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七种方式


有雪


这话题源于当年高中毕业报志愿时。其时分析自己除了阅读
和写作之外,没有什么特长和理想,于是列出若干种度过余
生的方式。现在又提起,只是想回头审视一下这些年走过的
路。
第一种方式是当地主或地主的儿子。我对生活的要求是:能
够生存,能有尊严,再能有一些小的浪漫。这不是布尔乔亚,
而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想法。没有五十年前的均贫富,
现儿今我怎么也有三五家当铺百来条汉阳造。再早些年,皇
上还坐着龙庭时,我家门房也是正科级干部。中学时曾和一
个女生跑去孔庙,在那些石碑上找出各自祖上的大名。要不
是后来考证她太太爷是维新派而我家世代忠良,我们还真算
是门当户对。既是成了地主,我就得过花天酒地的日子。要
欺压百姓,也要为富不仁,估计强抢民女也做得出。那时我
上网就专跟美眉聊天,偷偷查出IP,嘿嘿……俱往矣,晚生
一百年是我毕生的遗憾。
于是第二条。我勉强会写诗,也能写散文,要是去文联混饭
也不错。成天忙着去四处开笔会,给文学青年讲课,找文学
女青年谈创作。当然,要光靠稿费过活我不干。曾见过一封
文学青年的信:“我写诗三年了,写了两千来首啦。”,真
佩服这样高产的诗人。我自己一年有十来首可看的就算勤奋
了,按现在的稿酬标准,又不能一稿多投,断是赚不出一年
的米面来。你看现在的诗人不是女的就是南方人就是这道理,
她们饭量小,赚出粥钱就行。写作关乎生计。下笔难免踌躇,
谁也得罪不得,就要说空话假话,我可不会。
于是第三。我可以去做教师。这职业吸引我,有寒暑假,凭
学问混饭,还能跟年轻人一起傻乐着过活,多好。我可以教
孩子们读书: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这是极好的文章;我
还要告诉他们科学:这是给世界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定义的学
问;我让他们看自己小时候的读物,《爱的教育》之类的,
这样将来也许会少几个经济动物;最后周末了,我说快乐是
最重要的。于是我们去看电影,北图晚场,桌别林,《虎口
脱险》,反正全是喜剧。我教他们唱我年轻时的歌:鸳鸯茶
来鸳鸯茶,你爱我来我爱她……
若当不成教师,我就去开书店。我一直羡慕那个叫内山完造
的日本老头,跑到异国开书店,和鲁迅那样的人交往。北京
以前的书摊让我怀念。记得有一年我去美术馆边的摊上买《尤
利西斯》,看到两个版本,比较着拿不定主意,摊主过来说:
“萧老爷子译的这本呢,不错,注释也全,但只出了上册,下
册要等到年底。这本金老先生的,倒是全本,不过译笔稍差。
要不您先去看看画展,我这抓紧再给您译出一本来?”。后
来书摊都被取缔了,不知那些有趣的摊主现在怎样。八十年
代爱去三味书屋,有免费的外国报刊看,书也好。那是读书
人的黄金时代,不讲版权,什么书都有。惜乎彼时年少,既
无眼力,也乏财力。真想把那些年重过一便。
现在开书店就不那么容易了,非得卖点隐私什么的才行。所
以我还想开个饭馆。以前也曾为了吃一口白水羊头骑车横穿
北京。等我开了饭馆,就把这些老北京的绝活都归拢起来,
把海鲜和本帮菜赶出北京去。我的饭馆一定不收支票,土大
款暴发户也谢绝入内。来的那都得是爷,起码也得会说两句
“鸭架子给我送家去”之类的话。所有的哥们儿家从此都不
再开火,我们成天就琢磨着吃好喝好。吃饱了就一边剔牙一
边开电视看新闻联播:“三百七十一票同意零票反对零票弃
权通过……”。然后我们再看着大酒楼变小吃店再变舍粥棚,
然后有一天发现没米下锅了我们就四散而去,临别时我握着
所有结了婚的兄弟的手道歉:“荒废了弟妹做饭的手艺是我
不对。”。
远离城市的活法我选择做个牧民。在高天远地间逐水草而居,
不告诉你我是谁,也不轻易打开心扉。搭起我温暖的毡房,
顿顿吃肉,吃饱了就躺在草甸子上晒太阳,等着羊下羊羔,
马生马驹子,女人生儿子。马是一种匀称而美丽的动物,它
们使我痴迷。使我痴迷的事物有三种:女人、兵器和马。我
怀疑像轻盈、性感、多情、羞涩这些词原本就是用来形容她
们的。而且这三种事物总是被我混淆,所以我会说:“看啊,
马一样的女人。看啊,大炮一样的女人朝我们的街垒来了。”。
我热爱纵马飞驰的生活,真的,女人、兵器和马,加上一些
若隐若现的希望,这可以是男人的全部世界,一个拥有他们
的牧民富有得就像国王。
一口气已经讲了六种方式。当然,最终我并没有去做个牧民,
因为听说草原上的女人们皮肤粗糙,而且天天吃涮羊肉我会上
火。从修辞学上说第七种方式可以是无数种方式。比如我还可
以去当商人,在中关村倒卖飞机反光镜火车轮胎。而从逻辑学
上说第七种方式该是唯一的。要命的是我找不出它来。有的朋
友选择了流浪,我也可以去。如果你看见我在街角盖着报纸过
夜,千万别给我送来毛毯和热汤。因为如果我要这样比别人更
自尊更自由地活着,同时也就选择了寒冷和饥饿。实际上没有
哪种本属天堂的幸福会真的降临人间,我们也只有继续在无数
种方式中寻找那个唯一的第七种,努力,但不做出超过内心尺
度的牺牲,有时自欺欺人,有时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