天祖父真的给我印了叠水印桃花底的毛边信笺,只是任一些夏夜的露水湿了笺纸而无处可寄。我带在行李中,因为一份感激。在深秋的炉火旁想起他,总是感激而温暖。爱是属于自己的感觉,他的曾经的存在才有我曾经的那份沁入骨髓的感觉,真好。青春最初的激烈似是很容易把人一生的热情都挥发殆尽,重新积累的过程不过是在有裂纹的细瓷里注水,每一份都逃不了滴与漏的挣扎。我的出国对他是什么,我不明了,对我自己则是分分秒秒不间断的自虐。在秋天里,我成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