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
是春天的一个傍晚,我一如既往地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放张CD,风从
阳台过来,光将暗未暗。
有敲门声,我不愿动,转念一想音乐的声波已经先窜出去泄了密,这
便是主人在家的罪证,如不应门,岂不讨骂?
拉开门,昏暗的楼道站了个陌生女郎,个头不太高,她盯着我的时候
,眼睛很亮。
没有搞清来路之前,我把身子堵着门口含糊地微笑。她很大方,自来
熟的那种,笑着自己交代是对门刚搬来的,想暂借我的劳动工具一用。我
返身进屋搜出拖布,友好客气地送走新邻居。
转过背就把这事给忘了。
第二天同样的钟点,她又来敲门,借了东西,自然是来送还。
我以为和新邻居的交往就到此为止。
第三次敲门源于她的好心,一个朋友来访,寻隐者不遇,留了东西托
她转交。
一来二去的也该算半个熟人,我假惺惺地请她小坐,喝杯清茶。她欣
然同意,拉过椅子就坐了半小时。这倒让虚伪惯了的主人有些意外,面对
面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这又让我诧异了一下。因
为她的漂亮和别的什么东西。
工整精致的五官并不多见。和流行的苍白瘦削不同的是她的健康红润
以及健康红润之下的一股咄咄逼人的生气。她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气质。
我从来不是那种特随和,人见人爱的女子,但是她是。
知道我周末总去附近的学院作运动,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要求和我
同行。多她不多,少她不少,我姑且答应了。
这样我们就有了经常相处的机会。在这样的交往中我暗暗感觉被动。
我在心理上和她划有一段距离,面对她一厢情愿的友好,我有些勉强。
有时也占了不少便宜,比如她很勤快,爱干净,自己洗衣物的时候也到我
这里搜点东西拿去一起洗。这种时候,我简直感动得要痛哭流涕,只叹哪
里来那么好的福气。
和她一起走路的时候,你常常会中途突然停下来,看她大呼小叫的扑
向某个偶遇的朋友,拉着手问长问短。这种时候,我就在一旁恭侯她们嘻
嘻哈哈完毕,然后继续赶我们的路。
你想,连我这样闭关自守的家伙都被她拉入狐朋狗友团伙,她的朋友
当然会很多。
她有理由这么张扬。年轻,美丽,拿着外企丰厚的薪水,她实在有理
由快活。
只是她怎么偏老跟我这么个多少有些自甘寂寞的人凑堆,我实在有些
纳闷。她应该被一群男人包围才对。
我很含蓄地问及这个问题,她轻蔑地撇嘴,男人,都特贱。她说话时
的世故老道给我很深印象。
我又想她也有足够的理由这么说。大凡是当龄的男人遇上她这样又靓
又活泼伶俐的人精,哪有不俯首折腰的道理?
她是给宠坏了,所以可以很任性地象吐瓜子壳一样吐出这句话。
我不否认自己私下以为她有些轻浮,夸张。只是作为她这样的女孩有
点这种小特点,当然可以原谅。
她还有别人未必有的东西,比如乐善好施。大约是钱来得还算容易,
她用度大方。对自己如此,对朋友也如此。
常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也会热热闹闹地赶去帮忙。
我以为我很明白她,我渐渐习惯了与这么个热闹阔气的女伴相处。
因为是给洋人干活,她通常是早出晚归。
一天,意外地回来很早。打扮簇新,本来就招人这下越发俏了。她说
请我出去吃饭,何以这么隆重?
习惯了她一惊一咋的,我也懒得细想。一同到了临江有风的一家酒楼
吃喝。才开张的火锅馆,老板热情得象火锅,滚烫的一张嘴就差凑到你脸
上亲热。
她开口就要酒,老板马定我们两个小女子不过是几口就飘的主,索性
放了大话过来,随便喝,酒钱全免。
敢情,他真不知江湖深浅!
今天肯定要有点什么故事,我不动声色,等待情节发展。
红汤白汤,你吃我烫,清风明月,一齐入肠。
酒一杯一杯喝,话有句没句聊。难得雅兴,我有些忘形。咱们穷骨头
里还有点意气,既然是人家请客,喝多喝少只求高兴,不想让她今儿个光
鲜鲜地讨个没趣。
酒过三巡,我发现她的确有点反常,好象是存心求醉。捧杯就干,一
饮而尽。
这么个天之骄子的白领丽人,八成是碰了个史无前例的钉子,兴许看
上了谁绣球没击中目标?我很小人地在肚子里瞎琢磨。自己放慢节奏,看
她喝。
关于喝酒,我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对于存心一醉方休的人,我从不加以劝阻。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在大醉中渲泄一回也无不可。(魏晋名士的风流品格让我学到了点皮毛)
醉后再醒也许就真忘却了些不快。只要别老这么干就成。
我一边看她消沉痛饮,一边同饮。(喝酒没人对饮是最不痛快的一件
事。)当然我有足够的把握不醉,留个清醒付账走人。
显然我轻视了她的痛苦,她喝得亡命,不是求醉,而是求死。
旁边的老板看得心惊肉跳,直向我作眼色。(痛惜他的好酒,再就是
怕出命案)。
我按住她手,好言哄劝,让她罢休。她已是大醉。粉面桃花,星眼微
睁。何以我还如此冷静?如果我真够朋友,应该多少有些紧张。我却更象
个看客,让她自己挣扎。
发生了什么?如果她不说,我不会问。对于故事,我只有耐心没有好
奇心。或者说对于人生,也如此。
我以为我明白她那些无谓自苦的男女纠葛。
在这尘世中,她是正当红的一个角色。样样占齐,件件不缺,少的就
是些生活的打击。打击和烦恼这些东西,正是风水轮流转,人人都逃不过
的。我不觉得意外。
但是这一次,我还是得承认是个例外。
我吃力地架着她跌跌撞撞进屋,安顿下她,我只喊阿弥陀佛,亲爹亲
娘,累死我也。收拾好残局,我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她在床上把我喊住了
,我听出她那一刻的清醒。她让我去拉一个抽屉,叫我看封信。
为了尊重醉者的隐私权,我反复问她是不是一定要让我看。我从来不
认为知道太多是件好事。
她很肯定,于是我照作不误,在床头灯下我展开厚厚的数页信纸,旁
边是她通红的脸沉重急促的呼吸。
她的字意外的潇洒大气,文笔也不错,看来我以前低估了她。
大约是一封情书,我勉强自己看下去。心里其实很茫然。
但是电光火闪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我明白的时候,我无法不震惊
。这样的故事对我而言,真的是史无前例。
怎么说呢?这居然是一封出自她的手的给我的信。
酒醉醉的是肢体不是神经,她一点不糊涂,哪怕在醉卧中,她仍然在
观察我的反应。
我没有让她失望,我没有太惊讶的表示,好象一切都很正常,虽然我
在内心并不这么想。
我不敢那么快打击她。我需要知道一些原因。
她轻松了许多,积郁以久的情绪开始浩浩荡荡的释放。
“我一直不敢说,说出来怕伤了你,从和你交往以来,我很矛盾。我
知道对你不该存这份心思,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我很苦,虽然表面上装
得没事样……”
她开始诉说,说了很多。
我知道了最初的根源。说出来,不过是几个汉字,放在一个人身上,
却是一生的苦痛挣扎。
在她大约六岁的时候,她被人强暴,这事在她生活的小县城闹得沸沸
扬扬。她就一直在那里长大,直到出来念书,工作。
她把以前的照片给我看,很忧郁的一个女孩。戴了二十几年的红字。
我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故事能让我流泪,但是那天晚上,我无法控制自
己深切的悲凉。我的眼睛湿了又湿,我的喉头哽咽,为了她畸变的青春。
生命本身有太多的不完美。
我想我需要忏悔。以前对她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诠释。
她在努力改变自己,至少做得很象。我却在心里暗暗嘲笑。轻浮的不
是她,是我。
太阳依然升起,熬了夜的眼睛面对阳光有些刺痛。她仍在熟睡,说了
太多一定很累。
我建议她修正自己的心态,她也愿意作很多努力。看心理医生,与男
孩交往,等等。
她还是迅速地瘦下去。虽然我自认还有些沉着,但这毕竟是个尴尬的
处境。我开始感觉无能为力。
为了减少她的幻想,我渐渐疏远她。
在内心里,我不明白,既然她的爱情和我们通常的爱情没什么两样,
虽然我自己不能接受,但我是否有资格指责她什么?这种问题有没有权威
来评定对错?
她搬走了,走得很仓促,没有留任何话。虽然有很深的一分关切,我
没有去追问她的下落。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是无能为力,只有选择沉默。
偶尔还会有点关于她的回忆,想起来,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我
该根本就忘记,好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邻居。
但一味回避这类话题,世界并不因此变单纯些,只不过我已自私地逃
开,这是否就叫明智?
人生真是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