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逍遥大旗
十月,单位放假再加上自己积累的假期,我独自一个搭上长途车,去到山中静息。
人刚上车,传呼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叫。我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这世上谁都不是一定
要找到谁,于是我坦然地关机,让自己彻底断掉平日的联系。
秋天的树高大蜿蜒了一路,灰尘扬起仍然挡不住很好的天色,车越到郊外空气越清新,
视野越开阔,在钢筋水泥的世界之后,逐渐展现出寂静的山野。
向当地的老乡打听那个要去的地方,反复叮咛跑长途的女车主到了XX镇一定要叫我。
她很好奇地偷偷打量我,从我平静的神情她猜不出任何原因,因为我要去的是深山中
一个偏僻的寺庙。我去的路如果再往前走就是著名的旅游胜地,但是我要在中途下车,
去那个少为人知的清凉地,让心暂离红尘。
换了几趟车,交通工具越来越简陋,车价却越来越贵,一辆蹦蹦车叮叮咚咚地一路轰鸣
终于把我送到了山门。秋天的山色很美,漫山黄的红的绿的树叶随风摇曳,泥土和植物
湿润幽香的气息弥漫山中。寂寞深沉的大山和它高远的蓝天,微笑着迎接我,我溶入这
亲切的自然中。
我兴冲冲正要迈脚进入我熟悉的三宝殿堂,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打扮入时的小伙子
跳出来,要我交进山费。原来是当地的园林机关为了创收,在山门前特辟一小门,向每
一个进庙礼佛的人收昂贵的进山费。商品经济规律处处放光彩,连一小庙也不放过。寺
中本来就穷,众尼僧生活清贫,如此一来香火更不旺。
我笑着进了山门,寺庙占地不小,三面环山,依山势而建,渐行渐高。庙子历史悠久,
最老的殿堂要算明代建筑了,因年久失修,寺院幽静而颜色陈旧。
时值正午,我一路走过去向遇到的所有比丘尼合掌问候,尽管素不相识,入得佛门便是
法缘深厚,皆为师兄弟。她们全笑眯眯地问我吃了没有,让我速到厨房去,说还有饭菜。
我正饥肠辘辘,进大雄宝殿恭敬向佛菩萨打过招呼,就奔向厨房安抚自己的胃。
一清秀伶俐的毛根(在寺庙干杂活预备落发出家的人)正在收拾碗筷,看其模样,不过
二十一二,后来和她熟了,知道她叫小蒙。饭菜很简单,蔬菜里搁点盐合着素油一炒就
成,吃惯各种好味的人是会觉得寡淡的,这正如出家人的生活,让热闹惯了的人来过,
会嫌清静单调得发慌。
吃过午饭,我四处转转,登到高处,俯瞰整个山庙,山色清雅,幽幽然鸟语蝉鸣,怀中
寺庙飞檐雕栏,芭蕉梧桐清绿喜人,山风一吹,让人乐而忘俗。
钟声在山谷回荡之时,是上殿的时候了。我找一位老师傅要来课本,整理衣衫,尾随众
尼入殿。各种经咒伴着謦鼓钹声诚心唱诵,佛陀伟大的人格照耀着永世众生。我的烦恼
其时正杂乱,世俗的妄心被这清凉佛性一喝斥,人顿时安静了几分。人无力自律的时候
往往可借助环境来达到心态的自我调整的目的。
寺院于我,俨然是我的家,最可靠的家,无论行到哪里,一入山门,样样亲切无比。
欲了生死得大自在自度度人,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也是我唯一的目的。
每每放逸懈怠念及此总是心生惭愧,无颜对己,无颜对师,无颜对佛,无颜对众生。
尘世中的修行人是最寂寞的,他们的用心再善再真都只能埋在心底,因为周围人通常不可
能理解,他们的抱负往往以最平常的姿态出现,在凡俗生活中一手一脚地去做,站稳
自己的立场,深刻却不清奇,大俗却又大雅。行动随缘,心不随流,宽厚沉着少出风头,
有时被人嘲笑,有时被人误解,他们都不计较,只默默尽自己的本分。
作毕晚课,我尚沉浸在对佛菩萨的敬意感动之中,已到晚饭时间。
有过午不食的尼僧,但吃三顿的居多。我一向认为形式是必要的,但不是根本的。刚学
佛的人往往会片面追求严格持戒,每日磕头念咒静坐,给自己规定了比较重的数量。长
期下来,不能坚持流于荒疏,甚可惜。岂不知,修身修性,都重在一个悟字,善于体会
的人,于瞬间也能得清静,无论身性,都有一个规律,把握规律才能掌握真相。得其神
而不是得其形。这和练书法类似,有些人不用心,日习百篇,反不及有心人日习数篇写
得有神韵。其实佛法中的道理何偿不是遍及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呢!
一起吃饭的时候,才算真正认识了各位师傅和居士。尼僧很少,年轻人更少,当家的却
是个面色红扑扑,嗓门粗大的年青人。据说她很能干,认识的名人多,常常跑进城里办
事化缘,寺庙里最近的工程建设经费都是她弄来的,她彼时正在团结宗教局和法院的人
和园林单位就进山费一事打官司。寺院也非化外之地,也免不了红尘骚扰,看着当家师
雷历风行的果敢,颇具女强人之风,似乎陶醉于斯,不知幸还是不幸。
年过五十的冷居士,人如其名,哪怕在笑着,眉宇间都有隐约的沉郁。也许是经多了
人世风雨,自谓看破红尘,却又解脱不得力?
听说我是学电脑的大学毕业生,当家师非常高兴,要我晚上去她的屋中替她调整手机,
她说她看不懂英文说明书。我心中略略一惊,想不到她也玩上了这样的东西。我没有
说什么,哪里都是诱惑,享受是凡夫的根性。
她们称赞我的虔诚,有文化懂礼貌,虽然已经二十五,因为面相显小,衣着朴素,到
哪里别人看我都是个小姑娘,我就乐得作个小姑娘。当家师迅速喜欢了我,开始怂恿
我在寺里留下出家。我只是笑,我喜欢寺庙,但是我还得返回尘世,作我最艰难的修
行。我的老师曾经告诉我,最彻底的修行必须要在烦恼最重,诱惑最多的地方,才能
炼得火中真金,不动真性。是啊,不曾经历,哪敢说超脱?对于生活的任何挑战,我
都不能回避。
饭后和冷居士一同散步,我们又登到高处,夕阳西沉,落寞辉煌。光线越来越暗,我
们各自坐在楼的两角,彼此只能模糊对视,话语仍然进行。
冷居士很精进,一个人来到山中闭关,日日坐禅,又细读三藏十二经,自己规定的功
课很多。她说话总是轻言慢语,似乎有沉滞之感,这犹如她的心情。
讲到动情处,她说,我很羡慕你,真的很羡慕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懂得选择这条道路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糊涂着过了,我第一次摸到金刚经时,已经四十五岁,我摸着那
本书,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我一次一次地和它擦身而过,都没能停下来,细翻翻佛
陀究竟在说什么。可悲啊,直到红尘的热闹我已经看得差不多时,我才突然想起看看
别的东西,晚了,我这么个岁数,晚了。你有这么好的缘分,一定要珍惜呀!
虽然觉悟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凡夫身心的修行确实是需要时间和过程的,我听着她的话,
感觉肩头沉沉的。
冷居士要去进行她的功课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我们作别回了各自的屋。
在古老的天花板的夹层,老鼠们不歇气地在上面急行军,练短跑,磨牙齿,打群架,
热闹非凡。简陋的木板床铺着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褥子,淡得只能照见模糊人影的灯光,
整间屋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缺少生人气。窗外始终很美,一白色的观世音菩萨就立在
月光下,我望着她,心里宁静安祥。
这夜的静坐似乎更有进步,此境界不宜宣扬,我就乐在心中就是了。
睡时,一夜无梦。
五更天起来小解,因不熟悉地形,于漆黑一团中跌跌撞撞摸到厕所。出来后隐约听到院
子里有人念佛,原来是谁整夜开着念佛机通宵未眠。残月如钩,颜色淡薄,朦胧罩着山
寺,凡夫尚在大梦中酣睡,修行人已经轻轻爬起燃灯供佛,准备早课了。
我待在自己的屋里,听大殿传来的诵唱。慈悲法音遍及十方佛土,然能于无明中闻得一
二的又何其少!末世艰险,习法者能成正果的寥寥,况乎不习法者无数,依然沉沦欲海。
悲心愿心溢满心胸,化而为泪,泪染晨曦。
如不是多世佛缘此生花开,我如何能遇到我的恩师,遇到且不错过,能亲受调服,得师
言传身教,师之大恩胜父母之给予身体,无以为报,唯有学师于红尘力行菩提。
师是再来人,身世极为传奇,然自甘寂寞,终寂寂无名于江湖。师之再来其一也是为了
力拔我于三界。与师的缘分极为殊胜,每念及此,便感激不尽。常有人对佛菩萨的存在
表示怀疑,真佛菩萨并非以神通摄受众生,令人肃然起敬的无非是其伟大而平凡的人格
力量。不是心怀山河日月,哪里能有如来境界。
对师也曾经有误会,猜疑,甚至诽谤,此言亲从我口中出,师虽然感到意外,却从不放
在心上,一如即往地在修证上暗暗助我,如不是后来自己亲自领悟,哪里能体会到师的
良苦用心。师宽厚如海的胸怀气度,令我落泪。
伏首坐中尊,悲悯我众生。愿他身之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苦,恨苦,别苦,离
苦,都降于我身,用我凡俗之躯,代众生受一切苦。无怨无悔。
早餐依然清淡,大家用毕散去,我留下和小蒙一同收拾残局。
她很羞涩,清秀伶俐而羞涩的小姑娘放在尘世中,也许会惹来较多男子的好感,她却偏
偏另辟蹊径了断了俗缘。
对于小蒙,我有几分好奇,但是为着尊重起见,我没有贸然多说什么。
我在早晨清爽的林中漫步,潮湿的雾气润了我的衣裳。门口卖香火的王婆婆叮嘱我山
上路滑,要小心,我走得慢,诺大的林子只有鸟语和我自己的呼吸,听脚下枯叶被我
踏出咕吱咕吱的声响,似乎是与自然天地一同行进的节拍。
坡顶跳出很红的日头,渐渐走得热了,我挑了个树萌下的伐后残留的木墩坐下,摊开手中
的书,细窄的一道瀑布哗哗从身边流过,溅起的水珠在宽敞的叶面调皮地来回跑,终于
还是掉到泥中,寻它不见。
阳光的热力把我赶回寺院的时候,已是晌午。我在院子里转悠,看老师傅给花木浇水
培土修剪,于是自告奋勇提了桶来回于花间。去水房提水的时候发现小蒙正在洗衣,用
一木盆,费力地洗刷。山上水源珍贵,一桶水常常能发挥很大的功用。用过数次的水是
不会倒掉的,积在盆里,也许派上别的用场。
出家人爱惜一草一木,一点一滴,想想山下城市比赛着奢侈浪费,我无话可说。
太阳越发热烈,金灿灿照得古寺溢光流彩,我身上的衣衫此时变得厚了,感觉燥热。
小蒙细心,善解人意。好心过来让我去她的房间找件薄衫子换上。我想趁机可以和她聊
聊,于是欣然随了她去。
她的寮房没有什么女孩子的玩艺,一色的佛书,一色的佛像。她开箱找出一条黑裙子,
样子还比较新,我笑了,你还带了这种东西。
她也笑,说是她刚来的时候穿的。
我就零零碎碎地同她说些闲话。
原来她当初来这的动机很简单,她喜好山水,高中毕业没有继续读书,便带了些钱四处
走动。曾经到庙里住过几日,感觉清新,又留恋这里的灵山秀水,就偷偷来了这里长住。
说起当初的机缘甚糊涂,后来在这里与佛菩萨朝夕相处,看了些佛书佛经,惊觉玄妙,
这才算入了门道。我见她谈吐也有些意思,于是大家便多说了几句。彼此又留了联系方法,
也算是结一善缘。
她告诉我寺里也有修持很好的师傅,修净土的,八十多岁了,看上去还仅六十,每晚一时
就上座,至早课时间,甚精进。原来是寺里的主持,后来全心放在修持上,就辞了职务
让给现在这位年轻的当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