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园
奇炎
我家的旁边有一座园,无名,因游的时间多是早晚,我就在心里叫它“晨昏园”。想出那个名字以后,我用想象把它刻在园门旁边的短墙上,进园的时候,凝视片刻,那三个字就从斑斑驳驳的水泥墙面上现出来,算是相互打了个招呼。
第一次进这园是因为一只麻雀。它是一只提前出窝的小麻雀,不会高飞,象老鼠一样从园外的路上往里跑。我追到园里,抓住了它。它眼里流露着极度的惊恐,嘴角嫩黄。我把它放在花丛深处,以便不让人发现。
然后,我开始端详这园。
园中没人,极静。两侧是两栋相背而立的空寂的办公楼,空寂本身就构成一种氛围,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百年无人的古堡。园里的花月季居多,中间是一座假山。布局很随便,花草修剪也不讲究,花间是嵌着鹅卵石的水泥路,一处极短的小径上,还拼出了四个字:人生之路。象是当年的修园人想极力搜寻一个不太寻常的字眼,又没能找到,便勉强留下这么四个不着边际的字。
从那天起,我开始游这座园。因是晨昏,加上园在居民区之外,它一直很静,游得也极舒心,步子或疾或徐,姿态或庄或谐,或喃喃自语或冥思苦想全由得你。
我仍然惦记那只麻雀。那天放它入花丛的时候,我担心这只长着羽毛的假老鼠会不会遇上不长羽毛的真老鼠。几天以后,我以为它学会了飞,却在花间的路上发现了一只被踩扁的鸟。尸体已经干了,嘴角依然嫩黄。我把它埋在一丛花草下面,过些日子,那花开出了极盛的一簇,嫩黄色,如同那鸟的嘴角。
它是一只勇敢而不幸的鸟。天的诱惑使它过早放弃了窝的温暖。它太想飞,却没有把握好飞的时机。这是一个美丽而致命的错误。
花的香气袅袅地瓢起来,象那只鸟嫩黄色的灵魂在飞翔。
园中最潇洒的飞翔是一只蜻蜓的秋舞,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很凉,那只蜻蜓就在一块湛蓝的天里飞。不是捕食,就是在飞。死亡很快就会与冬季一同来临,它却专注而从容地跳着与世永诀的舞蹈。它要经过几年的幽暗的水下生活,才能享受几个月阳光下的快乐飞翔。它脱去那层水中生物外壳的时候,不知能否也脱去对漫长水下生活的记忆。它喜欢频频地掠过水面,也许是在轻轻扣击过去的岁月吧。它每一分钟的自由飞翔,背后都有一笔高昂的代价。在凛冽的秋风中,那只蜻蜓的独舞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从容和大气。
园中最不潇洒的生命是蜘蛛。
我仔细观察过花叶下的一只蜘蛛,它缩在暗处守着一张网,象个鱼翁。它的脚始终扣着连在网上的一根丝,那丝一动,它就出来收拾猎物。那根丝随时都可能动,蜘蛛就这么紧张地守侯一生。其实,那张网里永远网住的一个猎物正是它自己。
蟾蜍是园中的一位智者。我在一个早晨见到了它。它正蹲在一段短墙下边,眼睛眨都不眨地凝视初升的太阳。那神情专注得让人肃然起敬。
庄子提到过一种树,叫樗树,生得丑陋,且木质极差,人们谁都不愿砍伐,树因而得享天年。庄子说樗树有大智慧。
蟾蜍也有这种智慧,它极丑,对人既无青蛙的味美之利,又无毒蛇的伤身之害,静止的时候就象个不起眼的土块。它因此赢得了人们的不留意。在这个世间,哪一种生灵如果能得到人的“不留意”,那实在是种大幸运。
游得久了,又发现园中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与每一种花都有过认真的交流,却从未想过要打听它们的名字,彼此间是一种不分高低贵贱的布衣之交。
最让人敬佩的一种花生在假山下的水泥池里。它从“山石”与水泥交界的缝隙里生出来,那里边也许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泥土,水份则完全靠天。那丛绿色的生命竟还开出花来,且极鲜艳。也许任何一种生命都有幻想,而且生命越艰难,那幻想就越瑰丽。
那花以一种卓然自信验证着生存下去的微小可能性:花一代代开下去,身躯会一代代腐烂成泥土;假山最终也会风化成泥土。
那些想象中的泥土太过飘渺,花却把眼前的日子过得踏踏实实。
游园时常踩上那条鹅卵石嵌出的“人生之路”,忽一日,心中竟若有所动。我的确感到这座园与自己的生命有某种奇异的对应。好象我一直在找它,它一直在等我。
也许因为晨与昏是最容易生发出些“朝思暮想”的时候吧。
园中事物细碎的变化,常让人想到生命中许多流动的细节。往往就是这些细节,构成了平凡生活的丰富与生动。在纷繁的忙碌中认真地体味那些细节,是一种生命的自觉。
平凡的生活象是一列大车。我很难拒绝和许多人一齐挤上那列车,但我要努力寻找一个临窗的座位,让自己能从拥挤嘈杂的车厢里时常望到外边的风景。
因此也望见心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