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事
~· 故 乡 故 事 ·~
·祥子·
一、 缘起
二、 消暑
三、 荷
四、 市容
五、 老房子
六、 泡馍
七、 棋趣
八、 盐水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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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缘 起
这几年,很遗憾的一件事,便是把中文丢了许多。这个月,得了些空,
便借这中文网补补课。除去当天的帖子,到网上的档案库里也调了一些旧文
来看。看到“地方”一栏,只见到三四篇文字,实在意外。若这就是全部的
资料,恳请大家再努力多介绍些养育自己的风土人情。
写故乡人事,也是练习中文的好借口。只要是亲身经历的,即使一件很
小的事情,如至今尚未能忘怀,就证明有写出来的理由。年代久了,一些细
节或日期不能肯定,也不要紧。网上这多人,必有君的同乡。相互补笔,也
是他乡遇故人的机会。
我是南京人。长大以后,去了一些地方,单在上海就呆了九年。每到一
处,最吸引我的,不是旅游胜地,而是当地人的衣食住行,留在记忆里的也
多是些不入旅游指南的东西。
比方黄山,前前后后,春夏秋冬,去了总不下七八次。印在我心中最深
的,不是天都峰下万里涛涛的云海,而是在山田里犁地的一对父女。为父的
掌着犁,没有鞭子,因为拉犁的,是他至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儿。皖南自古
为富饶之乡,但我去的时候,山区的生活还很艰难。小学大体普及,但山村
女孩子多不得入中学,这是我早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小小的女
孩,不上中学又干些什么。
那父亲很老像。那女儿却很水灵,典型的皖南少女。一般的规律,如果
不能到城里作人家的小保姆,一两年下来,她便会老很多很多。前些时候,
看到一两张帖子在辩论有钱的女人是不是比贫苦的女孩子漂亮,心中不知是
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怎么说呢,女大十八变。若是丑貌,多有后天的原因。
贾宝玉说,女儿都是水做的,嫁了人后才变了土。这是不大错的。只是他小
小的年纪,不能理解,女孩子变了脏婆子是因为嫁了个浑男人。
谈些轻松的皖南故事。我一生中最好的茶是在皖南喝到的。文人多知皖
南出名的文房四宝,一般人的口中,大该皖南的茶叫得更响一些。要喝好茶,
第一自然是要有上好的茶叶。而最好的茶叶,至少就绿茶而言,便是茶季刚
开始时,第一次采下来的未张开的叶芽。后面两三次采的,味道就一次不如
一次了。茶叶芽,就是所谓旗枪茶的“枪”〔旗是芽下边第一片展开的叶子〕
,在烘炒时极其宜断。断下的芽子,中吃不中看,便成了各茶叶产地自销的
一品“茶叶末”。一次从黄山上下来,走到太平县,正是茶叶上市,县招待
所就是“茶叶末”待客。用清澄的太平湖水沏开,真是一杯清香滋润甘甜的
碧玉。各位看官,这“清香滋润甘甜的碧玉”九个字可没半个是假的。
香甜滋润是上好绿茶的共性。梦冉杭州人,居然以为龙井茶是苦的,真
是冤枉。不是心苦便是用水不当,几次去杭州,西湖醋鱼始终无缘,但龙井
却品过多次。大学里到杭州实习还到龙井茶场去过。不过,即使用了陆游先
生在《茶品》里推崇的虎跑泉水,终还不及太平的茶末。也许是季节的关系
吧。杭州给我印象深的是一些另外的人事。
乖乖咙的冬,写到这里,居然南京一个字还没提到。打住打住,下回重
新开场,专讲本乡的故事。
(19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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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消 暑
一生下来,恰逢三年人造“自然灾害”。祖母给了三百元(大约家母当
时半年的工资),到集市上买了八十个鸡蛋,算是母亲产后的补养。幼时不
能吃饱,每每听到饭勺刮锅底的声音,就要大哭,大概虽幼小也知道没有饭
吃了。所以家里的规矩,饭锅要拿到另外一个房里去刮。这些是家母的故事,
写写算是未忘亲情。
现在是夏天,天下南京人都不会忘记故乡出名的酷暑。讲南京是长江上
的一大火炉,并不完全贴切。火炉的热是干热,南京的热更多是湿热。南京
的夏天是个大蒸笼。金陵西北临江,东南环山。夏季里清凉的东南风,被大
大小小的丘陵挡住,白天蒸腾起来的江水,只有淤积于城中。到了冬天,却
有西北风挟着长江水气,长趋直入,冰雪交加。江南择屋,讲究面南。南京
是座朝北的房子。
外地人听到南京四十多度的高温,自然是恐怖。其实南京的三十多度,
已经是无法入眠的天气。树叶是文丝不动。将手臂上的汗水擦干,立即可见
极细小的汗珠从一个个看不见的毛孔里慢慢地沁泌出来。太阳一下去,家家
户户便在门前撒凉水,把藤椅竹床搬到街上。之后,房间里能不去就不去了。
一到三十五度,许多单位便只上半天的班。为防止产力损失过多,高温的天气
有时就不预报了。“今天的天气还非常难说”,小子前生积德,种种荒诞怪
异可笑可哭可恨的事,居然目睹的不比耳闻的少。
南京人避暑的一大去处是看电影。热得实在不行,可以在电影院里过夜。
一场四五部片子,从半夜放到清晨。每年全国电影票房,南京多是第一。年
前在这里的报上,看到南京的售票又是全国之首,可知近年人家里虽渐有空
调,对银幕的旧情还是未了。
看电影消暑不一定非去电影院。比如《儒林外史》中有记载的玄武湖公
园,一到盛夏便以露天电影揽客。每次必有许多人去。银幕正面的草地上坐
满了,坐到背面的草坡上也一样。虽然左右颠倒,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好
友佳人小食微风,大家便忘了热,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若是真要凉爽,非上南京长江大桥不能痛快。夜半月明,高高地独立在
强劲的长风之中,看浑沉辽阔的大江水自万里外滚滚西来,此时此地此情此
景,谁不愿乘风而去!
很少人真地乘风而去,因为夏天的南京是个美丽的地方。在国内的大城
市中,南京的绿化,鲜有出其右者。到了夏季,条条大道,树荫合抱。南京
的行道树,多是硕大的法国梧桐和著名的南京雪松。南京雪松身高冠广,四
季长青,是即美观又实用的优良行道树。不知情的人以为雪松来自冰天雪地
的北国,她其实是南京的特产。因为到处的绿荫,夏天在街上骑车便是件挺
风凉的事。一个暑假下来,城里便骑遍了。
南京夏天的花园也很丰采。大多数巷子里都有盛开的合欢树和榆树。在
墙头地里常有喇叭花,金银花和蓼萝缭绕盘缠。至于丛生的花草如指甲花和
洗澡花等则是随处可见。指甲花是金陵夏季的野花,以粉红色为主,女孩子
可用她的花瓣来染指甲。洗澡花有一缕淡淡的清香,花色呈红白黄单色或杂
色。和合欢一样,也是暮开朝谢。夏天傍晚,南京人冲凉时便是洗澡花盛开
的时刻。洗完了,坐在花香的院子里,伴着蛐蛐和知了的鸣叫,捧一碗家里
桑树上采下来的桑椹,看萤火明灭,听老人讲古。多少个童年的夏夜就这样
在星光下度过了。
(19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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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荷
说到南京的花,秋有菊花,冬有蜡梅,春有桃李,夏天的花魁自然是
“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莲了。南京夏天赏荷的第一去处是水西门城外的莫愁
湖。南京公共的园林,最大的是前面提到过的玄武湖。最古老的,也是我最
喜欢的,是莫愁湖。莫愁湖名从莫愁女的传说得来。莫愁女的传说可以上溯
到南朝。园中现存建筑多遗自明中山王徐达的王府。
我爱莫愁湖爱她的疏野简洁。一块石头,一片山林,一池直通秦淮河的
湖水。两条直接明了的主道,连着四五幢平屋楼台,一去一回。没有争奇的
花草和刻意的雕琢。莫愁湖是一个不无病呻吟的美丽少妇。
因为没有什么“好玩”的,又在城外,平日园子里便很少人。盛夏里,
空旷静寂的高台上,带着荷香的清风驱散了四周最后的一点暑气,从小不睡
午觉的我也很难抵挡去莫愁湖午睡的诱惑。若有夏雨,疏疏密密的雨点打在
荷叶上更是极好听的催眠曲。诗云:“留得残荷听雨声”,夏荷的雨声没有
秋雨的惆怅,但也一样地迷人。
荷花不仅有很高的观赏价值,是夏季的主花,她的全身简直就是一页南
京人夏天生活的风俗画。鲜嫩的莲藕是夏天里家家饭桌上的主要时菜之一,
新鲜的莲子则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零嘴,用老莲子磨成的藕粉是南京夏天的
一个主要甜食,那充满诗情画意的荷叶也不是只可用来听雨的。一到夏季,
荷叶便成了各熟食店的包装材料。一客卤牛肉放在清凉的荷叶上,在炎热的
天气里,不知比盛在牛皮纸里要开胃多少。那一道有名的粉蒸肉,若不是包
在清香的荷叶里蒸出来,恐怕很难在夏天卖。
没有梅花的冬天还是冬天。没有菊花的秋天也可以想象。春天的信息并
不非要桃花来报送。南京的夏天若没有了荷花就不是我少年的故乡了。
(19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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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市 容
江南吾土,大中城镇,多游历过。没出来之前,每次到苏州都要抱怨其
脏。到这儿来一看,才知道这“脏”也是有三品九等的。就市容的净洁而言,
在我去过的所有城市中,无过浙江绍兴者。一次因事去杭州,火车途经绍兴,
忽然想下去看看明清大画家徐渭的故居。出得站来,风尘扑扑的我带着拥挤
杂乱的车厢里的汗臭,一下子置身于绍兴纤尘不染的街道中,人忽然变得那
样神清气爽,世界忽然变得那样宽畅明亮。就在那一瞬间,我完全理解了一
千五百多年前武陵鱼人初见桃花源时的心情。
绍兴是文化之乡,有不少文化名人的故居。出名的,有我所敬仰的鲁迅
先生和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先生。不过,我去的时候,旅游业还未大兴,找一
个地方不容易,找到了又不一定有方便的交通。结果,我在绍兴还没寻到徐
渭大师的故居,又得匆匆地搭下一斑火车去杭州了。数十年来,不知做过多
少劳而无功的事情,但去绍兴决不在其中。徐渭大师古今用墨第一人,传世
作品尤以水墨葡萄称绝。大师作画充满生活的情趣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烟火气,
爱世人而又不曲媚世人,是我无限神往的艺术家。那次在绍兴,我虽然没见
到大师的故居,我见到了他的世界。
写到城市的清洁,便想起我幼时和外公一起到街上拣烟头的事,想起我
的外祖父母。外祖父湖北人,高大强键,英俊潇洒,踢得一脚好球。年轻时,
外祖父到上海英国人办的公司里做事,赢得当时在中学教英文的外祖母的芳
心。抗战时不愿作亡国奴,背井离乡,逃难到内地,坚持八年,教书育人。
胜利后不久,去印度尼西亚办华人中学。四九年后,归国参加国家建设,在
南京作小学校长直到退休。外祖母上海人,爱心博大,口健谈手勤快。家务
大大小小都由其计划,计划好了又不让别人去干。不论困难的时候,还是顺
利的时候,外婆都是笑口常开,满脸慈祥。回想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外祖父
母愁眉苦脸的时候。
四川麻湖北辣。外公、家母和我都爱吃辣。记得一次一位老人来要饭,
外公去盛饭菜,外婆照常和他拉拉家常,问他是那里人,出来多少天了,家
里还有几位,等等。一聊下来,原来他是从湖北乡下来的。外公出来听说如
此,连声说,老哥哥,你等等,你等等。转身进去特地再盛了碗腌辣椒出来。
那时外祖父母自己的日子也很困难。文革一开始,外公就被划为“买办”
,一夜间从“爱国华侨”成了“四类分子”(后来称为“五类分子”)的一
员。若没有经过文革的朋友不知道这“买办”是什么意思,就是“汉奸”啦
。即然是“汉奸”,退休金自然是没有了,外祖父母全靠子女抚养。但文革
时,收入普遍很低。外公有烟瘾,我喜欢和外公上街玩,我们一老一幼就到
街上拣起烟头来。
我们也不走远,就到离外公家不远的鼓楼广场四周。象散步一样,走累
了,就回家。回来把烟头一个个地拆开,取出烟末,在一小张罗纹纸上码成
一条,一卷一根烟。这是我快要入学的时候,街上到处是大字报,外公有时
就用它们教我识字。到现在我还记得一张大字报的标题:《三审刁德一》。
红卫兵把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原形找出来,审问他当年的
罪行。那大字报就是审讯笔录。我还记得它,因为是我自己认得那标题的。
就这样,到上小学时,课本里几乎没有什么生字。
第一天上学,外公再三叮嘱:在外面,头不要抬得高高的。他怕我少不
更事,惹学校里不懂事的人说坏分子的孙子居然还神气,让我受委屈。到今
天我走路一不小心,头又会低下来。事后看来,外公的小心并不十分必要。
少数几个真正热心“与(中国)人斗,其乐无穷”的大人们都在忙着斗学校
里的“走资派”。至于同学们,在毛主席的阶级斗争哲学还没学好之前已经
相互做了朋友了。
外公是邻里人人都很尊重的老人。文革十年,风风雨雨,什么样的污辱
没有受过,但他对邻里的事还是一样地热心。邻里街道上有事,除去文革刚
开始的一两年,也是一样地找外公商量。在任何的时候,外祖父母对每一个
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一样的谦和关心。每个人对他们也是一样的敬重爱
护。外祖父母教给我许多许多为人的道理。但,我想,最最重要的一条是:
无论世道是如何的黑暗,恶势力是如何的强大,前途是如何的绝望,一个人
还是要真诚愉快地活得象一个人。贫困和曲辱都不是,也永远不能让它们成
为,半点不热爱生活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原因。
(19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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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老 房 子
家父来信说,老房子卖给人家盖高楼了。所谓老房子就是一幢两层的小
楼,连着后面的厨房和两间下房,加上半亩花园菜圃,几棵高树,一口小井
和我的童年。据说,卖得价钱还不错。
老房子有些历史了,见过不少风云一时的人物,还有吴三妈。吴三妈不
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吴三妈是家里几十年的老佣人。六七十的光景,从我记
事起就没年青过也没再老过。老人,又没有上过学堂,总有点迷信。小时候
好玩,有一回就犯了她的忌了。
在客厅外的门廊下,一群芦燕不知从何时起造了两个窝。大概总是很久
很久以前吧,反正我一生下来就有了。芦燕不同于江南常见的雨燕,腹下是
鲜亮的鹅黄色,非常美丽。每年春暖花开,燕子飞来,直呆到天凉的时候。
年年如此。
一天,我忽然想要那燕窝里的小燕子下来一起玩。到院子里寻了根竹竿,
小凳子架在小桌子上,就捣起燕窝来。吃力地捅开两个洞,只有阵阵的绒毛
懒懒地飘下来,并没有小燕子。正在又失望又不甘心,吴三妈过来看到,赶
紧把我抱开,连声“坏了,坏了。”什么坏了?原来捅了燕子窝,家里是要
失火的——坏了。
后来也没有真的失火。只是第二年春天,燕子便没有再来。燕子做窝要
用口水化了泥,一嘴一嘴地粘起来,很不容易。数年以后,我会坐在客厅里
没有燕子的纱窗下读诗,读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
寻常百性家。”我很怀疑,那失火的话,是城南乌衣巷里的人编出来唬人的。
吴三妈除了侄儿一家外,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她侄子就是城南人。
天下所有的院子,在小孩子眼里,都是很大很好玩的大观园。我的“大
观园”很大很好玩还特好吃。一年到头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天,那好吃的
东西可多啦。什么桑椹啦,无花果啦那是正经好吃的。要是有人来问我,这
院子里还有什么可吃的?哪就没边了。比如到了夏天,老榆树开满了串串白
花,那甜甜的花芯就好吃。秋风一起,我便等青青的梧桐籽变黄。不待落地
,就央了堂哥敲下来。到大灶上生一把火,抄出来香香的,大人都吃呢。有
树,就自然有知了了,那是活食。向吴三妈要把面粉,在院里水龙头下洗出
粘粘的面筋来,装在竹竿的一头,一会儿便粘个知了回来,扔到灶膛里烤来
吃。“做孽,做孽。”我精精有味的样子,在吴三妈的眼里一定很残忍。
不过,我的孩子把戏,在我们家的猫,小老虎,的眼里,一定很可笑。
她是不会有心思去捉知了的。一到热天,她午饭后的功课便是到院墙边找一
棵树爬上去,寻一段最阴凉的墙头趴下来,然后就文丝不动地等天真的小麻
雀送上门来。
“吴三妈,猫咪能抓麻雀?”
“她逮得到。”
我信猫会钓鱼,因为小老虎最爱吃鱼。但地上跑的怎么能吃到天上飞的?
这“虎凤大战”一定精采。可呆呆地站在墙下,仰着脖子看了也不知有多久
(大概有两三年吧?),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老虎!小老虎!我要走了!”
小老虎慢慢地转过头来,望望地下的我,又慢慢地转回头:“小孩真讨
厌啊…正经事也做不安生。嗯…这家没有小孩就好了。隔壁大花就没有小孩
。……”
我也会逮麻雀。到冬天,在院子的走道上扫开一片雪,湿黑的地上洒一
把白米,上面罩个竹匾,用筷子撑起来,再在筷子上绑根线,远远地躲起来
牵着。等到琢米的麻雀走到那罩子下面,用力一拉,总能罩住两个。问题是
每次伸进去的手还没碰到两根毛,扑扑跳跳的小鸟就逃出来飞掉了。开头小
老虎还有兴趣旁观,可三次两次总是这样的结尾,自然就败了兴。
开春后,地里渐渐地就有野菜出来。
“吴三妈,包荠菜饺子吧?”
“荠菜还没有呢。”
“有,有,我看到好多好多。”
于是提了个小篮子,遍地里去挑荠菜。野生的荠菜很小,散在四处,不
容易挑。实在季节不到,半天才得了小半篮,但足够五六个饺子了。我喜欢
吃荠菜饺子。
到荠菜开了花,用它蒸刚生下来的老母鸡蛋,是奶奶爱吃的,我自然又
去挑。
“奶奶,马兰头也好吃了。”奶奶年纪大了,不出门,我就做了情报员。
“好,今天就做马兰头吃!”爷爷爱吃马兰头,每次我一提议,奶奶没
有不应的。
于是又从吴三妈那里要了篮子,兴冲冲地去挑马兰头。马兰头味道特别,
清火,我不很爱吃但喜欢采。马兰头丛生,就集中在桂花树边,柏树底下的
一片阴湿地方。搬个小凳子坐下,一采一大蓝,特有成就感。
院子里除了花园竹林,还有三块菜地。在银行里做事的大伯是农学院出
生,院子里种什么吃的,自然由他主持。左右两边的两块地,他和大妈自己
动手,老是种些青菜、茄子、辣椒、黄豆、南瓜等蔬菜。边角地里则是大小
葱、蒜、茴香、薄荷等香料。品种繁复,琳琅满目,但没有一样是站在地头
就可以吃的。最妙的是花生和山芋,长在地底下看都看不见,真没有意思。
有时大伯也种两棵西红柿,但一共就那么几个红的,宝贝似的数都数得过来
,哪里敢去偷他?
还是前面吴三妈种的一大块地上好吃。吴三妈只种两样东西:玉米和蚕
豆,一年一换。为什么要这样种?嗨,这里面学问可大了!但今天不是学农
来了,不讲它,反正特科学。开春播种,帮吴三妈一穴两三颗地种下去,我
的任务就是等吃了。若有那城里人,看到这里,发笑:“这玉米蚕豆有什么
好吃的?真要爱吃,粮站里随时三斤五斤地买回来,不是四季都有得吃了!
傻乎乎地等什么?!”哈哈!可怜可怜!粮站里的陈年烂谷子也是好吃的?
蚕豆小小青青的时候,我就生吃,嫩嫩的有一丝甜意。稍大一些,白水
煮熟,剥开豆荚,一粒粒用针线穿成长长一串,绕在脖子上,随时想吃就揪
一粒。再老一点,那豆子更经得起煮,便做成五香的。到了秋天,蚕豆变硬
,像粮站里买来的那种,是炒吃的时候。至于家种的玉米,一般粮站里就根
本买不到了。那玉米又白又甜,很像此地农市上上好的品种。不同的是,它
还特糯,有点像糯米,老人可爱煮来吃了。我最喜欢的是烤玉米,那香气老
远就能闻到。秋收下来的玉米棒,剥开苞叶,一串串地先倒挂在屋檐下风干
,再扳成玉米粒收好。每次爆米花的到巷子里来,我们就大筐小筐地拿了蚕
豆玉米去让他爆,又好吃又好玩。
吃着吃着,小学就吃得差不多了。不知不觉,那院子也一点点地变小。
客厅里,祖父老是锁着的书厨慢慢地大起来。不知哪天起,小老虎也不再去
院墙上做她的功课,躺在沙发上伸起懒腰来。文革的学校没有什么作业,下
午周末,我便向爷爷要了钥匙,教小老虎念古文,看字画,听遥远的故事。
夏天的雨点打在绿纱窗外的芭蕉叶上,便是我们的音乐……。
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老房子已经卖给人家盖楼了?好像价钱还好。
九四年中秋夜。思乡。红墙又催稿。
(19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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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泡 馍
第一次吃羊肉泡馍是十多年前,临潼关外,黄土道边,现在这样的金秋
季节。周末中午没有包伙,一班朋友早早地就搭长途去西安溜个精光,剩下
我和同室两只夜猫子在镇上逛街找食。正是柿子上市,路旁许多老乡大筐小
车地摆卖。个大色红的柿子堆在秋日正午的蓝天底下,十分亮眼。边看边走
,水泥路成了黄土道,不知怎么一转,我们已在这羊肉泡馍馆里坐下来。店
铺只有小小一间,半烧半吃。“吃”的一半,放张长桌,两边两条长凳。店
面只在“烧”的一半有半截矮墙,走在道上一歪,就进了他的“门”了。
“大碗中碗?”掌勺老汉问。大碗是大碗泡馍,中碗是中碗泡馍。别的
不做,好象也没有小碗。
“大碗。”
“大碗。”
于是有两只青花大海碗盛了馍递到面前来。老汉去做羊肉汤,一次只做
一碗。我们便闻着肉香,咽着口水,慢慢地撕那馍,一小块一小块地揪到碗
里。我那同室是有经验的,这时便来传法。据他说,这羊肉泡馍第一要紧的
竟不是那汤水,要吃得好,第一是要有耐性把一块馍撕得细细匀匀的满满一
碗。他一面在讲经,我一面看旁边一位早来的蹲在凳子上吃得满头大汗,心
想,他那一碗就好,不知他撕了多久?就这样等到汤料做成,胃口早已翻开
,一大碗馍连汤带水地灌进去,又烫又辣又香,几乎不知天下还有更好吃的
东西。
西安街上的腊肉夹馍,在江南人看来也很有特色。把熟腊肉剁的烂碎,
卖的时候,当场在一个烙饼的平锅上,炒得烟气腾腾,香飘四邻。夹在馍里
,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西北风味,热量都很大,每年天一冷,便有滋有
味地回想起来。
若是天热,便会怀念南京街头的鸭血汤了吧?
(199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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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棋 趣
舅舅是象棋高手,入过省队也得过地区的冠军。他在南京边上的一个林
场里做事。南京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我父母两边的家都在那儿。遇有假期,
舅舅常回城来看外婆。当然,少不了也要找人下两盘。南京是省城,高手云
集。
我们的邻居,那些舅舅自小的朋友,对和舅舅对弈却并不十分的热情。
舅舅是象棋杂志的常年定户,属于那种下起棋来可以不看棋盘的人。在邻里
大家看来,象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和舅舅对下?不好玩。
舅舅常去的地方是工人文化宫。一张门票,可以一直下到关门。许多一
步能想个一二十分钟的人,都去那儿。不过,要去那儿下,你得早去。有的
甚至没开门的时候就会去守着。进去坐下来,不到天黑就不移窝了。人多桌
子少。
我喜欢看舅舅下棋但不爱随他去文化宫。对我来说,那儿的棋太枯燥无
味。电视围棋,我一看几个小时,但象棋?……我对围棋更入迷一些。
若是时间不多,舅舅会去菜场边的茶馆。那是我爱去的地儿。那儿下棋
的,嘈嘈嚷嚷,手舞足蹈还表情特丰富。舅舅不常去那儿,真是遗憾。他在
那儿也不怎么赢。我猜,那种种身手并用的战法定是于他不利。如果他去那
儿,八九是棋瘾犯了。
道边总有摆残局的。一般摆出来的,下得一步不错,到了儿也不过和了
,舅舅残局记得多了,自然无兴在街头打谱。要过争胜的瘾,从头开盘,茶
馆里常有两三个棋摊。一盘不到一块钱,若赢了,自然有加倍的钱回来。那
些摆摊的都是些高人,虽非国手,一般下着玩玩儿的不能赢他们。虽说如此
,棋摊的生意还是挺红火。总是有大批观战的,一个下完刚站起来,马上就
有另一位坐下去开杀。痛快一场,破费有限,何乐不为?当然,一律都是快
棋,几秒一步。即使是“高人”,一块钱活一天大概也不成。更何况,茶馆
还要抽头。
象棋是即美妙高深又雅俗共赏的棋艺,大家都喜欢,包括我这种认定围
棋是天下第一棋的人。但每个人欣赏投入象棋的方式却不同,这就是一种好
棋(或一只好曲,或一幅好画,或一首好诗……)的魅力所在。我从未听谁
说:舅舅没有下棋的乐趣。那简直笑话,对不?但他的棋趣和我的不同。怪
的是,我不时疑惑,他从象棋中寻到的乐子,或许比我得到的多很多。这怎
么可能?
(1994·10译自1992年英文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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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盐水鸭
谈起美食,南京最出名要数板鸭。板鸭易于运藏,可以卖到外阜,到南
京旅游的也买,自然名声在外。南京人却很少吃它。板鸭买回来,做得好,
大概和盐水鸭差不多吧?做得不好,咬都咬不动。我说“大概”,因为只有
一次“咬牙切齿”的经历,做得好的南京板鸭,可惜尚无口福。
盐水鸭才是真正的南京第一美味,肉嫩卤香,精而不燥,肥而不腻,爽
口果腹。一年到头,南京人不知吃掉多少鸭子。也不光是盐水鸭,取出来的
嗉子做成鸭肫肝,放出来的血做成鸭血汤,如此等等,鸭肠、鸭舌、鸭翅膀
……。就连鸭油,家母也用它拌白饭喂我。每次回到南京,就是过鸭瘾的机
会。若有嗜好烧烤的朋友,油嘴一抹,要我具体讲讲盐水鸭的清白风味,我
只有“好吃,好吃”,不晓得再说什么。
地方名吃大都有老店专长。北京烤鸭,全聚德最出名;西湖醋鱼,要去
楼外楼;上海人做隔壁南翔的小笼包子,也非得到豫园排上半天,才算正宗
。南京盐水鸭,那家最好?鬼知道。满街叫卖,没见谁的摊子被人挤翻,也
没见谁一早鸭子挂出来,下晚又飞回去了。当然不是没有优劣,我祖父一家
就是菜场旁边小李的老主顾。菜场小李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没什么独特。硬
要说,除去他在我祖父家那片摆摊,卤水老和火候好之外,就是秤足了。煮
鸭在行,噱头不玩。
盐水鸭的好坏,卤水火候之外,第一重要的是看用的鸭子。非要放养在
江河湖泊,吃活食,长活肉的江南水鸭不可。特别是每年秋风初起时的“桂
花鸭”,一身精肉中有少许过冬油脂,肥瘦老嫩,恰到好处,是南京盐水鸭
中一等一的极品。此地超级市场上,大都是圈养的旱鸭子。喂的是饲料,长
的是横肉,终日无所事事,落得满身肥膘。做广东烧鸭?尚可;做北京烤鸭
?最好再肥一些;作南京盐水鸭?不要开玩笑!
记得一次这里中国店里,有纽约的“南京盐水鸭”卖,给我一位朋友看
到,便买一盒回来送我。正好有新来南京同乡在坐,就借花献佛。过了两天
,“那鸭子还行?”“根本不像。不要再买。”
纽约有许多胜过菜场小李的厨师,纽约没有一只南京鸭子。
(199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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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town Stories
by Xiang Zi
From: [email protected]
Copyright by Xiang Chen,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