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人
梁文福
“你看到对岸那棵树吗?哪,一支独秀,高高瘦瘦的那一棵,看到了吧?在那棵树的右边,大约两个手指头的距离,不是有一个小丛林吗?对了,对了,就是那儿,那青绿色的一片,不过那边还不是的,你再向右边看,看到了吗?那几间石屋,看到吗?”对这一带风景已熟悉得能够闭目详述的高蒂,热心地为他指示着方向。
他的眼晴始终紧贴着高蒂特地带来的望远镜,视线也随着她的指示左右迴移。终于,他找到了高蒂所说的那几间石屋,一面专注地望着,一面对她说:“看到了。”
“看清楚那些树和屋的分界处了吗?”
“看清楚了。”
“从那儿开始,就是中国了。”
听完那一句话,他仿佛听到自己怦然的心跳。不知不觉中,他把望远镜又再向眼睛贴近些;看了半晌,他把望远镜挂放回胸前,只是搁放不下的,是那流露在他脸上的愣愣的神色。
也许是他的表情引起了高蒂的注意,这个眼角已生出鱼尾纹,言行举止仍是活泼过人的金发女导游员,说话时脸上总是笑意盈盈:“你在想些什么?不相信吗?当然这里不是看中港边界最理想的地方,不过那儿的确是边界。”
他在想些什么?他也不太清楚。在这香港新界与中国大陆交界处几公里外的水边,由一个金发碧眼的导游,向一个手持望远镜,黄皮肤黑头发的旅人,解释着从哪儿开始是中国,毕竟是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他忽然侧过身子,对高蒂说:“不是,中国不是那儿开始的。”
这回是高蒂愣住了。望着她一脸的惊异,他不忍令她误信过去所作的指示都错了,就指着胸中方寸之处,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从这儿开始。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从燧人氏取火,黄帝智擒蚩尤开始。”
“哈?”豪爽的高蒂用力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边笑边说:“哈哈,你真幽默,哈哈。。。。”这时同来的一对澳洲夫妇在远处招手叫高蒂过去与他们合照留念。高蒂对他说:“你仔细看个够吧,这就是你今天专程要来看的中国的边沿,十五分钟后就得开车继续上路了。”说着说着,已快步走过去了,边走还边留下一串笑声。
而他却想不出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
一阵清风习然而过,眼前的水面皱起丝丝细纹。他无言地站在水边,看水面映着的,不很清晰的自己的倒影;此刻,被清风撩起的,是他的万千思绪。
自清晨上车后,他过了一个异常寡言的上午。高蒂不断地以英语向各种国籍的旅客讲解着有关沿途景物的传说与故事,时而夹带着风趣的笑话,逗得冷气巴士车厢内笑声不绝。笑声中,唯独他静静地浏览着窗外的景物人影,带着些许莫名的紧张的心情。那些山呀水呀匆匆地向他摆着与旅游册子里一样版本的姿势,他望过了也就忘了。忘不了的,反倒是那些在日光曝晒下干活儿的艇家女,那些在田里勤耕的戴笠帽的客家妇人,那些在山边搬着泥石修路的赤膊乡汉。
终于,高蒂发现了他的沉默;趁着车上播放着预先录好的介绍风光的卡带,她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出乎他意料之外地,以一句纯正的华语问他:“怎么啦?对这些风景都没有兴趣吗?”
他有点讶异地望着她,问了一个其实已不必问的问题:“你会说华语?”高蒂轻描淡写地说:“我会。我还会写中丈字呢?你看,这是我的中文名字。”说着,她就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支原子笔,在手上旅游手册的空白处慢慢地写下两个端正的方块字:高蒂
她用心地写着,他专注地看着她写字,看着,看着,胸中被一种似曾有过的激动震撼着--那是好久以前了,当他作一次采访时,一位英语说得极漂亮的华籍受访者告诉他:“我不会写我的中文名,没关系,你随便拼出来好了。”当时的他,不及设防地被一种悲哀的感觉突袭了。但是后来他遇到了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叫他为他们随便拼一个名字,直至他已经习惯了,累了,累得已经不再激动地告诉那些人:方块字不是拼出来的。。。。
高蒂写完了,对他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依然用她那标准的华语问他:“怎么样?写得不好吧?”
“写得蛮有力嘛。”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高蒂告诉他,她和丈夫七年前从爱尔兰来到香港后,就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了。她的两个孩子在这里长大,和香港孩子一样讲着流利的粤语,而她花了三年多的时间掌握了华粤语会话,中文字则是近两年才开始学写的。
“我已经爱上香港了,我喜欢这个华人社会的许多特色。”高蒂说完了,又恳切地问他:“你喜欢香港吗?”
他笑了一笑,微微摇着头说:“这里的人太勿忙,太没安全感与自信心了。走在大街上,几乎人人都把对前景的茫然写在脸上。虽然是太平繁荣,却教人强烈地感觉到乱世里那种人人自危,无遐顾人的普遍心态。”“我同意。不过,对一个地方感情深了,就不会去计较什么了。为了留在这里,我乐得天天做边界人。”
“边界人?”
“那是武的朋友为我取的外号。他们说我天天带人游新界,看边界,是天天看边界的人,也是靠边界吃饭的人,所以是名符其实的边界人。”
他笑了。高蒂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风已停止吹拂许久了,他仍然望着对岸的边界风景发愣;望来望去,都是妩媚的一片,怎么也望不成两截。对岸的风景也正望着他,纳闷着这个望了它们许久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十五分钟,望数千年的边缘,能望出些什么呢?
当然,他不是在思乡。这个在南洋生长的少年,对神州上一景一物都未亲眼见过,又何处来的乡愁呢?在车上,他已对高蒂说过,他并非定要到中国大陆去旅游不可,那些湖光山色风土人情对他而言毫不重要,重要的东西,得从传统里头去寻索,而那些世代相传的珠玉却并非定得在边界过去的那块大陆上去找。甚至,生活在内地的人,未必就都能发现到,未必就都懂得珍惜。
边界。从边界处延续过去,是一片负载了过多历史而显得格外厚实的大陆。那里兀自流着淘尽年月的江河,兀自立着睹尽变乱的山岳。黄土下,埋睡着千千万万的英雄枭贼,以及更加无可数计的无名的老百姓;每一位人的汗水和血水,都灌溉了古老的大陆。但此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水边的小村,平平静静的,仿佛离什么都遥远。
边界。多么美丽的两个字,美丽而残忍。因为有边界之分,才有不度玉门关的春风,才有伸手可触及,一步即成的乡愁;全世界都有边界。所以有人毕生带着故乡的泥土在外流浪,有人在临终时嘱咐子孙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送回自己的祖国;因为人们一直都划分着边界,所以才有人望着一道隔绝自由的墙不断兴叹,才有人持着枪杆,在一道划在祖先共踏过的土地上的边界旁,防范着边界的另一边,有着兄弟一样脸孔的敌人。
边界。多么奇怪的两个字,奇怪而深具力量。他望着对岸的景色,禁不住想,百年前划下的分界,不久后又得重新抹除了。届时,高蒂就做不成边界人了。然而,这世上谁不是边界人呢?谁的心里,不是从小就努力地划着思想的界线?因为地方风俗、传统礼教、信仰、种族、性别、贫富,甚至习惯的不同,这些界线,似乎比任何有形的界限更划得仔细分明,更是难以抹去。
谁没有在自己所能接受的事物范畴的边界上,做过徘徊的边界人呢?不同的,只是经常或短暂的徘徊罢了。如果同时深爱着自己的传统文化,又痛恨一些积了数千年的思想宿疾,同时欣赏着西方文化的优点,又不能苟同于一些自命先进的价值观,就只好做一个时时内心交战的边界人,寂寞地处于两种文化的夹缝里,听着两侧偏激的斥责,细嚼属于边界人的痛苦与快乐。
高蒂催促众人上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上车后,他对高蒂说:“今天真值得庆祝一番。”
高蒂笑着问他:“是因为看到了中港边界吗?”
他摇摇头,笑着说:“是因为看到了边界人。”
高蒂又大笑起来了。他知道她又再误会了他的意思,但那没关系。反正,他只说了一半。当天是他二十一岁的生日,但他不想让她知道,并叫全车的人为他唱快乐诞辰--那一刻,他不想听大家为他唱英语歌曲,固然他们都是很善良很单纯的好人们。
车速渐增,他回头望一望刚才停留过的地方,对岸的风景模糊了。那本来就遥远的中国,此刻更是远了。
1985年6月